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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星辰之下
陣雨過后,高積云伴著風兒從天空中不斷掠過大地,陽光透過云層,在人間留下云的影子。金黃的小麥隨著風的方向輕輕蕩漾,豐腴的穗子沾滿了雨水,站在土丘上垂著頭望向遠方,麥芒輕輕掃過陸遠的鼻尖,酥酥麻麻,就像一陣電流,從皮膚一直癢到靈魂。
他伸手撥開了眼前的麥子,秋日里燦爛的陽光從云層縫隙中奪目而出,平原豐收的景色盡收眼底。
“陸遠你看那!鷹!”她喊道。
陸遠聞聲站直了身子,一陣風從遠方而來,吹皺了麥浪,也吹亂了她飄逸的長發,那瞬間,仿佛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而在不遠處鵝卵石堆疊的堤岸上,一頭老鷹振翅而上,朝著云層流轉中藏匿的太陽飛去。
“快看吶,那只鷹!”她踩著秋雨后的泥土,追逐向高飛無蹤的鷹。
“等等!”陸遠剛伸出手去,萬千金光卻撕開云層,那永恒的太陽瞬間將光和熱灑向人間,它雄偉地燃燒著,膨脹著,不可抵御的熱度烤融開陸遠的每一寸皮膚。
就像雄鷹,注定向陽而死。
……
“啁啁啁啁啁啁~~”鷹獨有的鳴叫聲擾動著陸遠的思緒。當然,他身邊并未立著一只擇人而噬的鷹,但他的確就在鷹的腹中,就在行星高軌道之上。
角鷹式軌道輸送艦,包括陸遠在內,第28軌道傘兵大隊,數百名全副武裝的傘兵,都是這頭惡禽的腹中餐。
血肉角鷹,機械角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有一點完全相同。
它們永遠嗜血。
永不知足。
黯淡的機艙內僅有幾盞指示燈亮著,一閃而逝的光芒越過了一排排身著空降戰斗服的軌道傘兵們。盡管可視面甲遮掩了面容,但陸遠那一雙冰冷的黑瞳就如同全域戰機外的引擎焰,燃燒、致命。
戰爭。
從不停止。
“警報,敵軍地表防空展開,本艦正在進入高軌道,空投將于三十分鐘后開始。”艙內廣播毫無生氣地響著,而陸遠則握著傘兵榮譽短劍挺身站起,高聲訓話道。
“此次行動必須以最勇猛,最堅決的姿態打垮敵軍抵抗,奪取星碑要塞,為艦隊歸途躍遷提供地面引導!打完這一仗,我們就能回家!”
“傘兵們!”陸遠吼道。
“還有沒有人要交遺書的?!”
一片沉默。
“很好。”
陸遠坐下,一邊輕點感應手套,再次啟動了戰斗系統自檢,盡管戰斗早就融進他的骨髓,但他永遠只有一條命。
甩甩頭,驅散了些微眩暈感,陸遠知道這是護衛艦隊在行星中軌道拼死搏斗的激戰余波震了過來,也許下一秒就會有一發反物質湮滅炮擊中這架輸送艦,把所有人眨眼間湮滅成灰燼。
真正恐怖的不一定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從軍多年,陸遠已忽略掉太多戰斗無關的情感,只有在奔赴死亡的前一刻,陸遠才容許自己回想那些越來越模糊的記憶。
于是陸遠記起在遠征前一夜,他囑托朋友賣了他的沖浪艇,朋友好奇陸遠為什么要出手這條性能上佳、能輕松駕馭住大洋怒濤的競賽級沖浪艇,而他望著停泊在母星軌道上的遠征艦隊,驕傲地表示那才是他的新賽場。
陸遠早忘了這場遠征持續了多少個母星標準年,但肯定在第一年,陸遠就懂得戰爭從來不是一場公平競賽,對手永遠不會遵守規則,也沒有規則,輸了,也決不會有人聽見你漂浮在深空中的哀嚎。
