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鷙鳥不群——屈原聯(lián)齊,六國合縱
- 屈原傳(中華文人經(jīng)典傳記)
- 楊雨
- 7412字
- 2021-03-31 14:46:23
公元前319年,屈原與楚懷王密室會談之后,君臣就楚國的外交內(nèi)政都達成了共識。取得懷王的信任,徹底打消了屈原擔心受到群臣阻撓的顧慮,年輕的左徒,希望能夠輔佐滿懷雄心與信心的楚懷王,開創(chuàng)輝煌的帝王功業(yè),就像他在詩歌中吟唱的那樣,這千秋功業(yè)將“與日月兮齊光”“爛昭昭兮未央”(《九歌·云中君》),楚國將如日之升,光輝燦爛,世世代代傳揚下去。
因此,屈原按捺住激動的情緒,決心就此放手實施他在外交和內(nèi)政兩方面的計劃了。
屈原深知,要獲得一個穩(wěn)定的國內(nèi)環(huán)境,為楚國贏得時間變法強國,還必須爭取到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國際環(huán)境。而當前的形勢是,秦國欲吞滅諸侯的野心路人皆知,如何遏制秦國大軍出關,正是楚國的當務之急。在這一點上,懷王非常贊同屈原的主張:聯(lián)合齊國。楚、齊兩大諸侯強強聯(lián)合,勢必對秦國形成威懾力,從而為楚國贏得寶貴時機。聯(lián)齊抗秦,正是屈原和懷王在密室會談中取得一致意見的外交政策。
于是,在會談之后,根據(jù)懷王的旨意,屈原一面考慮變法的細節(jié),一面著手籌備出使齊國。
楚國東北部與齊國接壤,但是從楚國的郢都(在今湖北荊州)出發(fā)到達齊國的首都臨淄(今山東淄博),這仍然是一段遙遠的路程,尤其在交通還很不發(fā)達的戰(zhàn)國時期,可以想象屈原這一路的艱辛。[40]
不過路途的遙遠與艱辛屈原并不怕,因為他對出使齊國是滿懷期待的。當時在位的齊王是田辟疆,即歷史上的齊宣王。盡管此前屈原并沒見過齊宣王,但對春秋戰(zhàn)國歷史了如指掌的屈原自然知道齊國的強勢。
俗話說得好,虎父無犬子。齊宣王的父親齊威王田因齊是一位頗有成就的君主,齊國稱王就是從齊威王開始的。此前,齊國的君主還只能稱“公”,齊威王的父親田午還是稱齊桓公。齊威王如何能有去“公”稱“王”的魄力呢?在這里,我只舉一個例子,我們就能看出他的霸氣和智慧了:戰(zhàn)國時期著名的兩大戰(zhàn)役圍魏救趙、圍魏救韓就是發(fā)生在齊威王在位期間。齊威王采納了軍事家孫臏的建議,兩大戰(zhàn)役大獲全勝之后,天下震恐,齊國一時成為名副其實的軍事強國,躍居戰(zhàn)國七雄之首。
公元前320年,齊威王去世,兒子田辟疆繼位,是為齊宣王。和他父親一樣,齊宣王也是個了不起的君主,在軍事和文化上面都很有一套。就說軍事上吧,他曾經(jīng)出兵攻打燕國,幾乎滅了整個燕國,將他父親建立的赫赫軍威再一次推向高潮。
齊宣王不僅僅是一個軍事上強勢的君主,他還是個“文藝青年”,雅好文化,“喜文學游說之士”,有禮賢下士的美名。在他統(tǒng)治期間,齊國著名的高等學府——稷下學宮達到了極盛。只要是有真才實學的學者,齊宣王通通以優(yōu)厚的待遇和尊貴的爵位將他們養(yǎng)在稷下學宮,并且允許他們可以不入朝為官卻能自由議論國事,“不治而議論”[41],探討學術,學者們可以開壇設講,也可以自由辯論。所以當時的稷下學宮,學者云集,名家薈萃,諸子百家中的著名人物都慕名而來。學子們以能在稷下學宮親聆大師教誨為畢生榮幸,學者也以到稷下學宮講學或辯論取勝為榮耀。稷下學宮極盛之時,被供養(yǎng)的學士號稱上千人,不說別的,光是“高薪養(yǎng)學”需要的經(jīng)濟支持就堪稱不菲,這也可見齊宣王的文化氣魄。戰(zhàn)國時期能夠出現(xiàn)“百家爭鳴”的開放局面,稷下學宮自由開放的學術風氣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除了學術繁榮,齊宣王還熱愛音樂,尤其喜歡聽吹竽,著名的寓言故事濫竽充數(shù)就說到了齊宣王特別喜歡聽竽的合奏。
