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望塵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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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夜已經很深了,周毅還在燭光下聚精會神地看著自己喜愛的武俠小說。四周靜靜的,宿舍里其他人也都靜靜地睡著,沒有人發出那煩人的鼾聲。
月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窗外柳葉的影子在玻璃上隨風擺動。為保證其他人的休息,周毅已經在蠟燭上做了一些努力,使得室內的燭光和月光各自占領著自己的地盤。
許久,燭火開始顫動了,墻上周毅的影子也在跟著顫動,但他仍然一動不動的閱讀著小說。又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是感到困了,便由原先的坐著改為趴著,而眼睛卻始終盯著手里的書。
不知到了何時,那燭火便顫動得更厲害了,燈芯也燒得十分長了,這時周毅才不情愿的合上了書,慵懶地坐了起來,可以看到微微卷起的封皮上印著“天龍八部”四個閃閃發亮的字。蠟燭快燃盡了,周毅打了個哈欠,在自己的哈欠聲中,他看到,那只剛才還十分長的蠟燭,此時卻已成為了一枚紅色的紐扣。他那流著淚的眼又順便看了一下放在床頭的手表,時間是半夜1:30,這么晚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要不是今晚蠟燭告罄,也許他會熬個通宵。
周毅用手熟練地把短的可憐的蠟燭捏滅,又順手扔到了墻角的垃圾桶里,這時他才注意到幽明的月光幾乎照亮了整個宿舍。在他回頭的時候,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到了面前桌子上的鏡子里,而就這一看,瞬間整個人就僵住了,同時他也感到背后竄上一道涼氣,剛剛困倦了的神智一下子清醒了許多,因為,鏡子中自己黑乎乎的后面分明多了張模糊的臉。
周毅害怕極了,他很想大聲叫出來借以釋放自己內心的恐懼,但喉嚨好像是被什么東西所哽住,憋得實在難受,很難發出聲音。所以他只有一動不動驚恐地盯著里面那張幽靈般恐怖的面容,呆呆地忍受著這極端的恐懼。但更為奇怪的是,幾秒鐘過后,那張臉在周毅眼中漸漸變得熟悉了起來,由于受此突然襲來的驚嚇即使這張臉像他的親人他都不敢接受那也許還有點慈祥的目光。
人的理智在一定場合是強大的,最后還是理智把恐懼壓在了腳下。在經歷了一段無端的恐懼后,周毅終于有勇氣轉過身看看自己身后到底有什么,在聽著自己“通通通”的心跳聲中他慢慢的扭動了身體:“啊呀!”這次他卻叫出了聲,這聲“啊呀”倒不算太響,但在深夜安靜的宿舍里,對于個別睡得不太踏實人來說照樣會心頭一驚,馬上轉醒。這不,躺在上鋪的張小浩帶著怨氣含含糊糊的說:“毅哥,半夜叫個蛋,是不是遇見鬼了?”這雖然只是句玩笑話,卻不經意間說出了周毅這短時間的遭遇。而在他叫出那聲“啊呀”之前,他已清楚的看到剛才那個神秘面孔的本來面目,原來是墻上貼的周潤發海報。海報在經過晚上月光特殊銀灰色的加工再照到鏡子里,恍恍惚惚、隱隱約約,還真有點幽怨的氣氛。
周毅懸在半空的心總算可以稍微放下歇歇了,但畫上的眼睛仍一動不動的注視著他,眼神中莫名的發出一種期許的光。這是為何?難道有什么征兆?他不明白,現在也沒精力思考。對于膽子還算大的他來說,只有隨意給剛才上鋪兄弟的發問提供一個瘆人的答案:“是?!彼鸬?。
“真相大白”后,周毅是不會繼續深究的,更不管他什么眼神不眼神,就像他看小說也是走馬觀花,過目就忘。況且疲憊已一陣陣的向他襲來,現在最好的事就是休息。在一連串的哈欠中,他安逸的躺下了??蓮埿『茀s不是個沒心沒肺的人,那個“是”字讓他的睡意頃刻全無,便忙不迭的小聲叫著:“毅哥、毅哥……”但他的毅哥好像并不樂意跟他分享“遭遇”的真相,在他幾聲殷切的呼喚后得到的回答卻是周毅那標志性沉睡的鼾聲。這可好,安靜的宿舍這下子可算徹底“安靜”了。張小浩的心在這已不再純的安靜中提到了嗓子眼兒,他的頭腦便越發的清醒——失眠了。而隨后就是半個夜晚的輾轉反側,但他就是沒有探個究竟的勇氣,竟然死死地閉著眼睛熬到了天亮。
清晨,一陣清脆的電鈴聲打破了整個夜晚的寂靜,同時也讓許多人的美夢得到幻滅,這許多人不知已在心里憤怒的罵過這鈴聲多少次了,但每天它都會如期而至,樂此不疲的忍受著一句句抱怨。
“他媽的,剛睡著這死鈴就響了。”作為“大哥”的周毅事事不落后,他張著嘴流著眼淚一邊找著衣服,還一邊罵罵咧咧,在周毅的帶領下宿舍里開始躁動了。
“唉,又該跑早操了,真奶奶的困?!蓖貔i伸了個懶腰跟著說。其他人也都嘴里抱怨著不情愿的穿好衣服準備開始新一天的生活。
這時,周毅看到他的小兄弟張小浩仍一動不動地躺著,他便把一只手伸進小浩的被窩里開玩笑的說:“小號兒,是不是尿床了?啊?哈哈!”
