1
吳南商號的生意經過一番張羅總算又開張了。商號每天都有羊毛收進毛庫,對于包頭分號發生的事,墩子似乎沒有任何察覺,他和以往一樣每天都在忙碌著生意,對于一個在生意上才出道的人,墩子感受到了莫大的樂趣。
羊毛收購是有季節的,每年兩茬,夏季一茬,秋季一茬,一般來講,夏毛細,秋毛粗,夏毛比秋毛質量要好,所以毛商對夏毛抓得更緊。現在正是夏毛旺季,這對吳南商號來說是一件很大的事,吳南商號是在吳南鎮做羊毛生意的最大商號,在大掌柜王海手里就已經做成了獨門生意,幾乎壟斷了吳南鎮的羊毛市場,每次收購的羊毛都會堆積如山,屯滿倉庫。商號收毛最多的時候達到五萬包,要花去十幾萬兩銀子。如今這年頭社會亂,經常打仗,養羊的人也是提心吊膽,他們也不敢多養。俗話說:家有萬貫,吃草的不算。遇上災荒年或瘟疫流行,會要了養羊人的命。吳南商號前年秋毛只收了兩萬包,減少了一半多。王家駝隊把毛馱到包頭轉銷天津,最后庫里剩下兩千包,被清軍一把火燒光,大掌柜也歿了,商號只剩下殘墻斷垣,王家算是元氣大傷。吳南商號在最艱難的時候,二掌柜從南邊回來了,使敗落的吳南商號又起死回生。王家忍著巨大的悲痛,經過一年多時間修補完善,吳南商號又有了個樣子,眼看著羊毛又下來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二掌柜因為營救劉先生被抓進府城大牢,接下來包頭分號又出了事,這一樁接一樁的事好像都是算計好的。前幾天,吳南鎮又發生了一起意外事件,府衙的師爺讓人算計了,被人一彈弓打在后腦勺上,躺在炕上幾天昏迷不醒,最后竟一命嗚呼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府衙派人追查兇手最終無果,如今的府衙也沒有了往日的威風,一樁命案草草了結,連府衙也不知哪天就要倒臺了。
王家大院的堂屋里,一縷陽光從窗格子照進來,把屋子照得暖洋洋的,炕桌上的蓋碗正冒著騰騰熱氣,彌漫著茶香味。羅夫人和李福坐在炕上,駱男、墩子和其他人站在地下,正等著羅夫人訓話。羅夫人抿了口茶,放下蓋碗,清了一下嗓子說:“吳南商號每茬羊毛收購前都要把大伙招集來說道說道,這是老規矩。大掌柜走了,這話應該由二掌柜說,可二掌柜又在大牢,俺這老婆子就替他說道說道。眼下收毛的事緊當,王家做羊毛獨門生意已經有七八個年頭了,從沒出過岔子,可這兩年外面一直在打仗,咱吳南鎮前年也遭了大殃,養羊戶在減少,養羊的也不敢多養,羊毛自然減了不少。吳南商號今兒也是元氣大傷,鎮上有些商號早就盯上羊毛生意了,他們有這心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話又說回來,生意是大家做的,不怕人家搶做羊毛生意,是自己要把生意做到前頭。俺現在最怕的是王家保不住這獨門生意!今年夏毛收購,要不惜一切代價,保住最低收到五千包羊毛。大伙知道,王家做獨門生意,不是為了獨占羊毛市場,而是為了掌住羊毛價格,不讓那些養羊戶吃虧,也要讓生意人有錢可賺,做的都是良心生意。記得光緒十年,洋行在吳南鎮設‘外莊’,壞了行規,欺行霸市,不講信譽,他們用‘貸銀訂毛’的法子,大量收購羊毛,吳南鎮各毛號一個個都關了門,吳南商號苦苦掙扎,搭上了幾條人命,才把商號保了下來。可那也是拼命掙扎,手里沒銀子,收不了多少羊毛,成不了啥氣候,羊毛價格還是掌在洋行老板手中,做得是黑心生意。到光緒二十六年,吳南鎮羊毛價格低到一包只賣二兩銀子,洋行把這些羊毛運到天津卻賣到一包二十兩,就這樣他們還故意拖欠養羊戶的銀子,辛苦一年,不賺錢還倒貼上,真是苦了那些養羊的人。后來洋行撤莊,二掌柜抓住機會,做大了羊毛生意,再后來二掌柜南下漢中,招來不少商隊,他們找上門和王家做生意,再加上大掌柜苦心經營,終于做成羊毛獨門生意,現在想想也真是不易。可現在呢,雖說洋行撤了,咱本地有些商號還是見利忘義,亂抬亂壓毛價,心里就想著發橫財,最后吃虧的還是那些養羊戶!王家做羊毛獨門生意,就是為了讓利給養羊戶,讓他們也有賺頭、盼頭,包括那些小羊毛販子,讓他們都能過個安穩日子。讓養羊的有盼頭,他們才能安心養他們的羊,生意也才能做順當。大家一定要記好了,王家幾代人做生意,到今兒,做的都是正經生意,守信譽,不貪小便宜。”
羅夫人說完端起蓋碗,喝了一口,接著說:“聽說吳南府衙的那個師爺被人暗算了,這不會是你們當中誰干下的吧?”羅夫人看看下面,駱男和墩子都說沒有。
羅夫人說:“這事最好與咱家無關,你們要專心做生意,不要摻和官府的事,王家再經不住折騰了。”墩子看看駱男,兩人抿嘴笑了笑。羅夫人接著又說:“上次駱男問俺,寧商和晉商、徽商有啥不一樣的地方,這個問題問得好,俺覺得不管哪個商都一樣,做生意要講個‘信’字,更要講個‘義’字,咱寧商愛施舍這是沒問題的,別的俺也說不好,等你二叔出來后再說。現在駱男也回來了,你就操心收毛的事吧,一定要用心,如果羊毛生意在你手里崩了盤,那王家幾代人的心血可就白費了!這往后的日子就難過了!”羅夫人說到這兒有些激動,把嗓門提得老高。
駱男直到這時才真正明白,他做的才是王家最大的事,前些日子他還埋怨母親偏心,讓墩子打理商號,讓自己去了包頭,這是在歷練他。駱男突然覺得有千斤的重擔壓在肩上,他迫切希望二叔能早日出獄,二叔要是在,保證羊毛崩不了盤,二叔人穩當,腦子活,辦法多。駱男的鬢角滲出了幾粒汗珠。
羅夫人見駱男神色有些緊張,就問:“駱男,你有啥話就說出來。”
駱男忙說:“沒……沒啥。”
羅夫人說:“那好,你也剛回來,讓墩子先給大家說說商號眼下生意的情況。”
“商號現在已經收進羊毛三千包,完成了任務的一半多一些,據俺了解,養羊戶和部分毛販子手里的羊毛還不少呢,再收購兩千包不成問題,甚至還可以再多收點。但眼下最大的問題是銀子,現在銀子也沒多少了,這籌銀子的事得抓緊,包頭分號那邊的銀子啥時候能到,駱男哥是不是已經帶來了?”墩子說。羅夫人不吭聲。駱男問:“商號里還剩多少銀子?”