回憶不見得總是美好,就像陸遠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用他那條沖浪艇賣了的錢去喝瓶啤酒,也不想去算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到底把他多少熟悉的面孔變成了灰白遺像,陸遠根本記不清他給多少個戰友鳴響過禮儀槍。
陸遠仰起頭,看著漆黑的機艙頂板,區區幾厘米的高能合金外,便是絕對零度、伽馬射線、超微隕石、引擎廢熱……隨便哪一種都能輕松收走他的小命,陸遠嘆口氣,手指敲了敲額頭,卻碰到可視面甲,隨即觸發了任務提示。
軌道突襲BSC93-7“月華”行星上一個配備了強大防空火力的星碑坐標塔要塞,地面星碑是判斷出艦隊所在星域精確位置的重要依據,毫無疑問這座要塞里里外外駐扎滿了敵軍部隊,陸遠甚至不能肯定他一定能活過落地的第一分鐘。
陸遠的腕表“嘀嘀嘀”地一連響過十二聲,盡管可視面甲有時間顯示,但陸遠仍習慣用這只臨行前父親贈予他的表,他看過表上的銘刻,默念著這句話。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我倒是想有良夜去走進。陸遠自嘲地想到。他和數十萬名服役于始皇帝號空間戰列艦的士兵們一樣,以榮譽、忠誠、勝利、故鄉來鼓勵并安慰著自己,以支撐過這場看似永無終點的征程。
艦隊穿越過一個個星域,一個個年輕人血灑疆場。
BSJ20-9獵戶星戰役,第28軌道傘兵大隊率先空降,傷亡87人,陸遠,晉升中尉。
BSJ21-3c雷神星戰役,第28軌道傘兵大隊率先空降,傷亡141人,指揮官陣亡,由陸遠代理。
BSA06-4哨衛戰役,第28軌道傘兵大隊奮戰多月,傷亡過半,陸遠,晉升上尉。
紅閃電,青色環,這是傘兵臂章,一杠三星,這是陸遠的軍銜。陸遠眨眨眼睛,分不清機艙內的噪音是風鳴還是某種特殊的嗚咽。今夜過后,若是還有余生,若是還能回到母星,陸遠不知該如何去面對,該如何硬起心腸,才能把陣亡通知書遞給那些痛失所愛的家庭。
267.
這是陸遠寫過的陣亡通知書次數,這是陸遠那些葬在星空,靈魂永遠回不到家鄉的戰友們的人數。這是陸遠永遠都不想再增多的數字。
遠征前,300人的傘兵大隊照了一張合影,后來陸遠摘下了這張全息合影,只掛在了自己的辦公室,哪怕陸遠再回到母星,也只能在那兒找到同伴,去征服曾經夸口過的星辰大海。
無數次戰役戰斗閃過眼前,現在轉念一想,好像都有薄霧飄散覆蓋著,無論怎么去想,都只流于表面,不愿意深挖。
陸遠側頭掃過身邊的傘兵們,他們依然沉默,依然相信會一如既往地踏向勝利,依然把自己的性命交于指揮官手中,去趟平最艱險的路,無懼流最多的血。
陸遠忽然想起自家庭院外的那一片木槿樹,每逢清晨,朝霞給木槿花鍍上一層輝色,湖泊吹來的風會微微揚起她挑染著三色堇紫的短發,哪怕是曙光也奪不去她一分美麗。然而她的容顏,就如隨風而逝的木槿花,漸漸隱去。
“注意,空投將于十五分鐘后開始,重復,空投將于十五分鐘后開始。”廣播響起,于是陸遠知道,時候到了
陸遠走過艙內,對視過每一個傘兵,給每一個傘兵行過軍禮,陸遠單手抱著頭盔,他的吼聲蓋過一切雜音:“弟兄們,知道我們要去面對什么嗎!!!”
“敵人!”傘兵齊聲回應。
“每個人都知道我們要去做什么嗎!”