因此,齊宣王在位之時,齊國不僅是令各國矚目的軍事強國,也是令天下學士神往的文化圣地。
就說屈原出使齊國的這個時候吧,據(jù)說當時的學界名人孟子就在稷下學宮開壇講學。這可是儒家學派的領袖人物,尤其是孟子和屈原還有一個共同特點——辯才一流。屈原固然是楚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詩人兼演說家,那孟子可也是口若懸河,氣場十足。能聽聽孟子的高談闊論,甚至能與他面對面思想交鋒一次,想想都令屈原興奮不已。
學術辯論當然是很值得期待,不過屈原念念不忘的還是此行的主要目的——與齊宣王結(jié)盟。因此,一路上除了飽覽楚國的壯美河山,他想得更多的就是如何說服齊宣王,與楚國結(jié)為盟友。
那么,齊宣王會接見屈原嗎?他能接受屈原齊楚聯(lián)盟的建議嗎?
這邊屈原還在忐忑不安,那邊齊宣王自然也接到了楚國使者求見的匯報。聰明的齊宣王自然明白楚國使臣的目的,但他心里也不能踏實:楚國結(jié)盟的誠意如何?如果與楚國結(jié)盟,與秦國斷交,對齊國的利弊又如何權(quán)衡呢?齊宣王心里一邊盤算,一邊決定盡快召見楚國來使,屆時再隨機應變。
屈原是如何在廟堂上高談闊論,說服齊宣王和齊國群臣的,史書上沒有明文記載。但是《史記》在評價屈原時說他“嫻于辭令”,那我們不妨想象一下,在齊國的朝堂上,屈原很可能像諸葛亮出使東吳舌戰(zhàn)群儒那樣,表現(xiàn)十分精彩。
話說屈原上得殿堂來,高高在上的齊宣王一看,立時有點不大高興:他本來就在疑惑楚國結(jié)盟的誠意,可堂堂楚國派來的竟然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這楚國是不是也太目中無人了?派這么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伙來商談國家大事!而且你看他那身華麗的打扮,雖說稱得上是風度翩翩,可一看就知道是貴族公子哥兒,楚國派這樣的人來,是不是太不嚴肅了?
心里這么想,齊宣王話里也就帶了那么點刺兒:“楚國是不是朝中無人了?先生看上去還很年輕啊!”
屈原深深一鞠躬,不卑不亢地回答:“臣久聞大王雅好文學,臣實慕名而來。昨日迫不及待一游稷下學宮,學術之繁榮,言論之自由,令臣下深為感佩。然大王既有此養(yǎng)士優(yōu)學之雅量,必然懂得人不可貌相這么淺顯的道理。臣還記得齊楚相交的一段掌故:齊相晏嬰出使我楚國,晏子身長不過六尺,楚君臣不知晏子之賢,以其身短而數(shù)欲辱之,而晏子終不辱使命,為齊國爭得榮譽。如今大王又何故以臣年少而藐視之呢?”
齊宣王一聽,立時對屈原刮目相待:可別小看了這位年輕人,果然機智?。∮谑驱R宣王收拾起不屑的神態(tài),很有禮貌地問:“寡人立國日淺,才思不敏,不知先生有何見教?”
屈原這時方呈上國書,彬彬有禮地答道:“臣知齊國地方兩千余里,兵精將足,士子歸心。齊國先君圍魏救趙、圍魏救韓的著名戰(zhàn)例至今還在廣為傳頌。臣至臨淄,已領教齊都之富庶繁榮,昔者晏嬰所說揮汗成雨,比肩繼踵,真不是夸張。以齊國的強大,大王您的賢名,天下誰人不仰慕不畏懼呢?”
