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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前引
“新娘”袁心初是老了,老得白發蒼蒼!
“新郎”牛少峰也老了,老得胡子滿把!
他們怎么能不老呢?是為新娘的袁心初,與她的新郎牛少峰,在中條山抗日前線的烽火硝煙中一別,被一灣淺淺的海水阻隔著,五十個年頭了,終于破冰成通途,流落去了臺灣的牛少峰捎信回鳳棲鎮,說他辦好了一切手續,不日就會跨越海峽,回到日思夜想的故鄉,見到他的新娘,與他的新娘團聚了。消息傳來,新娘袁心初把她的那口描金漆彩的箱子打開來,翻了個底朝天,翻出她壓在箱子底下的旗袍,就往自己的身上穿了。
這是一件紅綢繡花旗袍,袁心初把自己嫁給牛少峰做他的新娘時穿了的。
后來還穿過兩次,但那都是不堪回首的。袁心初不愿意回想;別的人,譬如牛少峰,還有姜尚清、蕓娘他們,都是不愿意回想的。好消息像只報喜的鳥兒一樣,傳進了袁心初的耳朵。她把紅綢繡花的旗袍翻出來穿上身了,數十年的光陰,只是熬白了袁心初的頭發,卻沒有熬去袁心初的美麗,那是流淌在袁心初血液里的一種氣質,那是附著在袁心初心靈上的一種氣韻,不僅沒有因為歲月的熬煎而消失,反而由于歲月的熬煎而凝重……我們誰都沒有見過袁心初給牛少峰做新娘時身穿紅綢繡花旗袍的風姿,也沒見過她受辱時身穿紅綢繡花旗袍的模樣,我們只在鳳棲鎮的街頭看到了袁心初身穿紅綢繡花旗袍的姿態,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雅致,老不掩瑜,老而猶美。
頭發是盤在后腦勺上,雖然白了,卻亮白如雪,配合著她穿在身上的紅綢繡花旗袍,在鳳棲鎮的大街上那么一站,立即站出了她所獨有的一種風景……我在西安的新聞媒體工作,我有那樣的敏感;我還是與鳳棲鎮血脈相連的一分子,雖然生活在西安城,但對故鄉鳳棲鎮上發生的事情,都有一種切身的喜愛。袁心初把她壓在箱子底下的紅綢繡花旗袍穿出來,走在鳳棲鎮上,是要迎接他的新郎牛少峰的……我不失時機地按動照相機快門,拍下了袁心初身穿紅綢繡花旗袍的影像。
陪伴在袁心初身邊的,有姜尚清,有蕓娘,還有鳳棲鎮成千上萬的鄉里鄉親……這一年是1990年,這一天是8月15日,即日本侵略者投降四十五周年紀念日。
在此之前,我供職的《西安晚報》開設了專門欄目,編發了許多紀念抗戰勝利的文章。其中一日的報紙專欄,發了一篇《我一炮炸死了十幾個鬼子》的頭條回憶文章,旁邊是一組赴中條山抗戰未找到親屬的烈士名單,計有四十三人,其中一位名叫吳俊德的人,讓我的眼睛倏忽泛起一片淚光。一個英俊偉岸的關中漢子,突然地站在了我的面前,身上是被戰火撕成碎片的軍服,臉上是被戰火刻劃的血痂,他對我親切地笑著,我啞著嗓子,叫了他一聲“大伯”。
我的二伯叫吳俊儒;我父親行三,叫吳俊番;我還有一個碎爸(老家管比父親小的男性長輩都叫爸),叫吳天合,其實他也有個帶“俊”的名字的,不知什么原因,他不讓人那么叫。總之兄弟四人,名字里都是帶一個“俊”字的。我大伯叫“俊”什么呢?父親給我交代過,我碎爸也給我交代過,但我沒有記住。《西安晚報》刊載的中條山未找到親屬的抗戰烈士名單中,這個叫吳俊德的人,是我的大伯嗎?初識這個名字,我一點都沒懷疑,這就是我的大伯。我把消息打電話告訴老家的伯叔兄長吳田平,要他在家鄉做進一步的核實。
我大伯留有一張遺像,一身戎裝的他,濃眉大眼,一臉的英武之氣。
我大伯也有他的新娘……我大伯來拍這張照片時,他新婚的妻子就陪在他的身邊。聽我父親生前說,這是我大伯1938年東渡黃河,赴中條山抗戰前,特別拍的。我大伯那時新婚不久,為了有所紀念,新婚不久的新娘,便穿了袁心初身上穿著的那種扎人眼睛的旗袍,與我大伯在西安城照了這張相。所以說旗袍扎眼,是因為我們古周原上的女人,祖祖輩輩,永遠是非黑即藍的一身家織布服裝,可是我大伯的新娘,竟然就被一襲彩綢裁縫的旗袍,不肥不廋、鮮艷靚麗地纏裹著,讓她怎么看怎么扎眼……我父親說過,我大伯與他的新娘照了這幅照片后,就與我們村參加抗戰的幾個人,一起去了中條山。
從父親給我的講述中,我知道大伯當時為孫蔚如將軍治下的一位中尉連長。赴中條山抗戰后,就沒了消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只聽我們村赴中條山抗戰身殘回村的人說,大伯作戰十分英勇,僅在平陸縣王寺溝的一次阻擊戰中,與日本鬼子拼刺刀,他一個人就刺死了好幾個鬼子兵。這是我大伯在中條山抗戰時傳回家里的唯一一條消息。