張小浩在聽到周毅及其他舍友的笑聲后心才徹底放下,然后苦惱自己為何這么膽小,而更生氣的是自己又被人耍了并丟了一晚的好覺。他本能的收緊被子,把周毅的手狠狠推出去,瞇著眼憤憤地說:“還不是因為你昨晚說有鬼,嚇得我后來就沒睡著。”口氣里帶著很大程度的抱怨。他睜開眼,只見前面還是一片似夢非夢的恍惚,就索性翻了個身要去補足這一損失,同時撂給背后的周毅一句話:“我不去上課了,給我請個假。”周毅很樂意為他服務,不過,也免不了取笑一番膽子過于小的張小浩。“呵呵,我說的沒錯吧,咱們的小號兒就是比女的多了個把兒,是不是?”說著又戳了一下小浩的屁股,其他人也都笑著附和道:“是?。 ?
隨著漸漸遠去的笑聲,他們都離開了寢室,去操場上跑著接受朝陽的沐浴??湛盏乃奚嶂皇O隆绑@魂甫定”的張小浩在努力進入他那走了就很難回來的夢鄉。
可以這么說,中國現在的高中是一個人學生時代最苦最無奈的階段,為了自己的明天,他們在父母的期望和老師的“壓迫”下做著能進入大學校門的種種努力,一天十幾個小時的學習讓他們的睡眠嚴重不足,每天清晨還得拖上疲憊的身體應付校規中為了學生的健康著想而規定的早操,腦力和體力受著雙重的折磨。在剛剛踏上走向人生成熟的軌道時期,他們一邊泡在書本習題里有的人還一邊猜想自己是否已懂得了成熟的真正含義,枯燥繁重的學習讓他們心底美麗夢幻般的萌芽躍躍欲試??释麪孔〖儩嵏星榈氖钟械囊淹低底兂闪爽F實,但長輩的衷衷告誡有使他們感到了“愛”的迷惘。因此,放棄和執著讓青春懵懂的心暴露在明和暗兩種截然不同的境地里。在明處的那些,早已卿卿我我、耳鬢廝磨,但這也許本真的情誼仍逃不了師長反對的“忠言”和同學冷漠或者羨慕的“鄙夷”,他們只能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默默低下頭繼續著他們的愛情;而在暗處的那些在被教誨棒打鴛鴦后只能選擇勞燕分飛,在心里苦苦忍受著藕斷絲連的痛楚。那些沒有倒在感情漩渦里的孩子還在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的繼續著他們未泯的童年。
教室里,年輕的女教師正在滔滔不絕的講著語文課,清亮柔婉的聲音充滿整個教室,黑板上大大的寫著“孔雀東南飛”五個字,雋秀的字體中透著一股青春的朝氣。女老師有說有笑,課堂異?;钴S,大部分學生被這生動鮮活的講解吸引住了,都在津津有味認真聆聽著這古老的愛情故事并準備隨時回答老師提出的問題。
周毅安靜地坐在后排靠墻的座位上,身子斜倚著墻,目光呆滯的注視著前幾排正在愛情故事里陶醉著的班花那漂亮動人的后背,一副癡呆的樣子似乎早已魂不守舍,時不時嘴角還向上翹翹。大小不一、厚薄各異的一摞書在他課桌上雜亂地堆成了一座小山,別人桌子上覆蓋著展開的課本的地方在他這里卻仍是空空蕩蕩、坑坑洼洼的桌面,好像他是來聽戲的,但老師那“戲詞”也只是像風一樣從他的耳邊吹過。由于每天晚上的“加班”,使得瞌睡在他困倦的軀體里游來游去,最后終于游到了大腦,他那注視著美女的眼睛也不得不在眼皮的親密接觸中慢慢停止了它的工作,這樣一來,松弛的身體便沿著墻壁倒向了桌子,腦袋也不由自主輕輕地貼在了桌面上。