“最多能收五百包。”墩子說。
“五百包?那就是說還差一萬兩銀子?”駱男說。
“對,大概是這個數,如果包頭分號的銀子到了,估計差不多。”墩子說。屋子很安靜。有些話是必須說明的,有些話不說更好,羅夫人是明白人,她看看大家說:“好了,今天就說到這兒,大家下去都用個心,想法子做好這趟生意,李掌柜先留下,俺還有話要說,剩下的事后面再說。”大家也沒啥可說的,都出門忙自己的活去了。羅夫人對李福說:“包頭的銀子怕是指望不上了,你去當鋪試試,俺還有點首飾,把它當了,再到銀號去貸些銀子,利息給他們出高點,先把眼下這個難關渡過去。”羅夫人說完拉開炕柜抽屜,取出一個小包,將布包一層一層纏開,里面露出一對黃燦燦的金鐲子。這是納夫人(羅秀花的婆婆)給她留下的意念,要不是事情逼的,她是不會舍得拿出來的。
“大嫂,這是老人留下的意念,這咋行呢?”李福為難道。
“咋不行?這些都是身外之物,眼下最要緊的是商號的生意,等生意好轉了把它當回來不就成了。”羅夫人說。李福遲疑了一下說:“大嫂請放心,俺豁出這一百多斤也要把事辦好,就當是在當鋪里擱上幾天。”李福知道,駱男這次去包頭的事辦得不好,根子在他這兒,是他用人不當,才把包頭分號毀掉了,這羅夫人也清楚,但卻不提一個字,也不埋怨他,他一想起這事就后悔的抓腔子呢,他倒希望羅夫人能數落他一頓,那樣心里還好受些。李福前腳出門,墩子后腳又進門來,他問羅夫人道:“大舅媽,包頭那邊是不是出啥事了,銀子弄不來了?”
羅夫人心想,這個李福把消息封鎖得真嚴實,連他娃都不知道,自己當然也不能告訴他,現在還不是他知道的時候,于是說:“娃娃別問那么多,把你該干的事干好,你駱男哥回來了,有些事就交給他辦,你做個幫手,把生意一定要順順當當地做好。”
“是,舅媽,俺和駱男哥做生意您就放二十四個心。”墩子說。他確信分號出事了,但到了啥程度,他不知道,舅媽瞞著他,再加上自己做得好好的生意又要交給駱男,駱男比誰日能?他這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臉上還得乖順些。
2
羅秀花不知不覺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她的每一步棋都關系著王家今后的命運,一步走錯,有可能滿盤輸掉。無論駱男去包頭,墩子做羊毛生意,還是李福救二掌柜,都是非常重要的棋路,而這盤棋的死穴就在二掌柜身上,只有救出二掌柜,這盤棋才有可能走活,不然的話,王家可能會敗在她羅秀花手上。羅秀花是個女人,她不想要啥權力、地位、錢財,一心只想做個賢妻良母,王海歿了,賢妻做不成了,但管好家也行,她現在被逼到這個份上,沒有回頭的路。二掌柜在吳南鎮商人中名氣大,由他來掌管王家的生意,那是最好不過的,這樣她就可以做女人該做的事。一想到這里,她恨不得馬上救出二掌柜來,把這個亂攤子交給他算了。
日子終于熬出了點眉目來,李福通過鳳城茶莊李老板打通大牢的關節,羅秀花要去大牢見二掌柜,這是營救二掌柜的第一步棋。李福已經讓人套好馬車,在大院門口等候羅夫人,準備一起進城。羅秀花在自己的屋子里精心拾掇了一番,頭系花色頭巾,上身穿綠底繡花緞襖,咖色裙子,腳穿一雙繡花鞋,看上去莊重典雅。羅秀花沒識幾個字,但知書達理,心氣高傲,這次去府城要緊的是不能輸了人,有人氣在,心里才踏實,事情才有可能好辦。
羅夫人和駱男出門上了馬車,李福吆車,一起往府城去了。馬車到了城門口,查得還不算嚴,三人順利進了城。他們進城后直接往大牢方向趕去。因為李福事先打點過,羅夫人、李福和駱男三人順當地進了大牢,牢卒在前面引導,三人七彎八拐來到二掌柜蹲的號子,這一路過來鬼哭人號,李福頭皮子噌噌直往開裂,羅夫心臟病差點又犯了,她嘴里念叨著:“這哪里是大牢,活見了地獄咧。”駱男懷里揣著把刀,幾次用手去摸,差點兒掏了出來。駱男懷里揣刀子的事羅夫人事先一點都沒察覺。
牢卒打開號子門,說:“死牢按規矩是不允許探監的,牢長官大人放了話,只讓夫人一個進去,快些說話,不要給小的惹出麻煩來。”
“謝謝這位小哥,請多擔待。”李福說著,順手又遞給牢卒些細銀,說:“都是自己家里人,不會有事,您請放心!”說著三個人就一起進了號子。牢卒接了錢也就不好說啥,先是遲疑了一下,接著就催他們進去快些說話。