抗戰勝利了,家里人盼望大伯回家,可是沒有。緊接著爆發內戰,解放軍取得了全面勝利,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我們家里的人還在盼大伯回家,卻依然沒有大伯的音訊。這時候,家里人以為,大伯也許跟隨戰敗了的國民黨軍隊,逃去了臺灣。
在我們家等待大伯回來的人中,相信他的新娘是最迫切的那一個。
但是因為有著那樣一個讓人氣短的猜測,我們家無論誰,都很少提到我大伯,包括大伯的“新娘”,仿佛家里從來沒有他這個人一樣。生死不明的大伯,猶如一團巨大的陰霾,罩壓在家里人的頭上,讓家里人在一段時間里,吃罪不少,倍感哀痛。
我父親過世早,到他咽氣的時候,叫來了我碎爸吳天合,而我大伯的“新娘”,還有我們兄弟,也都在場。父親像是說給我碎爸,又像是說給我們兄弟,要我們記著我大伯,到我碎爸也倒頭時,給我大伯做副棺材,讓我大伯陪著我碎爸一起走。
父親給我碎爸說了:“咱們不能不顧大哥,讓大哥零落他鄉。”
我碎爸眼里含著淚,給我父親鄭重地點了頭。
我大伯在場的“新娘”聽了我父親說的話,她搖了一下頭。
我大伯的“新娘”說:“有我在哩。”
我大伯的“新娘”說:“要合葬也是我。我來陪他。”
抗戰去了中條山,我大伯一去無音訊,他的“新娘”就一直在我們家里生活著,不離不棄地等著我大伯,把我大伯等了四十多年,直到辭世,安安靜靜地一直等著。其間她有機會改嫁的,我們家里人都勸她改嫁,但她從來淡淡地一笑,說一句“大家的好心我知道”,便不再說啥,還像她以往一樣,在我們家安安靜靜地等我大伯回家來。
“新娘”“新娘”……我們家里人,一直以來,都這么稱呼她,她亦無怨無悔地做著他的新娘。古周原上的習俗使然,一個新嫁娘沒有生育,她的親人和旁人,都不會改口別的稱呼,永遠地叫她“新娘”。
我大伯的“新娘”辭世了,她是多么想要與我大伯合葬呀,但卻沒有。
沒有的理由是我碎爸給我大伯的“新娘”說的。
我碎爸說:“人如果真在那邊,回來了怎么辦?”
我碎爸的理由太充分了,為我大伯“新娘”的她雖然遺憾地去了,但有希望在,似乎就不特別遺憾。因此我們家依然在等我大伯回來,一直等到我碎爸也謝世而去,都沒等回我大伯。
我碎爸謝世了,我趕回到扶風縣北的老家閆村,進門看見,并排兒陳列著兩口黑漆棺材。
我知道,兩口棺材,一口是我碎爸的,一口是我大伯的。
我匍匐著給我碎爸下頭,而我碎爸的兒子拉住了我,讓我先給大伯下頭。我碎爸的兒子說是碎爸最后叮嚀他的,孝子下頭,都要先給大伯下。我照著我碎爸兒子的指教,下著頭不由得熱淚盈眶,痛哭失聲。到這時,我才真切地想到,親人終是親人,大伯為國為家抗擊日寇,他杳無音信,但他從來都沒有消失,他一直活在親人們的心中。
親兄熱弟的碎爸與大伯合葬在了我們村的公墳里。但我不認為這是結束,在西安報業集團任職的我,想著還要找到我的大伯,他是東渡黃河在中條山抗戰時失蹤的,我們《西安晚報》上登載的烈士名單,給了我很大的希望。我把消息電話告知了老家,老家知道底里的幾位老人,說這個叫吳俊德的烈士,不是我大伯,我大伯叫吳俊岐。
我有點失望,但不是很失望,烈士吳俊德也是我們村上人。
我們村因此沸騰了好些天,大家既懷著對烈士的崇敬,又懷著對親人的愛戴,組織起專門的班子,去了一趟中條山。大家在鐫刻著吳俊德姓名的烈士碑前,祭了酒,敬了香,燒了紙,然后把香灰、紙灰收集起來,帶回我們村。他們在村子的公墳里,制了一副棺材,盛放上收集回來的香灰和紙灰,掩埋好堆起一座墳頭。嗩吶聲聲,哀樂陣陣,村里人集體為抗日烈士吳俊德舉辦了一場追思會。
追思會上,我大伯吳俊岐享受到了和吳俊德一樣的禮遇。
我參加了村里舉辦的追思會……我要感慨無巧不成書的那句古話,就在我們村為兩位抗戰烈士舉辦的追思會上,牛少峰從臺灣回來的消息,傳回到了鳳棲鎮……我們村是鳳棲鎮的一個自然村,距離不是很遠,所以也就迅速地傳過來,傳進了大家的耳朵。
身為新聞工作者的我,沒有遲疑,迅速地趕到鳳棲鎮,夾雜在歡迎的人群里,見證了“新娘”袁心初迎回“新郎”牛少峰的那個讓人熱淚橫流的時刻,并自覺追隨在他倆的身邊,從他倆的回憶中,知道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抗戰故事。
那些故事是可歌可泣的,是感人肺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