但,他的眼睛剛剛閉上,突然,朦朧中,昨晚那駭人的臉又出現了,而那雙期許的眼也死死盯著他,他又被恐懼包圍了。但他的意識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在睡覺,想逃脫恐懼,卻又不能控制自己醒來,他只能渴望有人把他弄醒。
焦躁不安的他嘴里發出了“哼哼”的聲音,這聲音聽上去極其難受。坐在旁邊正在走神的王鵬被這“哼哼”聲從十萬八千里外拉回了課堂,正好聽到講臺上的老師說了句:“下面,我叫個同學把剩余的課文讀完……”說著,就在座次表上劃拉起了手指。
聽到老師的話,王鵬開始緊張了,“周毅,請念?!崩蠋熣f,隨即她便開始了對學生們的掃描。當又聽到這幾個字時,王鵬如快落入貓爪又僥幸逃脫的耗子一樣欣幸,他開心地使勁推了推“哼哼”著的周毅,小聲的說:“老師叫你念課文了?!边@一推,周毅也就如愿逃離了夢境,雙手托著桌子站了起來,苦惱著臉看了一眼對他露出微笑的老師,心里犯著迷糊:為什么偏偏點到我這個沒聽課的?雖然他心里是極大的不情愿,但他還是急忙拽了王鵬的課本并在其他人的幫助下咿咿呀呀、期期艾艾的讀出了一個面目全非的“古今第一長詩”。
不知那老師是故意諷刺還是覺得這小子可愛,當整個教室結束了周毅帶來的煎熬時,她竟然夸道:“恩,非常好,請坐?!睕]事人似的周毅在笑聲和嘆息中欣然落了座。離下課還有幾分鐘,周毅確信他不會再被點起了,誘人的睡眠讓他又閉上了眼,但那揮之不去鬼魅般的眼睛仍縈繞在他的腦際。嚇怕了的他,仿佛一閉眼就會掉入萬丈懸崖。他不敢睡了,緊繃的神經讓他有足夠的精神去混完一上午的課。他不知道,即使那個消息到來,這雙眼睛也不會在很短的時間里將他赦免。
光陰似水,青春如玉,光陰無情剝蝕著青春,青春卻無法挽留光陰。人生的藤蔓在悄然生長,是曲是直、是健壯是萎靡?天地之間,庸祿的世人如醉如癡、如夢如幻的消逝自己,至尊至圣的境界里永遠只有少數生命的默然生存。歲月的步伐無暇雕刻,些許傷痛只留給孤獨的命運去深刻反省那無盡的嗟呀,并悄然欣賞著一個人的默默無聞或驚天動地。巨大的轉變所需的也許就是那么一一次次靈魂的升華。
奇異的噩夢已將周毅折磨得心神不寧,中午,當他拖著身體回到宿舍時,那足以改變他人生的消息也奏響了序曲。留在宿舍的張小浩淡淡的對他說:“毅哥,今兒上午有人打電話找你,說是你姐周然,讓你再回一個電話,有事?!?
“哦。”周毅頹然的答道,隨后朝墻上的電話機走了過去。
張小浩突然又說:“毅哥,你給我請假,班主任沒說什么吧?”