屈原見齊宣王聽得很認真,更加胸有成竹了:“齊國霸業(yè)威信猶存,如今大王即位之初,天命眷顧,齊國更是顯得生機勃勃。放眼當今天下,真正的強國莫若齊、楚、秦三家。大王可能以為秦地處西陲,齊則遠居東海,且齊、秦之間還隔著韓、趙、魏,秦國目前還不敢勞師遠征,恐怕背后遭襲,是故表面看來,齊國暫時無戰(zhàn)火之憂。臣也知道,近年來,秦國屢屢向齊國示好,企圖爭取齊國為盟友……”
屈原說到這里,用眼睛的余光掃視了一下朝堂,注意到已經(jīng)有大臣在微微點頭。于是,屈原立即話鋒一轉(zhuǎn):“但是,韓、趙、魏三國實無余力抵擋秦國攻勢,一旦三國滅亡,大王以為齊國還能完身自保嗎?秦國目前試圖與齊國結(jié)盟的唯一目的,不過是暫時穩(wěn)住齊國,以免齊國“趁火打劫”,為秦國贏得時機將六國各個擊破。秦國吞并六國之狼子野心已經(jīng)天下皆知,實在已經(jīng)是天下共同的仇敵。以大王您的智慧,這其中奧妙豈能不知!據(jù)臣淺見,以目下六國實力來看,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只有齊、楚兩家,且楚國的戰(zhàn)略地位顯得尤其重要:楚西與秦國毗鄰,可為抵擋秦國東出之屏障;東與齊國接壤,倘若齊楚結(jié)盟,齊國可為楚國之后援,如此強強聯(lián)手,互為犄角,必能號令天下。六國齊心,勢必讓秦國心存忌憚,將其遏制在函谷關以內(nèi)不敢東窺?!?
齊宣王頻頻點頭:“先生言之有理。但六國合縱之事以前不是沒有過,后來卻是虎頭蛇尾。先生又何以相信六國不會各懷私心,合縱不會不歡而散呢?”
屈原不慌不忙地回答:“大王所慮極是?!鼻斎恢例R宣王所指為何:縱橫家代表人物蘇秦曾經(jīng)為六國合縱抗秦之事奔走六國,并且成功地說服六國君主達成聯(lián)盟,當時楚國在位的是楚懷王的父親楚威王,齊國在位的則是齊宣王的父親齊威王。[42]那時蘇秦佩戴六國相印,還被趙國君主趙肅侯封為“武安君”,為六國縱約長,何等威風!六國合縱成功,威力大增,使“秦兵不敢窺函谷關十五年”。
可是秦國也不是吃素的,見六國合縱,也見招拆招,派出“間諜”犀首到六國內(nèi)部從事分裂活動,挑撥齊國與魏國一起討伐趙國。趙侯很生氣,歸咎于蘇秦,蘇秦害怕趙侯降罪,只好離開趙國,六國合縱就此瓦解。[43]
這段歷史屈原自然是了如指掌,他繼續(xù)侃侃而談:“當年蘇秦縱約六國,秦兵不敢東窺十余年,如果不是犀首破壞,以致六國之間互相猜忌,導致合縱失敗,也許當今天下早已不是這般形勢。但是當年的合縱失敗正為我們此次聯(lián)盟提供了前車之鑒:六國若再度合縱,秦國必然會針對我們再施連橫策略,分頭瓦解,各個擊破。大王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有了前番教訓,我們尤其應該志同道合,不要各自為了眼皮子底下的一點蠅頭小利而動搖,不要被秦國的‘反間計’所欺騙。六國之間固然各有恩怨矛盾,但就目前而言,秦國大敵當前,這才是我們的共同目標。與此大仇相比,各國之間的那些小恩小怨實在不足掛齒。因此,六國合縱,關鍵在于我們要明確共同的利益所在,才能齊心協(xié)力,令秦國聞之膽寒,不敢再生非分之想?!?
