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一望塵途
- 普羅旺斯張
- 6091字
- 2021-02-03 16:24:11
整整一個下午,周毅把時間都耗在了搬東西當中,可想而知,這么長的時間里,需要他挪動的東西有多少。所以,世界上說謊話的人還是很多的。但,周毅又覺得自己并沒有吃虧,相反他還自認為是遇到了好人。因為,在他準備走,人家給他結賬時,又多給了他五塊錢,他很高興,竟然也不覺得有多么累。
按照手表指示的時間,應該到了以前工地下班的時間了,“不好,不能這么悠閑地走了,趕緊跑吧,不能讓她等太長時間,呵呵。”周毅想了想,便小跑著去接近那個每天必到之處。在以往那個時間偏右了十幾分鐘時,滿頭大汗的周毅終于又來到了那標志性的地方,一切如舊,可愛的陳文歆依然仿佛夢里的情景似的,在耐心地等待著他。
“歆,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周毅嘴上道著歉,心里面卻十分幸福。
“沒,沒,我也是剛到。嘿嘿。”陳文歆說,她的眼睛卻沒有看著周毅,而且話音也失去了快樂的成份。
周毅馬上覺察到了氣氛似乎有點不對勁,他便設法去看陳文歆的眼睛,結果女孩的雙眸反而更是在躲避他了,他納悶了。便問道:“歆,怎么了?我怎么覺得你不高興啊。”
“沒,真的沒有。”陳文歆抬起了頭,眼睛不再躲避周毅了,而且還給了他那個動人的笑靨。
黃昏中,馬虎的周毅并沒能看出什么異常,而陳文歆后來也真沒表現出任何的不快。他兩手拉手在街上漫步,沒多久,周毅那剛掙的二十五塊錢也就進了小商小販的腰包。周毅也像所有戀愛中的男孩那樣,很樂意為自己的女友花掉自己的錢。
一天之中的這段時間過得非常快,不管天氣怎樣,他兩都一直堅持到了現在。但,今天的這個時光又到該分別的時候了,沒辦法,周毅只得先送了陳文歆后,自己再一個人懷著滿意的心情走向他們的工棚。
“唉,用不了多久,就又該搬地方了,嗯,我也想再換個工作,呵呵。”周毅胡亂盤算著,沒幾分鐘,破敗但還有點可親的工棚就把他裝入了懷中。
“周毅,回來啦,下午的活累不累?”高桓對周毅說。
“啊,還行。唉,家慶去哪兒了,怎么還沒回來?”周毅又問高桓。
高桓看了他父親高滿田一眼后,說:“下午,你走后,來了個說是需要幾個去石場干活的人,家慶就去了,我和我大沒擠上去。”
“那,那是去哪里的石場?”
“唉呀,亂哄哄的沒看清,估計家慶今晚不回來了。”
和高桓聊了一會,周毅也就不再想什么了。民工們的這種特殊時期,夜不歸宿仿佛也很平常,因為,除了周家慶,還有幾個床鋪也只是亂攤著空空的被子,一個個都像是干癟的蠶蛻。
日子又急匆匆地過了十幾天,雖然,天上的太陽還是那么圓,那么驕傲;云彩還是那么一如既往的輕飄飄。但地上的一些事情卻漸漸表現出了它們古怪的成份。
首先,每天為大伙忙工錢的杜有志,盡管也是起早貪黑、樂此不疲,但他的繁忙卻只是祿祿而為。其次,被藍皮車帶走的周家慶,似乎是真的忘記周毅他們這伙工友了,這么多天的過去,他就像突然蒸發一樣毫無音訊了。最后,到底還有些什么古怪的事,可惜現在還沒有怎么露出來。
初秋的中午,天氣熱得賽過了盛夏。悶熱的工棚里,人們正在打盹,他們都老實地為自己活著,誰都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么事。
最近的兩三天,在這群民工的意識里,杜有志似乎又在捉著迷藏了。不過,他們的工長老杜,本質上也同他們一樣,并非高人一等。這時候,在自己手下人的著急中,他回來了。沒幾個人能安心睡得著,杜有志一進門,民工們便像追星族似的圍著他,不是索要簽名而是索要工錢。
“工長,咱們的錢要回來了嗎?”王進明帶頭尋問。
“就是啊,這時間也不短了,都十來天了,總不能一直這么等下去吧!”一個三十多歲的民工說。
暫且不管他們還說了些什么,只見杜有志陰沉著臉,一大口一大口地抽著煙像是在聽著其他人的嘮叨,但他的樣子卻又仿佛心里正盤算著事。
一段時間后,屋里的聲音低下來了,杜有志的事情可能也思索好了。他咳嗽了兩聲,然后說:“我跟大家說啊,都給我先沉住氣了。”他放眼看了所有人一眼,才暴發出他的氣憤,說道:“他媽的,馮建業那個老鱉孫真他媽不是人養的,大家也別指望他了,那家伙估計是攜款逃跑了……”
“啥?”好幾個民工已跳了起來。
“那怎么辦啊?老杜!”