周毅拿著聽筒,已經撥了號,在耐心的等待,或許困乏的身體已承受不住任何動作了吧,他的心進而突突地跳了起來??伤炙坪跤X得有什么預感,以至于沒聽見小浩的說話。看他等著電話,小浩也只能無奈的皺皺眉。
“是然姐嗎?”周毅說,電話顯然通了……
“啊,好的,我今天下午回去?!笨磥砑依锎_實有什么事,不過此刻他倒還很平靜。
只聽他又說:“什么?哦,我現在就回……”他掛了電話,一邊準備,一邊又自言自語:“什么事啊,這么急,為什么要然姐告我,我媽呢??!彪m然他滿臉現出的是不解,但他心里還是有點高興,畢竟回家還能逃掉幾節該死的課,家里能有什么大事。他的心寬得像海,只是有點微小的不安猶如細浪讓他稍覺害怕,這不安其實來自血緣,他不知道。然而更可怕的是由這血緣引起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盛夏的炎熱還停留在初秋的中午,六七月驕陽的余熱還在人間留戀。
街上行人稀少,十分空曠,孤寂的蟬鳴讓環境更加寂寥,偶爾跑過的幾條狗,也都吐著舌頭,喘著粗氣。
周毅背著個空包,行色匆匆的走向路旁停著的一輛面包出租車。他站到車旁,朝里一瞧,胖胖的司機那圓圓的大腦袋上掛著一個更圓的墨鏡,身子躺在座椅上仰著頭正在打盹。這時,一只肥大的蒼蠅“嗡”地落到了司機油亮的鼻子上,細長的腿還不停地擦拭著翅膀和腦袋。那司機癢的難受,便在迷糊中笨拙地抬起手在臉前揮了揮,氣憤地罵道:“他娘的,什么東西!”微一扭頭,卻看到了周毅,然后冷冷地問道:“去哪兒?”
“周家溝”周毅說。
“上車吧?!?
周毅趕緊坐到后面的座位上,摘下癟癟的書包放到一邊,對胖司機說:“哥兒們,走吧!”
胖司機一邊發動車,一邊小聲嘟囔:“大中午的,亂跑啥了?!笨跉饫铿F出了小睡被打斷后的不快,不過周毅倒沒聽見,他只看到司機那圓滾滾的肚子正好卡在方向盤下面的空缺里,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車開了,絲絲涼風吹得周毅好不愜意,在茶色玻璃的掩映下,小寐別有一番韻味。
彎曲的羊腸小路塵土飛揚,銀鈴般咯咯的笑聲響徹耳際。周毅回到了童年,像一只脫韁的小馬駒在小路上撒歡地跑,耳旁的風呼呼刮過,父親在后面氣喘吁吁,沒命地追。不知跑了多久,天似乎黑了,周毅停了下來,想尋父親卻尋不到,四周的黑暗向他涌來,身處荒僻之處的小小人兒因孤單害怕而抽泣。突然,一只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立刻破涕為笑,高大的身影原來是父親,但父親只是默默的看著他,一雙慈祥的眼睛流露出愛憐的目光。他迫不及待的想鉆進父親溫暖的懷抱,但轉瞬間父親的臉變得模糊了,只有那雙眼睛是清晰的,還盯著他,死死的盯著他。?。「赣H的眼睛又變成了那雙恐懼的帶有期許的眼睛了,害怕便又從他心底燃起,他掙扎著想要從那只大手下面逃脫……
“醒醒,兄弟,到了?!彼緳C輕輕搖著周毅的肩膀,對他說。
周毅一機靈睜開眼睛,左右看了看,指著前方說:“再向前走走?!?
下了車,他感到身體無比輕松,而且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清氣爽,然后,他對司機俏皮的說了句“哥兒們,慢走??!”但沒等出租車慢走,他便興奮地打著口哨拎著包朝著家的方向跑去。
周然已站在大門外了,看到周毅興奮的樣子,她的臉上顯出一絲苦笑,隨后就憐憫的看著離她越來越近的周毅。
“然姐,我回來了,家里有什么事???”看到周然一臉的嚴肅,本來還想說幾句玩笑話的周毅馬上丟掉了笑容,茫然地說:“怎么了?”
“你快回家看看你媽吧……”周然不忍心再說下去。
周毅顯然從語氣中覺察到了什么,驚訝的問:“我媽怎么了?”說著,便快步往自家屋子走去。正當此時,屋里的老式掛鐘“當”的一響,綿延悠長的聲音烘托著山村的寧靜。
推門而入,時間是中午一點半。他看到母親呆坐在床上,懷里抱著個枕頭,身體在不停的搖晃;形容憔悴,眼睛無神地注視著前方;嘴里還細碎地嚼啐著些胡言亂語。伯母和嬸子坐在旁邊,看著站在門檻一動不動的周毅,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說,但又好像顧忌著什么。
呈現在眼前的情景使周毅的腦袋“嗡”的一聲,書包便從手里滑落了,周然搖了搖頭,把它掛到墻上,對周毅說:“別站著了?!?