“戰斗!”
“告訴我,什么在等待著我們!”
“勝利!!!”。
“告訴我,什么是軌道傘兵的信條!”陸遠用力拍著傘兵臂章,吼道。
“無所不至!”
“無所不懼!!!”傘兵們吼叫道。
陸遠將所有情緒拋之腦后,他只需要最純粹的信念,去戰斗,去殺戮,去贏得勝利。
去回家。
“那就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戰斗著裝!”
陸遠一聲令下,傘兵們飛快配裝起POA3型空降戰斗服,一片片高強度防彈甲置入戰斗服要害部位,無殼彈步槍斜握,榮譽短劍放進胸甲。為家鄉而生,為戰爭而死!
“設置抗壓系統!封閉戰斗服外輔助反重力裝置!”
座位所屬的機械手調校過戰斗服參數,軌道抗壓模式開啟,好讓傘兵能經受住嚴峻的過載壓力,另外一個精密小巧的重力泵置入戰斗服腰部掛槽,確保傘兵落地后的高機動力。
“喚醒戰斗武裝,預熱動力裝甲,綁定進附屬空投艙!”
艙板下一架架肩扛電磁炮,手持等離子劍柄的戰斗機器人激活系統,與抱著槍戟的動力裝甲一起裝進武器艙內。
漸如睡龍睜目,機艙內紅芒乍起,令人心悸的氣息彌散著每一個角落。
“進入人員投送載具!”艙內座位展開,赫然是一個個淚滴狀的空投艙,傘兵們隔著厚重艙板彼此相望,眼神堅定。
廣播接入到空投艙內,機械女聲恒定地播報著:“注意,注意,空投將于五分鐘后開始,請指揮官確認。”
陸遠重重敲下確認,一排排空投艙順著滑槽吊運到預定位置,艙門緩緩打開,陸遠瞧了瞧外邊昏暗無限的太空,他會穿越正在激烈交戰的行星中軌道,穿越大氣逐漸稠密的近地軌道,沖過大氣層,直達地面。
而陸遠知道他已經準備好了。
“注意,注意,空投將于一分鐘后開始,重復,空投將于一分鐘后開始,倒計時,59秒、58秒……”倒計時向末尾念去。
“倒計時,30秒,反沖引擎覆蓋熱障模塊。”
“倒計時,10秒,座椅翻轉,啟動抗過載壓力。”
“倒計時,5秒,”陸遠手邊的高度計上一列駭人的數字:“34122千米。
“倒計時,2秒,主引擎點火。”
陸遠深呼吸道:“弟兄們……”
“我們地面見。”
“倒計時,1秒。加速器啟動以及……”
“要么地獄見!”
機械女聲紋絲不變:“投放人員。”
艦上空蕩,只見掛索微微晃動,倘若這顆淪于戰火的星球上仍有一對戀人于夜空下相擁,不久后定能從彼此肩后望見一幕盛景:數百,數千顆流星燦爛而來。
只是,他們沒有許愿的機會了。
懸停于中軌道的敵軍戰機守護在母艦旁,飛行員們凝望著那一條條熾熱尾跡,旋即魚兒入水般壓下機頭俯沖而去。
但他們追不上。
“3萬千米!第二推進器,加力!”空投艙外驟然爆出一抹藍火,空投艙猛地一顫,速度計已然突破三十馬赫大關,但依然在不停加速!節節攀升的過載高G將陸遠五臟六腑逐漸擰成一團。
夜空冰藍,無數恒星遞來的光芒耀過。
“2萬千米!控制,1C模式!”耗盡燃料的第二推進器分離拋出,陸遠喉嚨里盡是血腥味,越來越強的慣性力要把他整個人壓扁,陸遠仿佛聽見到胸骨凹陷下去的聲音,聽見自己“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聲,隨后他徹底陷入黑視。
“1萬千米!艙內壓力控制!”無法忍受的過載重力正一點點剝奪走陸遠的神志,刺目與昏暗的光芒一輪一輪地交替掠過,卻照不亮艙內幾近昏闕的傘兵。
黑暗正在褪色,褪色到藍與暗的分界線被迅猛掠過。
“5000千米!艙內溫度控制!”即使是宙神的一顆淚滴,跌入云霄時也勝過星辰,大氣極速摩擦著艙壁,燎起熊熊尾焰,艙內頃刻置身熔爐。
酷熱炙烤著陸遠每一塊皮膚,但陸遠堅持著昂起頭,睜開眼,他要清醒著,踏入人間!