聽到這里,齊宣王的雙眼似乎放射出異彩。屈原見此,不失時機地提高聲調(diào):“臣聞貴國有詩云:‘雞既鳴矣,朝既盈矣?!畺|方明矣,朝既昌矣。’[44]齊國就像早晨的太陽一樣,日出東方,雞鳴不已,朝堂之上賢士齊聚,政治清明,國力昌盛,”屈原稍微頓了一頓,聲如洪鐘地說出了堪稱點睛之筆的最后一句,“以齊國之強大,以大王之英武,難道甘愿臣服于秦國的淫威之下、俯首帖耳侍奉虎狼之秦嗎?”
齊宣王一拍面前的案幾:“先生所言,真是句句錐心,金玉良言??!寡人將舉國以從,縱約之事,聽憑先生安排!”
屈原心內(nèi)長吁一口氣,深深一拜:“大王圣明,臣敢不鞠躬盡瘁!”
朝廷論辯之后,齊宣王設宴款待了這位來自異域的青年使臣。因為此行的主要外交使命已經(jīng)完成,屈原的心態(tài)放松了,他個性中那種縱情率性的部分又充分釋放出來。觥籌交錯間,他和齊宣王以及他身邊的文學侍從們縱論孔孟之道、墨家理論、法家思想……齊國君臣一直以文明禮儀之邦自居,對來自“蠻夷”之地的楚國使者本來頗有些瞧不起,卻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屈原,不僅有敏銳的政治觸覺,對當前的學術思潮也有深厚的研究,而且氣度雍容,文采飛揚,很有貴族氣質(zhì),令人刮目相看。看來,真是山外有山??!
屈原此番出使齊國,可謂大獲全勝,不僅和齊國結(jié)盟而歸,而且齊宣王還答應他,將與他一起號召六國再度合縱。屈原馬不停蹄返回楚國之后,懷王立即召見了他。
當屈原一路小跑趨入朝堂的時候,懷王也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爽朗地笑著說:“屈卿果然不辱使命啊!”
屈原一躬身:“全仗大王英明!齊國已承諾結(jié)盟,六國合縱指日可待啊,大王!”
懷王笑呵呵地說:“快,屈卿,把你面見齊王君臣的情況細細說來?!?
可想而知,屈原此次歸來,與懷王又是一番痛痛快快徹夜暢談。
公元前318年,也就是楚懷王十一年,齊、韓、趙、魏、燕五大諸侯國與楚國正式結(jié)盟,并公推楚懷王為縱約長。[45]
合縱成功,最激動的當然是楚懷王。他的先祖楚莊王是聲威赫赫的春秋五霸之一,父親楚威王和祖父楚宣王也都是一代英主,開創(chuàng)了楚國歷史上的“宣威盛世”,而他自己即位十余年,表現(xiàn)一直平平淡淡,沒什么值得稱道的功績。如今,六國合縱,自己擔任盟主,正可以高調(diào)炫耀一下,既可告慰先祖,也可向臣民百姓尤其是六國君主展示一下楚國的國威。一想到這里,他就忍不住激動萬分。那么,不妨大膽地設想:激動的楚懷王再次召來屈原,命令他好好籌劃結(jié)盟典禮。
屈原本來就是一個滿腦子浪漫理想的詩人,他對實施楚懷王的這一旨意投入了極大的激情。要知道,此時的楚國,無論是經(jīng)濟實力,還是軍事力量,都堪與中原各國比肩,甚至某種程度上還要超過其他各國。
疆域之遼闊不用說了,先說說經(jīng)濟實力吧。楚國經(jīng)過歷代君主的開墾經(jīng)營,從當年的蠻荒之地變成了如今富饒美麗的山川水澤之鄉(xiāng)。據(jù)歷史記載,到戰(zhàn)國時期,楚國已經(jīng)是“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江南地廣,或火耕水耨,民食魚稻,以漁獵山伐為業(yè),果蓏蠃蛤,食物常足”[46]。這就是說,楚國土地寬廣,物產(chǎn)富饒,人民主要以耕地、漁獵和伐木為生,瓜果水產(chǎn)可謂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老百姓衣食富足,安居樂業(yè)。