王正彪臥在墻拐角的草窩里,頭發散亂,滿臉血疤,兩眼呆直,像是沒看見有人進來似的。
“二掌柜,大嫂和少掌柜來看你了。”李福輕聲道。
王正彪眼皮子動了一下,想說啥但又沒說。人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臉上、身上盡是傷,衣服破的像漏篩底子。
“這些沒心肝的東西咋這么狠,把人弄成啥樣子咧?”羅夫人邊說邊端詳著王正彪,她慢慢蹲下,從駱男手里接過飯箱,說:“他二叔,先吃點,大嫂看你來了,自從二掌柜下牢那天起,俺沒睡上一個囫圇覺,俺這心里疼!到處想法子,花錢打點人,這才有個和你見面的機會,你就別怪俺了,來吃點,這都是二掌柜喜歡吃的。”羅夫人說著端出一碟紅燒駝掌,一碗黃芪燉烏雞,還有幾樣小菜,一碗米飯。李福也勸道:“這都是大嫂親手給二掌柜做的,吃點吧!大嫂說的一點沒錯,她可為你操了不少心!”這時,王正彪有了點反應,也許是肉的香味刺激了他的嗅覺,他鼻孔顫了兩下,把目光移到飯菜上。羅夫人忙把筷子遞過去,他順手接著,使勁將筷子插入盤子,夾起一快駝掌塞進嘴里,接著狼吞虎咽,一口吃氣光了所有的飯菜。
羅夫人看到王正彪這副模樣,眼淚忍不住就下來了,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怎么一下子給折磨成這個姿勢了,這清朝大牢可真是個地獄。王正彪掌柜吃飽喝足,這才正眼看看羅秀花,他發現羅秀花打扮得很別致,似乎是有意這樣,他心里突然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念頭,就迅速把目光移開,說:“謝謝大嫂了,你們不該冒這個險,俺已經做好了去死的準備,俺知道俺犯的是啥罪,咱王家人雖說都是商人,但在大道面前那是不含糊的,爹當年不也這樣做了么,只要劉先生平安無事,俺死了又算個啥?”
“二掌柜,俺明白你的心思,可咱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去死,再說商號現在沒你哪行,你現在是王家唯一的頂梁柱了,你要是倒下了,這王家的天可就塌了,俺也沒法向老先人交代呀!”羅夫人說完眼淚又下來了。
“大嫂,不要難過了,俺這么做也是為了王家,為了吳南商號,俺一人做事一人當,這樣王家也就平安無事,吳南商號也能平順地開下去,你們這樣冒險,萬一出了岔子,那王家可就真沒救了。”
“他二叔,啥也別說了,在這兒好好待著,千萬別犯犟,俺就算豁上這條命,也不會讓王家再出一個替商號抵命的男人!”羅夫人說。
“大嫂!你就別再冒這個險了,為了商號的平順,俺這條命搭上也值。”王正彪說。
“不行,這次俺要替王家做一回主,你給俺好好待著,不許瞎想!”羅夫人堅定地說。這時駱男突然從懷里掏出刀來,說:“二叔,走!跟俺出去,俺看哪個狗日的敢攔著!”說完就向牢門口走去,王正彪忙喊:“快,快,快去攔下,這娃要闖大禍了!”李福這才反應過來,見駱男手里攥著把刀,就幾步追過去將駱男摁倒在地,牢卒聽見動靜,呼啦啦過來四五個,亮出刀來,還有兩個端著槍,槍栓也拉開了。駱男還要往起掙扎,羅夫人上前一個耳光,罵道:“敗家子,你這是要你二叔的命呢?”
“不是要俺的命,是要滅王家滿門,娃本事大啦!放開他,看他想干啥?”王正彪坐在墻角說,一副憔悴的樣子。駱男一聽這話就不敢動彈了,李福放開手,駱男乖乖站起來。領頭的牢卒說:“拿下,敢劫大牢,反了!”幾個牢卒正要拿下駱男,就聽王正彪說:“慢!誰劫大牢,俺不是好好在這兒,連窩窩都沒挪嗎?”
“他……他手里有兇器!”牢卒說。
“是兇器嗎,那是切肉的刀,俺剛在這兒切著吃駝掌,沒看見嗎,這骨頭還在,沒殺人咋成兇器了?”王正彪說。
“這?”牢卒不知道說啥。
羅夫人說:“這是俺自個的家務事,驚擾了各位兄弟。李福,還不謝人家?”李福忙又掏出一個銀元寶塞到領頭的牢卒手里,說:“給哥兒添麻煩了,一點小意思,請弟兄們喝個茶。”領頭的牢卒接過元寶,往袖筒里一塞,說:“這……你們趕緊離開,探監時間到了,再遲俺就擔待不起了!”