“2000千米,近地軌道!進入敵防空炮火范圍!”地面的反軌道炮火洶洶而來,就像騎士決不會在弓箭手拋射箭雨前止步,沒有一個傘兵選擇迂回下落,他們不屑,他們驕傲!他們來自天國,人間的箭矢注定徒勞無功,他們蔑視,蔑視!
“500千米!反沖引擎點火!”空投艙頂部脫離開隔熱板,反沖噴口飚出藍焰,燒蝕材料黃油般融化開來,短短幾秒,即是稀疏云彩、雷暴風雨、再是萬里無云!
“100千米!準備撞擊!”卡門線倏忽越過,座椅翻正,在血液涌進腦袋前的一剎那,陸遠先握住了步槍!
“轟隆隆隆隆隆隆隆!!!”空投艙猛然墜地,掀起無與倫比的沖擊波,流星下無數瘋狂逃竄的人群頓時朝著一個方向拜倒,氣浪裹挾著漫天煙塵,在宣告。
他們雙腳著地!
踏進地獄!
“出艙!”落地沖擊再磅礴也不可能阻止住傘兵,一股股滾燙蒸汽灼過面甲,火星如瀑瀉下,陸遠忍著劇烈痛楚一腳踹開艙門,放聲咆哮!
輔助重力泵解封,噴出兩道氣流,陸遠直接一個迅猛超級跳,躍向不遠處的防空火控塔,尚在半空,陸遠即是極快的三發點射,在雙腳踏上塔頂前,便兇猛地刈倒面前所有敵軍。
陸遠就地一滾,步槍的無殼彈切換至脈沖彈,挺身站起,奔到墻角,稍稍身子右傾,脈沖彈爆發出強烈蔚藍閃光,陸遠穩穩壓住槍口后座,拐角處機槍巢當即化作飛灰。抽槍,瞄準,扣扳機,控后座,一氣呵成!
不需要任何話語,陸遠附近的傘兵們同樣頂著硝煙躍上火控塔,接連擊斃了十數個指揮室外的衛兵。傘兵攻擊手隨即跟上,壓低身姿往防爆門投擲出破甲手雷,難以撼動的防爆門被特種手雷產生的聚能錐燒鑿地千瘡百孔,只消陸遠一撞便紙糊般碎裂開。
破門剎那,陸遠背后的支援手們迅速丟出眩暈標識彈,可視面甲無視了足夠暫時致盲致聾的光波音波,并準確地標出了一個個鮮紅的人型圖案,待眼前恢復清明時,滿地皆是被陸遠槍槍點穿眉心的尸骸!
“動起來!動起來!時間就是生命!”陸遠叫道,人群讓位給技術軍士以讓他展開便攜電子對抗設備。
空降在火控塔周圍的盡是帶有特種裝備的傘兵們,他們置換出敵軍防空信標,更換為己方硬件。時間飛逝,身在敵巢,多耽擱一秒鐘都是莫大的危險。技術軍士飛速調試好信息入侵儀,功率全開,截取出敵軍信號,只要順藤摸瓜黑進去,要塞的中央火控指揮塔則盡在掌握,隨后就能控制住要塞對空防御!
陸遠往破碎的防爆門外望了一眼,夜幕燦麗,天神宙斯擲下他的權杖,化作閃電,劈中人間最堅固的堡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