戰(zhàn)國時期楚國也是出產(chǎn)黃金最多的國家之一,青銅器則足以代表當時青銅器冶煉的最高水平,楚國還是唯一使用黃金作為貨幣的國家,而當時其他諸侯都是用銅作貨幣的。至于楚國漆器、紡織品之精美更是為中原各國所望塵莫及,這一點從湖南長沙等地出土的楚國文物都可以看出來?!?982年,考古學家曾經(jīng)在湖北江陵出土過大批精美的絲織品,當時在現(xiàn)場的一位年輕考古工作者后來說,看到那幅絢麗的繡著蟠龍飛鳳的淺黃絹衾,看到那襲淡雅的素紗錦袍,他的心中充滿了驚訝與狂喜,以至于在那一瞬間他如同受到了電擊一般。那些薄如蟬翼的絲綢,無論是蠶絲的質(zhì)量、織造的工藝,還是花紋的設計,都不輸于當今的最高水平。而這些絲綢的主人,還只是當時楚國一位中等人家的女子。”[47]楚國物質(zhì)基礎之雄厚由此可見一斑。
再說說文化藝術的差異。黃河流域的中原各國文明成熟比較早,由于對自然、對土地的認識不斷進步,上古先民迷信巫術,敬畏鬼神的宗教思想逐漸減弱,轉(zhuǎn)而更為推崇現(xiàn)實中的人倫關系。意識形態(tài)上則從殷商時期的“先鬼而后禮”的思想轉(zhuǎn)變?yōu)椤白鸲Y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換言之,西周以后的統(tǒng)治者雖然也還會祭祀先祖和鬼神,但那主要是作為一種儀式存在,事實上他們已不再像過去那樣一味迷信和依賴鬼神。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轉(zhuǎn)變反映到哲學思想和文學藝術上,則是重視現(xiàn)實生活,而淡化宗教意識。例如孔子所說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和“敬鬼神而遠之”(《論語》)就是這種思想的代表。因此我們看主要產(chǎn)生、成熟在黃河流域的《詩經(jīng)》[48],其題材內(nèi)容涉及愛情、親情、友情、君臣之情、農(nóng)業(yè)、政治、戰(zhàn)爭、悼亡、史詩等等,幾乎是無所不包,囊括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但絕少提到神話故事或宗教信仰。因此,《詩經(jīng)》可以說是中原重現(xiàn)實人倫、輕鬼神宗教思想在文學上的集中反映。
與此同時,西周時期確立了比較完善的國家政治體制,以“禮”為核心的宗法制度也趨于成熟。君臣、父子、夫妻的種種人倫關系都被納入嚴格的等級秩序中,正常情況下,人們的言行都應遵循“禮”的規(guī)范。例如臣子可以對天子或君王的政治措施有所建議或勸諫,但語言的方式應該是含蓄而委婉的,不能太過直露激切,以免有以下犯上的僭越之嫌??鬃訉θ说囊蠹从小翱思簭投Y”之說,要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這也是“禮”治思想走向成熟的反映。
這種思維方式上對“禮”的秩序的遵從,反映到文學藝術上,則是文藝風格在整體上趨于中庸、平和,強調(diào)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文學藝術中的情感抒發(fā)也應該有所節(jié)制,不能太過激烈,更不能僭越人與人之間的等級關系。
仍然以《詩經(jīng)》為例,《詩經(jīng)》中的詩篇在整體風格上呈現(xiàn)出溫柔敦厚、含蓄委婉的氣質(zhì),情感較為節(jié)制,語言意象也比較含蓄,很少出現(xiàn)特別激烈的言辭或是特別“出格”的想象。可以從中看出,在中原人的觀念中,中正平和是最理想的文藝境界。
中原文化的這些特點,博覽群書又有過豐富外交經(jīng)驗的屈原自然了如指掌。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之間文化交流比較頻繁,因此楚國人對《詩經(jīng)》也很熟悉,在外交場合能和中原人一樣隨時引用《詩經(jīng)》中的詩句來抒情達意,應對如流,屈原自然也不例外。作為土生土長的楚國人,屈原一方面很欣賞中原文化的文質(zhì)彬彬,一方面又對獨具個性魅力的楚國文化充滿驕傲。因此,他也很想借六國合縱的盛大典禮充分展示出楚國文化的魅力。在這一點上,楚懷王和他的想法又是不謀而合了!