“還不快滾!”王正彪在墻角坐著大聲呵斥道。李福借這一呵,一把拽住駱男的胳膊就往外走,羅夫人無奈地看了王正彪一眼,轉身離開。
羅夫人探監本是為了商量如何營救王正彪掌柜的事,沒想到讓駱男給攪黃了,她很是生氣。不管咋樣,救人是頭等大事,她又讓李福去府城約包頭來的馬掌柜,讓他到吳南鎮商議營救王正彪掌柜的事,同時又發出兩份電報,一份給包頭馬家,讓馬家大掌柜全力支持營救王正彪掌柜的事,如果有必要,他最好親自來一趟寧夏。另一份發給包頭分號庫管李鬼,讓盡快追回壓庫銀。駱男這么一鬧騰,看樣子得花更多的銀子。
王家大院的老榆樹上,麻雀依舊嘰嘰喳喳地叫著,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似的。馬掌柜如期赴約。王家大院堂屋里,羅夫人和客人分坐八仙桌兩邊,八仙桌正中的洋鐘敲了十二響,何姨媽端上蓋碗茶來,羅夫人讓茶,馬掌柜客氣了一番,就一邊喝茶一邊商量起事情來。
羅夫人說:“王家二掌柜為救劉先生,下了府城大牢,俺昨兒去見到了二掌柜,一個活脫脫的漢子,被折磨得像個鬼,還說為了王家,為了吳南商號,他愿意去死。王家為了保護吳南商號,前前后后已經抵上了幾條人命,難道除了拿命抵再沒有別的法子?俺本來和二掌柜商量咋救他,沒想到讓駱男這不爭氣的娃給攪黃了,馬掌柜大概也聽說了。”馬掌柜說:“這事俺已經知道了,年輕人,血氣方剛,可以理解。”羅夫人說:“話是這么說,可幫了倒忙。今天請馬掌柜來,就是希望馬掌柜能幫一把,趕緊想個救二掌柜的法子,俺擔心夜長夢多,二掌柜已經熬不下去了。”馬掌柜說:“夫人這話見外了,俺受包頭成祥和大掌柜之托,全力營救王正彪掌柜,再說這事也和俺有關,要不是王掌柜一身子攬了事,俺當時哪里走得脫?現在只是時間問題,俺已花了不少銀子,聽牢官講,滿城將軍已經下了死命令,凡通革命黨者格殺勿論,誰若說情,一并打入死牢。王掌柜犯的是死罪,大牢有重兵把守,再加上駱男少掌柜這么一鬧騰,營救難度就更大了。”
羅夫人說:“俺也氣這娃,真是的。可是不管困難有多大,就算豁出俺這條老命,二掌柜必須得救出來!俺今天請馬掌柜來就是想說明這個意思,希望馬掌柜能盡全力幫忙。”
馬掌柜說:“那是肯定的,夫人的膽識令馬某敬佩,俺要是不盡全力,天理難容。不過……包頭大掌柜那邊……您還得……”
羅夫人說:“馬掌柜說的是銀子的事?你盡管使。俺已經發電報給他了,二掌柜是他親哥哥,俺想他也不會在乎那點銀子吧。”
馬掌柜說:“那就好,俺這就去府城找鳳城茶莊李老板,他是劉先生那邊的人,聽說他手下也有幾個麻利人,做好兩手準備,軟得不行就來硬的,劫獄!等俺籌劃好了再來找夫人,這件事您就不必太勞心了,好好歇緩著,等俺消息。”
羅夫人說:“那就有勞馬掌柜了。”
“夫人不用可氣,好人必有好報,王掌柜是個大好人,您就把心放到腔子里去。”馬掌柜說完站起來順手戴上禮帽。羅夫人親自送馬掌柜出了街門。
3
吳南商號門前人來人往,毛驢車、馬車也不時前來,這種載重量較大的交通工具的光顧,往往預示著生意興隆,王家生意做得還算順當。然而越是順當的時候越會有不順當的事滋生,有些事還讓人摸不著腦門子。吳南鎮隆福興茶莊仝老板和包頭福盛軒茶莊茹老板密謀勾結,打算先搞垮吳南商號包頭分號,進而攪黃吳南商號今年的夏毛獨門生意。這明槍好防暗箭難擋,包頭分號已經出事了,他們的第一步棋下完之后,仝老板又邀包頭福盛軒老板茹耀祖前來吳南鎮商議下一步的計劃。仝老板在吳吃堡清真美食樓宴請茹老板,就在御膳苑。一桌豐盛的美食,就倆老板,滿面春風,邊吃邊聊。他們談的是隱秘事,人不宜多。
仝老板還沒吃幾口就剔起牙來,他牙不行。他一邊剔牙一邊說:“這次和茹老板合作很是榮幸。”
茹老板說:“哪里哪里,福盛軒和隆福興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起榮耀,一個損了就一起跟著完蛋!”說完兩人開心地笑起來。
“茹老板說的是,咱老哥倆那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來,喝茶,地道的劍潭霧毫。”茶是仝老板自己帶來的,他嫌美食樓的茶沒檔次。
“好,喝茶喝茶!”茹老板端起蓋碗抿了一口,“嗯,好茶,真是好茶,徽州名茶,貨真價實的劍潭霧毫,仝老板神通廣大,不愧是做茶葉生意的,你是怎么搞到這茶的?”
“唉,也只能自己品品而已,隆福興是做茶葉生意的,什么好茶俺沒見過,沒品過?可如今這南邊連連發生戰事,茶的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這往后的日子……”仝老板一副難過的樣子,像是快走上了絕路上。
“難,實在是難!如今南邊到處打仗,交通不變,茶葉生意實在難做,俺也一樣,倒霉的事就不用多說了!仝老板也該早做打算了,不好做咱就改做別的生意,總不能拴在一棵樹上吊死。”
“改做生意?難!吳南鎮做得都是行里的買賣,有些規矩是不能破的。”
“不能破?這規矩是不是人定的?”
“對,吳南鎮商人自己定下的規矩。”
“既然是人定的那就可以改改,此一時彼一時。”
“俺今天約茹老板來,正要商議此事。”
“這么說,仝老板心里已經有數了,還在俺面前賣關子呢,說來聽聽。”
“茹老板別拿著聰明繞糊涂,你這次可是點著了吳南商號的死穴,這究竟是圖啥,啊?”仝老板說完詭秘一笑。
茹老板說:“一切都按仝老板的意思辦,這吳南商號包頭分號的五千兩壓庫銀在俺手里,另外還有他們收毛的兩千兩流動資金,姓哈的送上門來的,這七千兩銀子對吳南商號眼下來說,那是救命稻草啊。庫管李鬼這小子混了個助理,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媽的竟然跟老子討銀子來了。”
“討銀子?茹老板是答應給他啦?”