周毅腿打著彎兒,眼睛望著母親,一顫一顫地走到母親跟前并蹲了下去,拉著母親的胳膊迷茫地說:“媽,你怎么了?他知道一定還有更可怕的事,要不母親不會這樣。
母親斜了他一眼后,依舊是那木然的表情,手還不停的撫摸著懷里的枕頭。
見母親不說話,他心如刀絞,便把臉轉向伯母和嬸子,焦急地問道:“大娘、嬸,我媽這到底是咋了?我爸知道了嗎?”
嬸子眼圈紅紅的,輕輕對他說:“毅孩,你先找個地方坐下?!敝芤懵犜挼姆鲋惭芈驳搅烁浇牡首由?,低著頭,等待伯母或嬸子開口。
嬸子低聲對伯母說:“大嫂,還是你來告訴孩子吧?!闭f著拿了塊白手捐擦起了眼睛。周然也說:“媽,你就對周毅說了吧。”
伯母同情愛憐的看著低著頭的周毅,對他說:“毅孩,我說了,你千萬要想得開啊!”
似乎聽到周毅輕輕“哼”了一聲后,她緩緩道出了周家的不幸:“唉,事情是這樣的,你大爺昨晚在西坡李拐子家打麻將,你也知道他們一打就是一宿,都是一群不顧家的死鬼。我一個人感覺悶的慌,就和你媽坐一塊兒聊天。誰不知道我們妯娌關系很好,本來還想叫你嬸也來,可一想,算了,你叔和淘淘都在了,就讓他們一家子在一塊吧。唉,我和你媽有說不完的話呀,我們聊了很多,聊累了我們就在一塊睡了……”屋里很安靜,都在認真聽著伯母的講述,周毅母親嚼啐的胡言亂語這時也無影無蹤了。
“俗話說,這天有不測風云……”伯母的話開始走上了轉折,“你媽十分掛心你爸。你爸呀,勞累了半輩子,比他哥有出息啊。這一母所生,差別還挺大。唉,你爸干運輸也二十來年了吧以前你跟你芹姐在家還好,后來你們上了初中高中,住了校,回來也少了,你媽就常常一個人守空房,那是怎樣的感受,你們孩子是不會知道的。你媽經常念叨你爸,說:‘貴發他忙啊,常常晚上開車,但愿能平平安安的?!Γ阏f,老天爺咋就這么狠呢……”說到這里,周毅突然瞪大眼睛激動的問:“大娘,是不是我爸出事了?”
伯母說:“你慢慢聽我說。我們睡著睡著,忽然,電話響了,當時天好像剛亮,你媽就接了電話,只聽見你媽‘恩’了一聲后又‘啊’的大叫了一聲,扔下電話就昏死了過去,誰知醒來后就成這了。我想:不好了,肯定出什么事了。我就趕緊把你媽扶到床上,拿起電話,里面說:‘哎,是周貴發愛人嗎?哎……’我一聽像和權縣的口音,我說:‘我是他嫂子,有什么事嗎?’‘剛才不是周貴發愛人嗎?怎么現在成他嫂子了?’我看了看你媽還不省人事,我就說:‘跟我說吧?!锩嬲f:‘我是和權縣交警大隊的,周貴發出車禍了,我們需要家屬來認領及辦理相關事情。請節哀。’這時,我渾身打了個冷顫,心想:這事大了??晌沂谴箫L大浪過來的,這節骨眼上我知道我該怎么做。我趕緊問了地址,掛了電話。穿好衣服,也給你媽穿好,就去叫你叔跟你嬸,我說:‘快起來,出事了,趕緊的,來你二嫂這里。’這時天已經大亮了,然后,我把這事告訴了他們,我又讓你嬸看著你媽,我跟你叔去把你那死鬼大爺拽回來。我們到了李拐子家,好家伙,長拉拉睡著四五個。把你大爺拽回來后,吃了飯,他就跟你叔去了鄰縣,去看你爸?!闭f到這里,她忍不住擦了擦眼睛,再看周毅,卻是臉色煞白,渾身顫抖,眼淚不住的從眼睛里往外溢,嘴里說著:“不可能,不可能……”嬸子和周然也都在抹眼睛。頓了頓,伯母又接著說:“我想,這天大的事應該讓你們姐弟知道,可我又不知道咋聯系你們。我想你然姐可能知道吧,再說把周然叫回來也可以幫襯幫襯。你然姐回來后就給你們打了電話,只說家里有事,叫你們回來,你芹姐是今晚的火車,估計明天下午能到家?!辈竿A讼聛恚袷峭瓿闪艘患ゴ蟮娜蝿眨缓罂粗芤隳赣H,并拉著她的手說:“唉,苦命的小玲啊,平時就挺脆弱的,遇上這等事,怎么能教她受的了啊,唉!”她長長舒了一口氣后,屋里便只剩下了周毅慘然的哭泣聲和鐘表淡然的滴答聲。