那么,楚國文化和中原文化的最大不同在什么地方呢?有這么一個字可以概括楚國文化的特點,那就是“炫”!
如果說,中原的文化是低調(diào)的含蓄,那么,楚國的文化則是高調(diào)的炫目。
“炫”的第一個方面,是楚國文學藝術的浪漫和華麗。楚國的音樂也好,美術也好,詩歌也好,往往追求色彩艷麗絢爛,音調(diào)變化豐富多彩,辭藻浪漫華美,情感搖蕩動人??傊?,楚國的藝術是要將對美的追求渲染到極致,這一點與中原文化的含蓄節(jié)制、溫厚和平就頗為不同。例如,在今天湖北隨縣出土的一套楚國的編鐘,具備五個半八度,而當時北方的正統(tǒng)音樂通常是在一個八度的音域范圍之內(nèi),可見楚國音樂音域之寬廣遠遠超過北方音樂,其發(fā)達程度至今仍令人懷想不已。
“炫”的第二個方面,是楚國文藝的想象奇特瑰麗,上天入地,完全打破了現(xiàn)實生活的束縛。如果說中原文學的代表《詩經(jīng)》主要在描寫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狀況,抒發(fā)日常的種種情感,那么楚國的文學以楚辭為代表,則是天上地下、神話傳說、神靈鬼魂都將炫麗登場,展現(xiàn)他們無與倫比的魅力和與眾不同的個性。在中原的宗教意識已經(jīng)逐漸淡化的時候,楚地的巫術色彩依然相當濃郁,那些巫師巫女們,常常穿戴著華美的服飾活躍在各個祭祀的舞臺上,扮演著形形色色的神仙鬼怪。
以愛情為例,《詩經(jīng)》里面也有很多動人的愛情篇章,不過那些愛情故事都是發(fā)生在人與人之間,而楚辭的詩篇往往演繹著各種稀奇古怪的神仙與神仙、神仙與人類之間的愛情故事,完全擺脫了現(xiàn)實的牢籠。這一點,楚國的文學藝術與西方的神話還頗有些相似之處。而且,楚國這些充滿浪漫想象的歌舞,與其說是為了祭祀的巫術活動,還不如說同時是為了娛樂那些觀看表演的王室貴族或者民間百姓。
“炫”的第三個方面,是楚國人的個性張揚高調(diào)。中原人的思維意識已經(jīng)基本遵循成熟的“禮”的規(guī)范,而楚國的政治制度還不像中原那么完善。當中原人已經(jīng)習慣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秩序之后,楚國的貴族還保持著一定的獨立。這種相對獨立的勢力,一方面可能不大利于君主集權(quán),但另一方面則保留了楚人個性中的那種獨立與桀驁不馴,使楚國人不像中原人那樣屈服于集體主義,而是個體意識高度張揚。屈原個性的浪漫不羈,當然也是楚國這樣的文化氛圍長期熏陶的結(jié)果。屈原曾在《離騷》中極其高調(diào)地宣稱:“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币馑季褪钦f,我是一只兇猛的大鳥,和那些小鳥小雀兒就是不一樣,我生來就是獨立不群的,世世代代以來我們就是這樣的性格了。
像屈原一樣個性豪放不羈的楚國人可不止他一個。同樣是楚國人的莊子不也曾經(jīng)說過:那些嘰嘰喳喳、鼠目寸光的小蟲子小鳥兒,又豈能理解大鵬展翅的自由與高傲![49]
既然楚國文化具有和中原文化如此巨大的差異,屈原對于整個合縱大典的策劃,就在一個“炫”字上下足了功夫,他的一切努力,就是力圖要炫出楚國最動人最有氣勢的那一面。
那么,以楚懷王為盟主的合縱大典,將會上演怎樣令人期待的精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