“給個屁!俺這不是找您商量嗎?”
“你個老賊,怕早心中有數了吧,還用得著商量?”仝老板罵道。茹老板盯著仝老板說:“仝老板的意思是不給?”仝老板指著茹老板說:“老滑頭,你拿了銀子,逼著讓俺背黑鍋。”
茹老板說:“萬一那小子來硬的咋辦?”
仝老板說:“那小子把柄在你手里,他能把你唬住?你告訴他這七千兩銀子已經匯到南方買茶去了,劍潭霧毫,啊,多好的茶啊!”
茹老板指著仝老板說:“劍潭霧毫,狗屁,李鬼他媽的也是個機靈鬼,俺說了可他不買賬!”
仝老板說:“不買賬?挪用壓庫銀的事,你問他那是啥罪,他可以把這事推到姓哈的身上,死人開不了口,可你茹老板是大活人,他李鬼才是真正挪用壓庫銀的主兒,你告訴他要把真相抖摟給王家,看他還敢不敢嘴硬!”
“哎,俺咋就沒想到這一點呢,還是仝老板厲害,領教了,領教了!”茹老板說完,兩人哈哈大笑。
“你個老賊,裝糊涂,心里比誰都清楚,盡從俺嘴里往出套話!”仝老板罵道。倆老板邊喝邊吃邊談,越談越投機,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苦茶一盅味自香。
庫管李鬼做了吳南商號包頭分號助理。他心想哈助理已死,自己也沒啥危險了,王家又連連發電報讓他催銀子,這是給他機會,只要把壓庫銀要回來,也算立個頭功,王家就會更加信任他,這一劫不但躲了過去,往后興許還能混出個好前程。李鬼一想到這一連串的好事等著他,心不由得就亂跳起來,他迫不及待又到福盛軒催銀子,這次茹老板給他的答復很明白,銀子已經匯到南方買茶去了,這次進的是南方名茶劍潭霧毫,保準能賺大錢,等做完這趟生意,連本帶利一并歸還,并說李鬼借福盛軒的二百包羊毛繼續押在吳南分號。庫管李鬼覺得不對勁,茹老板前些天剛剛答應給他壓庫銀,現在咋突然變卦了,銀子到南方進茶去了,還向他暗示那兩百包羊毛的事,這讓他左右為難,銀子果真要是進了茶葉,那也未必不是好事,等賺了錢,本錢歸商號,賺的錢歸自己,好事是好事,可眼下怎么來應付王家,這又讓他苦惱了。
李鬼的辦公桌上放著吳南總號發來的一摞催要銀子的電報。李鬼坐在辦公桌前,覺得那一摞電報就像一大盆炭火,烤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思來想去,拿起筆來給總號擬了一份電報,大意是:哈助理挪用壓庫銀已催,福盛軒答應,等南方茶運到包頭,立即歸還,望寬限幾日。擬完電報就讓伙計趕緊去郵局發了。發完電報,李鬼覺得身上的壓力稍稍減輕了些,正想休息一會兒,就聽外面有人嚷嚷,接著見一個伙計跑進來,氣喘吁吁道:“李助理,福盛軒的人說俺們借了他們的羊毛,現在要拉回去,馬車都進院子了,俺攔也攔不住。”
李鬼騰地站起來,說:“姓茹的,他媽的不講信譽!剛還說毛抵押在這兒等壓庫銀,現在又要拉回去,不給!要拉就把那兩千兩銀子先還了。”
李鬼話剛說完,福盛軒馬助理就進了屋子,說:“喲,李助理氣兒還挺大,這借錢還錢,欠債還債,自古一個理兒,李助理發啥火呢?你借福盛軒二百包羊毛,都一個月了,這要是算利息,怕也不少了吧?茹老板說了,李助理要是不還羊毛也行,可以放這兒,不過從今兒起就要算利息了。”
李鬼氣得倆眼珠子快蹦出來,說:“姓茹的,他……他媽的不夠人,那兩千兩銀子給老子拿來,把羊毛拉走!”
馬助理笑笑說:“李助理真是貴人多忘事,不是南方進茶去了嘛。”
李鬼說:“壓庫銀進茶去了,咋那兩千兩也沒了?”
馬助理說:“茹老板沒給李助理說清楚嗎?俺當時可也在場,茹老板說得清清楚楚全拿去進茶了。”李鬼一聽癱坐在地上,說:“那……茹老板拿人家錢咋不算利息?”
馬助理說:“哎呀,李助理是個明白人,今兒咋也犯糊涂了,你那是入股做生意,這合伙做生意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是茹老板拿了你的錢呢?明明是你把銀子送到福盛軒的,哪里聽說過這合伙做生意的銀子還算利息,這利息又算給誰呢?這……越說越糊涂了。”
李鬼氣得不知說啥,指頭指著馬助理說:“你……你……那你說二百包羊毛利息咋算?”
馬助理說:“茹老板說了,李助理是福盛軒的老交往,這利息么就不能按市面上算了,每包羊毛月息三兩銀子,但必須按月付清,要么就把毛拉走,請李助理考慮。”
李鬼說:“三兩?放屁呢,那也叫老交往,還是拿老刀子把俺宰了算了!”
馬助里說:“李助理別拿死嚇唬人,你們分號不是已經死了一個助理嗎,再死一個又有啥稀罕的?”馬助理說話時故意拐了個語調,那語調像一把劍刺痛了庫管李鬼的心,李鬼被嗆的話也軟了:“那……馬助理請先回去,讓俺再想想。”李鬼像個蔫黃瓜,軟不邋遢地歇在地上。
馬助理說:“那你可想好了,這利息是從今兒算起的,明天拉毛,你就得把今天的利息一并結了。”
李鬼又被激活了,氣得跳起來在屋里來回轉,轉了兩圈,轉身吼道:“拉走,不就二百包爛羊毛嗎,拉走,現在就給俺全拉走,他媽的一包都不許留下,快,快拉走,真惡心人呢!”