父親永遠去了,這是事實,雖然周毅有萬分的不信。母親因為父親,悲哀過度,到了精神上的另一個境界,暫時躲避了殘酷的現實。父死母病,這是多么慘痛的打擊,讓一個遠未涉世的孩子感受到了真正的天塌。周毅此刻多想一個活生活生生的父親進入他的回憶,讓父親的音容笑貌多陪伴他一會兒,可繁雜的思緒、巨大的悲痛只允許淚眼婆娑的他用更多的眼淚不斷沖洗他已哭腫的眼睛,也許只有這樣一切悲傷才能漸漸被淚水湮沒。
擦干眼睛的周然遞給他一條濕毛巾,說:“別哭了,哭多了會傷身的。
他接過毛巾使勁捂到自己臉上,一股清涼瞬間穿透了他那灼熱的雙目,使他在長時間的悲痛中感到一絲舒適。顫動的身體便慢慢平息了下來,伯母和嬸子安慰的話語在屋子里游蕩,進入他耳朵的卻是發病母親的喃喃自語。
母親看著懷里的枕頭幽幽地說:“貴發,貴發,周貴發,富貴的貴,發財的發,我跟著你能發大財;別家的娃,別家的狗,個個都是二百五?!彼诳渥约旱耐瑫r還忘不了貶低別人,說完,怔怔的笑了笑,繼續撫摸她那親愛的枕頭。周毅知道母親得的是鄉下人所說的“瘋病”,能不能治愈,只能聽天由命。
停止哭啼的他朝母親看了看,病中的母親叫他十分心疼。伯母和嬸子在對母親說些什么,他已無心細聽,只見他吃力地站起,趴到掛歷上,在密密麻麻的數字中尋求今天的日期:**年8月20日,農歷**月**,這一天,他要永遠記住。
天邊已被黃昏的霞光映紅,周毅走出屋子,干澀的眼睛望著變幻無群的晚霞,絲絲涼風不住的吹向他俊逸的臉龐,歸巢的鳥兒也歡快地叫著去享受它們合家的溫馨。這時候,院墻外急促的腳步聲帶回了伯父和叔父,他們的眼圈也紅紅的,但不知是風吹的還是因失去弟兄而哭的。他們看到了周毅,伯父說:“回來了?毅孩。你大娘哪了?”周毅用手指了指他家的屋子,沒說話,伯父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深深嘆了口氣,然后就和三叔進了屋。周毅聽到他們說:“該準備后事了……”他對“后事”這個詞并不陌生,但此時彼時,意義卻有著天壤的差別。
那是在他很小的時候,有一天,大人們突然告訴他:你爺爺死了,該準備后事了。當時,他不知道死是什么,更不知道何為后事。他只看到爺爺穿著漂亮的衣服在那個人稱棺材的箱子里睡著,不跟他玩;只看到長輩們都哭哭啼啼的,尤其是姑姑們,哭得很好聽,像唱歌;只看到一群人為搭一個很好看的小房子而忙得不亦樂乎。
等小房子搭好了,白色的布條和紙條掛上了,母親就叫他和姐姐們坐在里面,告訴他這是給爺爺守靈。親戚們都穿了白色的孝衣,大人守著棺材哭,他的兩個姐姐低著頭,他卻瞄著棺材前有色有味的食物流口水。大人們的哭聲實在太熱鬧,像是在競賽誰的嗓門更大一樣。好像他覺得這競爭很有意思,于是就“哇”的一聲加入其中,誰知他一哭,一屋子的人全都笑了,都夸他:“看我們的小毅孩,知道給他爺爺哭靈了?!睘榱擞洗笕耍u力的嚎了很長時間,小脖子還盡力一抽一抽的,直到母親拿了兩塊蛋糕,才把他的嘴堵住。