“領不到工資,這不是他姥姥的白干這幾個月啦!”
……
“先別吵!我他媽就不著急啦?媽的,家里的債主都找上門兒了,再不還那些鱉孫錢,我,我他媽就該賣老婆賣孩子了!”杜有志幾句有力的話語立即鎮壓住了手下人的牢騷,每個人都像被涼水蓋了頭一樣的看著他。
“那咱們該怎樣才能拿到錢啊?杜叔。”周毅問道,似乎他的頭上沒有被涼水蓋了。
“咱們大伙都來商量一下,呃,我看只能直接去找公司,可怎么去……我看,實在不行,大伙就都他媽的去。”杜有志并不依照自己的所說,說是一起“商量”,結果,他早已有了主意。
“對,我贊成,都去,我們以前在煤……”高桓馬上站起來激動地說。
“坐下,還輪不上你說話了。”高滿田說,這句話一開始就將高桓的話斬斷了,高桓便只好悻悻地還原成了坐姿。
杜有志不理他們的出風頭或者教訓兒子,他又說:“大伙說,行不行?”
“你說咋辦就咋辦,我們沒什么意見。”王進明說,雖然表面上看他很聽工長的話,但是他的話竟能代表所有人的意思。
杜有志說:“好,咱們的人都在嗎?”他又掃視著,很有一種大將出發的風范。
“杜叔,家慶都出去十來天了,一直沒有消息,也不見他回來,他到底去哪了?”周毅對杜有志說。
“什么,周家慶不見了?那鱉孫去哪了,我看他是不想要工錢了?”杜有志以為周家慶是故意離開的。
“高桓說是去什么石場工作了,是吧,高桓。”周毅說。
高桓沒說話,只點了點頭,似乎這時候還輪不上他說話。
“沒事,大男子漢出不了什么事,別瞎操心。”杜有志說著,又點上了一支煙,就在他的火柴熄滅時,工棚外面傳來了摩托車的聲音。
隨著一聲熄火聲,工棚的門口不知為何站上了幾個警察模樣的人,是來站崗的嗎?笑話,這兒有屁好站的。而且,人家也確實不像,因為他們都走進了工棚。
面對這些不速之客,民工們這次算是真正的鴉雀無聲了,他們瞪著一雙雙看似無辜的眼睛,乖乖地等待著事情的進展。
杜有志恭敬地站了起來,恭敬地遞上紙煙,正要恭敬地開口,結果,人家民警卻向他擺了擺手,意思是不抽煙。他竟然能從這擺手中讀出了三個意思:一、不抽你的煙;二、你別說話;三、呵呵,你還是坐下吧。所以,他就“嘿嘿”地笑著去履行民警給他下達的任務了。
“大家聽我說啊……”站在最前面的民警開口了,“我們是**派出所的民警,我姓肖。最近,我們正在調查一個關于年輕民工失蹤的案子,犯罪分子以找工作的借口將人帶去后就沒了音信,不知道你們中間有沒有最近走失的工友。”
“咯噔”,周毅的心打了個冷戰,不自覺的,他把臉轉向了高桓,而此刻高桓也在看著他,在警察的話中,他們同時想到了周家慶。
