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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總序
大約是兩三個月前,我在郵箱中收到楊雨君的電郵,告知她關于屈原、李清照、陸游、納蘭性德的四部著作要匯成四人的詩傳,在長江文藝出版社集中推出。此前各書均有序,或自序,或他序,四書此次匯集重刊,她又逐一修訂一過,但尚缺一篇總序,她希望這篇總序由我來執筆,以冠群書。
我覺得這個任務有點重,但一時也找不到推辭的理由。
蒙楊雨君不棄,她的這四種著作此前都曾寄贈給我,我也大致瀏覽過。我平時讀高頭講章式的學術著作居多,難免有如王國維讀德國哲學而生“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之感,很少能感受到通透思想與靈性語言的完美結合者。讀楊雨君的著作,則時時感受到她出入學術之中,在歷史與現實、文學與情感之間的自如穿梭與適度滲透。
我知道要將筆下的文字達到這樣的境界,既需要有沉潛的讀書功夫,用銳利之眼看出問題;又需要有足夠的才情悟性,用靈性之語表述其思。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大詩人對宇宙人生要入乎其內,以見生氣;出乎其外,以見高致。讀書境界與創作境界稍有不同,應該是沉入書中,觸摸高致;走出書外,再現生氣。楊雨君的這四種著作,我認為就有著這樣的特點,她有細讀文本的功夫作為底子,又有綿邈細致的情感引領其思,所以她對詩人詩作的解讀往往呈現出迥異他人的地方,我也常常為她的才情和膽略所折服。
清代的周濟說好的填詞大約都有“把纜放船”的特點。因為纜繩在手,所以主題不至流宕無歸;因為適度放船,所以想象的空間因此展衍空闊。讀書作文的比喻雖多,我總覺得不如周濟此四字來得形象貼切。兩腳書櫥的讀書人,就是因為纜繩系得太緊,把人也讀得局促不安,所以了無生氣;而凌空飛舞的文章家,就是因為撤了纜繩,無根而去,所以底蘊也失。前者失在過實,后者失在過虛。很顯然,虛實結合,才是讀書作文的王道所在。我覺得楊雨君就是一個諳熟并踐行這種王道的人。
屈原、李清照、陸游、納蘭這四個人都是文學史上的熱點人物,他們在一定程度上也分別是中國古代文學的成型、高峰以及尾聲時期的代表,他們的作品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屈原是早期中國文學一面高高飄揚的旗子,他的清明思想、熾熱情感以及驚采絕艷的文學想象,展現了中國文學的迷人芳華,其香草美人、比興寄托的創作方式也成為后來文學家爭相仿效的一種典范。李清照、陸游生當兩宋時期,用陳寅恪的話來說,兩宋是中國文化的極致時代,他們的文學是鼎盛時期中國文學的重要代表,可以從不同的性別映照出文學的不同風格。李清照以鮮明的主體意識創造了女性文學的高峰,她既細致描寫了女性“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柔婉之思,也有“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豪爽之情,在李清照身上,糅合了女性之思與時代之氣,若只是停留在女性之思的階段,李清照也就是一個不錯的女性詞人而已;而熔鑄了時代之氣的李清照,才會成為一個時代的標識。納蘭性德作為清初貴介公子,他融合滿漢兩種文化的原質,神奇地展現詩詞活潑、自然而深情的本來面目,這是一種審美的回旋,讓文學抽離出“作態”的窠臼,再度變得如此可親,直抵心靈,散發著文學濃郁的原色魅力和大家氣象。王國維曾說:“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納蘭就是一個未被文學上之習慣“殺”掉的天才之一。我忽然覺得楊雨君精選這四個詩人,真是別具眼光的。她從風雅寢聲之后異峰突起的屈原開筆,梳理屈原坎坷的人生命運,用對其詩歌的深度解讀來展現其美政理想以及其獨特的人格精神,中間用宋代一男一女兩位頂尖詩詞高手來彰顯高峰文學的灼灼光華,再用納蘭性德來煞尾,以其純任自然的白描和慷慨淋漓的悲情展現文學的最初一念之本心。前后彼此連綴,既堪稱是一部極簡的點式詩歌史,也展現了文學發展的順流與回流等不同的情形。
詩人這個群體與一般人的不同,在于他是用情感說話的。哲學家要從地面升騰、超越具體的情感去馳騁玄思,歷史學家要等情感冷卻后再娓娓而談,唯有文學家是借著溫熱的情感來敞開心扉。其實文學就是一種帶著溫度的歷史,也是哲學家凌空而起的基點。換言之,加熱后的歷史與落地后的哲學都能無限地接近文學。熱的文學與冷的哲學、歷史,他們只是在情感的階段性和表現形態方面存在著差異,一旦拂去差異,回歸本真,真是等無二致的。詩歌在中國文化中的特殊性,在這種比較之中清晰地顯現出來。
詩人眼光所及與一般人眼中所見,在很多時候并沒有什么區別。但外在景象對詩人的影響卻遠在一般人之上,詩人從景物中喚醒沉睡的情感,又將這種情感投射到景物之上,再用生花妙筆表達這種情景的往還,就生成了詩歌。在這種往還的過程中,情感始終主宰著詩人的靈魂。無論是李白的“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還是李清照的“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還是辛棄疾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詩人與外物的情感交流,敏銳而生動。這使我再度想起黃庭堅的一段話:“天下清景,初不擇貴賤賢愚而與之。然吾特疑端為我輩設。”“端為我輩設”,這是詩歌史上的事實,也是詩人應有的自信。因為天下情景雖然能滌蕩眾生,但那不過如風過耳而已。而對于詩人則是“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所煥發的情感力度是一般人無法比擬的,所以詩人不僅能把風景在筆下鑄造成永恒、供后人聯翩遐想,也能將滲透在風景之中的情感垂之久遠、感染百世,這就是詩人的偉大和不可替代之處。
我之所以用了如許筆墨來說詩人與情感關系的話題,是因為楊雨君所選擇的這四位詩人恰恰可以歸屬為四種不同的情感類型:屈原是盤旋郁結而熾熱的;李清照是婉轉多思而細膩的;陸游是慷慨悲涼而執著的,納蘭是多情凄苦而低徊的。這意味著要走進這四個詩人的內心,需要解析者以同樣的感情去體會去參透,才能將詩人的真實面目以及詩歌的底蘊重現在讀者眼前。讀罷楊雨君的“四書”,她固然用了種種專業手法去厘清本末、昭示源流,而她在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個人情懷,也時時令我動容。冷峻的專業解析,稍加訓練可得;有溫度的情感體驗,則非具靈性妙悟而難成。我覺得楊雨君在這四書之中,身份切換自如,有時好像直接置身于屈原上天入地的想象之中;有時與李清照如閨閣對談,音容笑貌,親切可聞;有時與陸游一起感受著南宋陰晴不定的政治氛圍;有時又似乎感嘆著納蘭“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淡淡哀思。有這樣設身處地的情感體驗,使得楊雨君的大著中呈現出鮮明的個性色彩,楊雨君將她的個人之思打并入四人及其詩歌之中,故雖是四人之詩傳,卻融入了五人之詩思。
深入淺出的文字,看似容易,其實至難。因為要做到淡語而有味、淺語而有致,需要極通透的思想與極高明的藝術。楊雨君在這四書中的展現出來的靈動之思、淺近之語以及濃郁的抒情性,正洋溢著這樣的一種精神。我相信這是在高頭講章之外的另外一種著作風采,而其播撒人心的力量,我相信同樣是值得期待的。
彭玉平[1]
2019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