“哎呀,李助理就是李助理,會算賬!這利息的確劃不來付,那好,俺這就拉羊毛。”馬助理笑著走了。分號伙計看著庫管李鬼,李鬼罵道:“看啥呢,開庫,讓他們拉走,老子付不起這黑心的利息。”李鬼覺得福盛軒在這個節骨眼上來要羊毛,無疑是在往他的心口上扎刀子,這個茹老板究竟想干啥?李福猜不出來,但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己像是跌進了一個泥潭里,不動還好,越動陷進去的就越深。
4
夏毛生意又到了旺盛期,吳南商號做羊毛獨門生意到了十分關鍵的時候,同時也到了非常艱難的地步。銀子沒了,沒銀子誰還把毛賣給你?雖說王家在吳南鎮多年做羊毛生意,有不少老交往,但也得罪了不少人,特別是那些想通過羊毛生意發財的商號、小毛販子,時不時地使絆子。在吳南商號最困難的時候,他們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就想盡辦法攪擾吳南商號的生意。
吳南鎮上對王家威脅最大的商號要數隆福興。隆福興本來是做八寶茶生意的,這幾年南方茶道不順,生意難做,他們圖謀羊毛生意已久,就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陜甘寧蒙革命黨發動起義,吳南鎮先被起義軍占領,后因起義軍沒有攻下滿城,清軍反撲,吳南鎮又落入清軍手中,戰火殃及百姓,吳南商號也因此元氣大傷。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吳南商號又接連出事,真是禍不單行。王家隱隱感覺到有一股勢力在與他們做對,但目前又沒有足夠的力量對付這股勢力。現在要擺脫困境,只有指望包頭馬家了,馬家能拉扯一把,這羊毛獨門生意還有指望,可王家老三自從做了馬家上門女婿后,兩家生意往來就出現了裂縫,王海大掌柜為了和馬家大掌柜賭氣,自己在包頭設了分號,馬家大掌柜也是個犟板筋,吳南商號在包頭設分號后,馬家就和王家斷絕了生意往來,這一切羅秀花心里最清楚。現在能促成兩家連手的人除了二掌柜,怕再沒第二個人了,所以羅秀花巴不得二掌柜趕緊從牢里出來。
二掌柜一時出不來,商號收購羊毛又是火燒眉毛,急著要銀子,遠水解不了近渴,這麻達越來越大。羅夫人心里一著急,起了一嘴唇子的泡,嘴疼得說不出話來。她打發人給馬家又發去一份電報,希望立國能到寧夏來一趟,當面和他說道說道,有些事也許就好辦了,但羅夫人的算盤打錯了,王立國推脫說那邊忙,來不了。馬家指望不上,羅夫人只好把李福、駱男、墩子叫到一起商量拿主意。羅夫人心里納悶,你說說這倆老前輩,開啥玩笑不成,非開個指腹為婚的玩笑,弄得王家和馬家好好的就成了仇家。幾個人進來,個個垂頭喪氣,羅夫人見大家都來了,就說:“馬家現在不肯幫咱,大家說說該咋辦?”
駱男說:“三叔他憑啥不幫,要不俺去包頭試試。”
羅夫人說:“你三叔那倔脾氣,你去了怕也不頂。”夫人話剛說完,就見樂婭急匆匆進屋來,手里拿著一份電報,在場的人都把目光聚過去,這電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包頭分號的電報。”樂婭說完遞給母親。羅夫人急忙戴上老花鏡看電報,看完嘆口氣又遞給李福,李福看完電報,眼睛瞪圓了說:“這個李鬼,可是個大日鬼人,都怪俺眼窩子拙,用了這么個現貨。”其他人一聽,嘴里不說,心里都明白了,分號的銀子拉倒了。大家都不說話,整個屋子充滿壓抑的氣氛,一陣沉默之后,李福把電報隨手往桌子上一扔,說:“蠟是俺坐下的,看來俺得親自去一趟包頭。”
“你不能去,這救二掌柜的事隨時都有可能,只要馬掌柜那邊有消息就得趕緊去辦,你不在咋行呢?”羅夫人說,“讓駱男去吧,那邊情況他也熟悉。”
李福一時也沒了主意,停了停說:“那就聽夫人安排吧,少掌柜,時間不等人,你去了一定要擰住李鬼,那小子心眼多,可千萬別讓他把你給耍了,想盡一切辦法把銀子弄來。”羅夫人插話道:“事情都在變,有時說不準,萬一要不來壓庫銀,就把那邊的庫存羊毛全變賣了,商號關門,帶上銀子往回趕。”
“知道了,媽,您放心,俺一定想辦法盡快把銀子弄回來。”駱男說。
“讓駱男哥和墩子哥一起去吧。”樂婭說。
羅夫人白了樂婭一眼說:“女娃子多管事。”樂婭低下了頭,墩子也覺得尷尬。
樂婭看了墩子一眼努著嘴出去了。樂婭喜歡墩子,墩子心里清楚,但墩子心想:你懂啥呀,只要駱男一走,這吳南商號的生意又得他管,這才是他顯本事的地方,他壓根就不想去,駱男回來,舅媽又讓把商號生意交給他,墩子心里一直就不舒服。
李冬雅一直站在羅夫人身邊,她看了駱男一眼,臉紅撲撲的,正是豆蔻年華,情竇初開季,臉怎不紅心怎不跳!羅夫人早看出這些年輕人的心思,他們無論有多大的事壓在肩上,內心的那種沖動是阻擋不住的,這又讓她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情形來。她裝作啥也沒看見,嘆口氣說:“好了,下去趕緊準備吧,駱男明早就動身,李掌柜想盡辦法先穩住那些生意人,毛能賒的就先賒下來,等銀子一到一文不少付給他們。商號里具體的事暫且由墩子操心著。”
“舅媽放心,俺一定好好操心。”墩子說完站起身來,帶著一種滿足感走了。
羅夫人擺擺手說:“散了散了,今天就到這里,都用個心去干吧。”大家領了任務后,各自散去。
駱男還是和王駝子去包頭,王駝子吆車,他們離開吳南鎮時,地上開始揚沙,看樣子又是一個大風天,馬車沿著大車道向東駛去,風越刮越大,出門最怕遇上頂頭風。
冬雅在吳南鎮南門外邊的一棵大柳樹后躲著,起風的時候柳條隨風飛揚,她盡力藏好自己,直到駱男走遠了才從樹后面出來,一直目送馬車消失在風沙里。馬車到了雙墩子拐上岔路,一路走捷徑,馬不停蹄往前趕,一個多禮拜就到了包頭。李助理見少掌柜來,就準備了豐盛的飯菜招待,駱男覺得花費有點大。庫管李鬼說他是少掌柜提拔的,理當孝敬,自己掏的腰包。駱男再也不好說啥,吃過飯后,駱男就催李鬼去討銀子。半個時辰之后,李鬼回來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駱男見狀著急地問道:“咋了,沒討上?”李鬼說:“完了完了,福盛軒的茶葉在北運途中翻了船,一千擔茶全部倒入淮河了。”說完抱頭痛哭。
“啥,翻船了?”駱男驚道,“姓哈的這個老混蛋,拿上壓庫銀私販茶葉,這不是把分號往火坑里推嗎!”