“有,有……”周毅像在學校那樣舉起了手,并站起身,這樣一來,仿佛還真是在回答老師的問題了,以致于他的心也緊張了。
肖警察敏銳地看著周毅,說:“別著急,你慢慢說。”
“我……那個,有個叫……”周毅還是十分“緊張”,而說不了連貫的話。最終,在高桓和高滿田的引導和幫助下,民警們才收獲了他們的又一個線索。
民警走了,工棚因為工錢的事只恢復了一點點輕松。但,周毅的心卻真的更緊張而且恐慌了,“家慶,你在哪?難道真是落到犯罪分子手里了?”他心里琢磨著,其他人謀劃討工錢的事,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周家慶到底去了哪里?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原來,他確實是掉入了犯罪分子手中。那天的農用車一直開著,走過了城市,又路過了村莊,卻仍然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車上的年輕人懷著對新工作的向往,好奇地觀看著汽車兩旁那越來越原始的風景。他們露著微笑,間或打聽一下身旁人的姓名籍貫。
在汽車的前行中,初秋的風仿佛也加足汽油,正歡快有力地吹到了每個人的身上,連續的涼爽讓人好不愜意。
暈頭轉向中,大概走了三四個小時左右,車在一個像是山溝的地方停下了。
“下來吧,都下來吧,快點,到了。”那個招工的人說。然后,在他的帶領下,十幾個小民工便來到了真正的目的地,也是廣闊大地上的其中一個地獄之所。
幾座殘缺的石頭山包圍著一片開闊的場所,空氣中迷漫著嗆人的塵土味,再加上場地上擺放著的碎石機和一堆堆碎石以及幾輛工具車,使他們確信這里便是他們要到的石場。名副其實,這里的石頭確實不少。
新來的成員還在左顧右盼,不過,在他們的顧盼中,幾個手持棍棒、惡魔般的漢子,跟隨一個瘦得可憐卻像是“老大”的人,一起被他們盼來了。
“都他媽給老子站好了,站成一排!別亂動!”瘦老大扯動嗓子嚷嚷著,這樣,他的脖子就更加瘦削了。
小民工們站好了,但有一個膽子較大的卻說話了,他說:“老板,他不是說,到了地方先給三百塊錢嗎?”
“給你媽的鳥蛋。”膽子大的人沒有要來錢,卻給自己招來了胳膊一樣粗的棒子,“啪啪”兩聲有力的悶響,他疼得彎下了腰。
“怎么打人啊?”又有一個膽子大的人想討說法,結果,肯定也是說法沒有,棍棒伺候。“打的就是你!”“咚咚……”也是兩聲或者更多,第二個也彎下去了。
瘦老大得意地笑了,并得意地說:“誰他媽還有意見,盡管提出來,哈,沒事,不就是幾棍子嗎,哈哈,提啊!”