晚上,明晃晃的蠟燭亮了,吹鼓手鼓搗著手中的樂器,有人放著鞭炮,他感覺像是在過年,熱鬧非凡,哭聲和笑聲攪成了一團。
周四奎爺爺告訴他:一會兒,你就看著你爸,他咋樣你就咋樣。轉眼間,四奎爺爺就扯起了嗓子,喊著一些周毅聽不懂的東西,他便跟著父親磕起了頭,一起一伏,大人的節奏顯然太快,往往他起的時候人家在伏,人家伏時他在起,一旁的人們都被小周毅的可愛逗笑了。
第二天,他的眼又瞅準了花圈上的小玩意,想讓父親給他弄幾個,父親卻對他說:今天你要聽你四奎爺爺的,叫你干嘛你干嘛,啊!他看到父親臉上掛著淚就不敢胡鬧了,老老實實等待著四奎爺爺給他安排任務。出殯時,四奎爺爺給了他一根長長的木棒,棒子頂上掛著一個白紙做得很復雜的條條,告訴他:這叫引魂幡,你要好好打著。
在通向周家祖墳的路上,他一面為自己作為爺爺唯一的孫子走到送葬隊伍前面而自豪,一面又為自己只能眼巴巴望著前方那些漂亮有趣的紙札而心急,他猜想著擁有那些小孩子們喜歡的東西還需多久。終于,經過漫長的等待后,當爺爺的棺材入了土,一場大火將所有化為灰燼之前,他如愿得到了兩個好玩的紙龍和紙繡球,如獲至寶的玩了很長一段時間。童年爛漫的回憶無法沖淡此時的心慟;曾經無憂的光陰也無法消散此刻的悲戚。周毅注視著天邊最后一道光亮慢慢隱沒,感覺一天猶如活在夢中,早上無憂無謂的起床,到晚上卻得憂苦兼并的入睡,短短十幾個小時,變化竟如此之大。
伯父和叔父已經回來,現在他如果想知道父親到底是怎樣出事的,便可以向他們尋問。但他只是悶悶地吃了晚飯,幫助母親睡下后,就悄悄拿出家里的相冊在臺燈下翻了起來。
年輕時當過兵的父親身體健壯、高大偉岸、相貌出眾。那些身穿軍裝的照片是父親生前的驕傲,父親常常指著照片一臉得意地對他說:看你爸年輕時多精神。雖然照片是黑白的,有些模糊,但父親那輪廓分明剛毅的臉卻清晰異常。這張清晰的臉熟悉的恍若現在的自己,自己幸運的繼承了父親那些良好的基因,父親卻像完成了交接任務似的離開了。由于父親的駕駛技術一流,退伍后被派到了縣里的運輸隊,一干就是將近二十年。周毅繼續翻著相冊,眼睛落到了一張父親與自己的合影上:這是一張近景照,照片里的父親笑得很自然,懷里抱著幼小的周毅。雖然父親那比年輕時略顯發福的臉已被歲月劃上了幾條淺淺的皺紋,但在炯炯雙目的映襯下更能折射出一種成熟的魅力。周毅沉重的心情讓眼淚一點點往眼眶聚集,突然,他已顯模糊的目光在父親的眼睛上停住了,他有了新的發現,同時心也跳的厲害了,他問自己:難道這是巧合?因為眼前父親的眼睛跟昨晚以及噩夢中的那雙眼睛是何等相像,而那雙眼只是被一次次幻化了的明星海報上的眼睛,這有聯系嗎?他思考著,仔細觀察著,越來越覺得父親的眼睛像周潤發,而且父親的名字只與這位大明星相差一個字。最后,他不由得相信了:也許這正是父親冥冥之中對他的暗示與囑托。然而當他知道了這些后,心里的悔恨卻無情的將滯留在眼眶的淚珠如雨般落下,他后悔這些年竟然沒有認真看過父親的眼睛,以致當父親的陰靈拜訪自己時,自己卻將父親當作了噩夢。所以,在隨后的日子里他每天都盼望著能與父親在夢里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