王駝子說:“死人不會說話的,罵也沒用,趕緊想辦法,看接下來咋辦?”
駱男說:“趕緊給總號發電報,壓庫銀回不來了,現在準備賣毛,銀子到手后馬上啟程。”
李鬼聽說要賣庫里的羊毛,神情有些慌張。駱男說:“李助理,俺說的話你沒聽見嗎?”李鬼忙道:“知……知道,俺這……這就去辦。”說完急忙去郵局發電報了。
包頭分號給總號發電報時,福盛軒也給吳南鎮隆福興發了一份電報。
隆福興仝老板拿著電報笑道:“隆福興終于有出頭之日啦,俺看王家這次咋收場,這羊毛生意還能維持多久?”隆福興陳掌柜也在一旁幸災樂禍道:“吳南商號的獨門生意這次是徹底崩啦!”仝老板說:“給福盛軒發報,讓那邊繼續盯住包頭分號,包頭分號沒有九百包羊毛,最多也就五百包,看他們賣給誰,讓福盛軒把庫里的羊毛也全賣了,包頭分號給誰賣,他就給誰賣,價格壓得越低越好,把生意給攪黃了!”
“哈哈哈,包頭分號這次算是徹底倒了。”陳掌柜笑道。
“俺就是要讓它在包頭消失,分號倒閉,這消息一傳開,總號還能支撐多久?哼!”仝老板說完,詭秘一笑。陳掌柜連連夸贊,仝老板越加得意的不行。
駱男安排李鬼去會下家,分號庫存羊毛全部變賣。駱男在分號等著李鬼,過了老長一陣子,還不見李鬼的影子。駱男等急了,問伙計:“李助理出門這么長時間了,咋還不見回來?”
伙計說:“回掌柜的話,大概是會不上下家,人還沒回來。”
駱男說:“等回來馬上讓他過來回話。”
“李掌柜……他……”伙計想說啥,又把話噎了回去。
駱男看出來了,就直問伙計:“你有話說?”
伙計吞吞吐吐:“李助理他……”
駱男不耐煩道:“有啥話快說,一個大男人跟個女人一樣!”
“少掌柜饒了俺吧!”伙計說著就跪在地下,“少掌柜饒命!”伙計渾身發抖。
駱男說:“饒你啥呢,先說給俺聽聽,分號到底發生了啥事?”
伙計說:“挪用壓庫銀是李助理給哈助理出的主意,另外還挪用了兩千兩收毛的銀子,現在庫里實際只有五百包毛,先前都是騙你的。”
駱男怒道:“那四百包呢?俺親自驗過的貨。”
伙計說:“二百包是借福盛軒的,他們已經拉走了,另外二百包裝的是……”
“裝的是啥?快說!”
“草!”伙計說完痛哭起來。
“啥……草?俺上次來就覺得不對勁,果然分號里有鬼,看看!”王駝子一下跳起來說。
駱男氣得狠拍桌子,咬牙道:“你拿著吳南商號的工錢,吃著喝著吳南商號的,為啥不早告訴俺?”
“俺……俺害怕,那李助理心狠手辣,哈……哈助理就是他用藥毒死的,哈助理并不知道那茶里有毒,李助理往茶里下……下毒的時候俺親眼看見,他……他也發現了俺,他逼俺……要是說出去,哈助理的下場就是俺……俺的下場。”
駱男氣憤地說:“俺咋就瞎了眼,用了這么個日鬼人,還說李福姑爹眼窩子拙,怪不得他一個勁地要把你留下來。”
“他這是要控制俺,怕俺把事說出去。”
“快去把這個顯貨找來,俺今天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伙計爬起來要去找人,王駝子說:“不用找了,他要是能回來,那就不叫庫管李鬼了,一只倉老鼠,早跑了,不信你等著瞧。”
駱男看了王駝子一眼,無奈地說:“分號這下算是徹底完蛋了,李鬼呀李鬼,你真是只倉老鼠,算俺瞎了眼!”
“是李福那個老顯貨瞎了眼!”王駝子在一旁道。
“你才是個老顯貨呢,仗打結了拳上來了,早是干啥的?趕緊給總號發報,看接下來咋辦呢?”駱男說。
“那就趕緊寫,你親自寫,電報寫好了俺去發。”王駝子說。
5
電報很快到了吳南鎮。羅夫人拿著電報在屋里打轉轉,這不順的事一樁接一樁。王家能用上的人全部去了府城,他們和馬掌柜約好今天救王正彪掌柜出獄。羅夫人在家里急的火上了頭,幾次差點暈倒,她一會兒出來看看,一會兒在屋里坐坐,覺得時間太慢,實在有些熬不住了。直到下午,去府城救人的車馬才回來,馬車進了院子,李福和其他幾個人把擔架從馬車上慢慢移下來,一群人抬著,急匆匆進了屋子,李福不時地喊:“慢點,輕點!慢著點,輕著點!”活脫脫一幅抬尸體的場面。羅夫人看見這副樣子,眼淚止不住往出涌,她急忙迎上來,擔架抬進屋里,大家把王正彪掌柜平移到炕上,放正臥好。羅夫人上前,見王正彪展展躺著,渾身到處是傷,有的傷口還化了濃,口眼緊閉,像個死人。羅夫人哭道:“這些沒肝肺的也太狠心了,咋把人糟蹋成這個樣子了?”
馬掌柜說:“夫人也別太難過,這也不全怪那些家伙,不這樣人咋出來呢?這是王掌柜的劫難,過了這個坎兒就沒事了。”
李福說:“馬掌柜說的沒錯,二掌柜犯的是死罪,再加上駱男一攪和,救人更沒指望了,只有這個辦法管用,這是牢里一個差役出的點子,還是花錢買的呢。”
“苦肉計?”羅夫人聽明白了。
“是,沒辦法的辦法。”李福說。
“你們也真是,就再沒別的法子了?”羅夫人責怪道。
“沒了。”李福沉重地說。
王家為救王正彪掌柜花了重金,牢里一個差役出了個點子,給王正彪掌柜吃了一種什么藥,造成病人高熱,傷口潰爛,然后讓獄醫診斷為破傷風,根據牢獄醫療條件,這種病基本屬于不治之癥,怕傷口感染在牢里傳染,于是提前開了死亡鑒定書,整好檔案以備向上面交差,然后通知家屬將人抬走。李福和馬掌柜做了周密安排,一切按計劃進行,人順順利利抬出了大牢,牢官還派了兩個牢卒將人安全護送出城。
馬車剛進吳南鎮,李福就讓哈德去請醫生。給王正彪掌柜看病的是吳南鎮有名的中醫穆先生。穆先生通過望、聞、問、切,最后斷定為皮膚重度潰爛,是藥物所致。
穆先生是高手,一眼就能看出。他說:“這種病還不到破傷風的份上,但治療的慢了就難說了,而且這種病用常規療法也很難治好,就用‘湯瓶八診’試試,也許能見效。”
羅夫人說:“人都成這樣了,就請穆先生趕快下藥治病,一定要保住二掌柜的性命。”
穆先生說:“這湯瓶八診之法,在吳南鎮唯有楊先生醫術最高,俺治個一般的病還差不多,治這樣的病不行,俺先開一劑退熱解毒藥,你們趕緊去請楊先生吧。”穆先生說完開了一劑藥方,然后告辭。送走穆先生,羅夫人吩咐下去趕緊抓藥煎熬。李福親自去請楊先生。楊先生今年已經八十五歲高齡,一般不外出看病,李福親自上門,楊先生還是給了面子,他來到王家,先給病人診斷一番。看病先診斷,人看上去害的是一種病,其實每個人的病都因身體健康狀況或習性等而有差別,楊先生列出了給王正彪掌柜治病的方子,用祖傳中醫秘籍“湯瓶八診”之法給王正彪掌柜治病。楊先生用心治病,幾天后果然見效。馬武爺自從吳南鎮學堂毀于戰火后,無業在家,之后迫于生計游走他鄉謀生。這幾天正好回吳南鎮來,聽說王正彪掌柜下了大牢剛被救出,就過來看望。馬武爺有一手絕活,叫“火法”,平日里輕易不給人用,除非面份大的人。他說王掌柜這情形用“火法”治療見效更快,就主動提出給王正彪治病,他先讓人用炭火將鐵鏟燒紅,取出鐵鏟迅速在自己的舌頭上一拍打,然后將冒著煙的唾沫猛吐在傷口上,反復幾次,又將鐵鏟插進炭火里燒,如此一番,王正彪掌柜身上的傷口不再化膿,慢慢開始愈合,病情明顯好轉了。等王家去謝馬武爺時,他已經離開吳南鎮不知去向了。王正彪清醒過來了,但不能費心力,否則會恢復得很慢,弄不好還有可能復發。羅夫人瞞著二掌柜,把包頭發來的電報拿給李福看,李福覺得事情不妙,看來包頭分號沒救了,離倒霉的日子不遠了。羅夫人心里明白,吳南商號包頭分號花了大掌柜王海不少的心血,為這還與成祥和馬家翻了臉,該讓他們看王家的笑話了。羅夫人讓李福趕緊到包頭去看看,哪怕有一線希望,都要把分號挽救下來。
王立國有七八年沒來寧夏了,王海和宰乃白遇難他也沒回來送,倔得厲害,只派了馬掌柜過來探望。兩家在生意上也好幾年沒有互相來往,但這不關晚輩們的事,他們來回還走動,駱男和樂鳳經常交往,樂鳳還悄悄喜歡墩子,馬家也知道,他們既不反對,也不支持。
包頭分號關系到吳南商號的命運。李福急忙收拾了手中的活兒,何姨媽早給準備了衣物和干糧,他一個人騎馬匆匆去了包頭。李福離開后,羅夫人又讓墩子給分號發去電報,告訴駱男想盡一切辦法先穩住局面,封住消息,等李福掌柜到包頭后再做處理。這些事王正彪都不知道,羅夫人不讓告訴他,讓他安心養病,盼著他早些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