不過,雖然這也是命令,但剩余的人卻都不給他面子,全都沉默了,嚇懵了。站在棍棒面前的他們,就像是RB鬼子刺刀所威脅的中國老百姓。
“告訴你們,剛才那是老子替他們父母打的,小小年紀不好好學習,活該他媽的挨揍。哈哈,聽著,在這里,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管兩頓飯,聽清楚了嗎?”瘦老大在一個挨一個看面前的小孩。
“老板,我們的工資?”輕輕飄來一個懦懦的聲音。
“打!”瘦老大轉身走了,但他的打手們還在“工作”……
飛揚的塵土、笨重的石塊、駭人的棍棒,漫無邊際的進入了周家慶以及這幾個年輕人的生活,他們的生命因此而刻上了一段無法磨去的慘痛經歷。
白天的“工作”,他們很賣力,喘著氣、彎著腰、豎著耳朵聽取帶班的安排。
“啊!唉喲,求……求你們別打了……求……”
這樣的聲音每天每時每刻都會刺進每個人的耳朵里、心里,但他們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因為他們不僅人少而且還遠不如人家壯實。他們沒有辦法,只能忍受著這奴隸一樣的生活,盼望著能夠僥幸得到上天的眷顧。
年輕后生的飯量有多大,這樣的問題相信人們是會有所概念的。但處于黑工廠的這些人,他們被給予的飯食也許人們可以想象得到,但人們是萬萬難以下咽的:湯,看起來是稀飯,卻并沒普通稀飯那么簡單,里面不是米,卻是五花八門不能吃的東西;饅頭們一點都不丟老板的臉,它們不愧自己是石場的成員,竟也弘揚著這里“硬”字的傳統。
所住的地方,不如直接去露天:破得過分的布棚子冠冕堂皇地組成了一個挨一個的“房子”,烈日擋不住,雨水遮不了;磚塊鋪就的地面潮濕著,那是節肢動物們的樂園,蜘蛛、蜈蚣、蝎子……會時不時地出來散步或者聚會;“房子”后面的草地是他們的廁所,更是“嗡嗡”著的飛蟲們歡鬧娛樂的場所,而那綿延不絕的臭味就使民工們的夢鄉被糞便包圍了,不是夢見掉進了屎坑,就是夢見自己或者別人在吃屎。
艱苦而非人的日子就這樣艱難地過著,就像那句至理名言: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周家慶他們雖然表面上在忍氣吞聲,但背地里也像渣滓洞里的政治犯一樣,一直秘密策劃著如何逃出磨窟。某一天晚上,當滿天星星正在調皮,當夜游動物集體出動之時,周家慶同兩個山東人沒有睡覺,盡管有“老”工人勸說逃跑只是徒勞,盡管路口的狼狗似乎還是相當的機靈,但他們不聽也不管,進而摸著黑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子”。
他們小心再小心,很順利地前進了幾分鐘,他們的心早已跑到了別處,但卻感覺不到在哪;他們的呼吸也早已不再均勻,一會兒急一會兒緩,但還是能聽見那微弱的聲音。
周圍是死寂沉沉的,讓人覺得這不是石場而像是墳場,仿佛一切都已死亡,森然恐怖。此時的三個人就是穿越危險地帶的勇士,他們的計劃還在順利中行進。他們離開“房子”越來越遠了,而那幾個路口竟然也是越來越遠。狼狗沒有聲音,打手們好像也確實累了,似乎正在和他們的寵物們酣眠。謝天謝地,三個人輕手輕腳的穿過了第一幕屏障,他們的心在竊喜,腿沒有停下……
周家慶很想撒開腿跑,雖然上面的傷口還遺留著些許疼痛。另兩個人也急切了……唉,他們逃跑的技巧終究稚嫩,突然,一條抗逆上帝的白光,攔在了三個小偷一樣鬼祟的人面前。一瞬間,三個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心在哪,卻聽不見了他們呼吸的聲音,因為,更大的響動消滅了剛剛還死寂的空氣。
“汪汪汪……”是狼狗粗獷驚心的聲音。
“小子們,想跑是吧?”是比狼狗還“狼狗”的人的聲音。
三人被五六個人、兩三條狗圍住了,他們的行蹤被發現。沒有什么辦法,三人只能在涼意襲人的秋風中瑟瑟地發抖,閉著眼睛,像大無畏的革命人士,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不過,瘦老大沒有被通知到這件事,所以,打算逃跑的三個人也就不必去死了。幾個打手自作主張地商議:打他們一頓算了,就當給他們個教訓吧。然后,夜色中是“噼哩啪啦”的聲音,打手們不覺無聊也不覺得累,而三個人卻在地上打著滾,像牲口似的,他們背上、腿上的肉咧開了嘴,仿佛在嘲笑什么,但全身的骨頭卻在大叫著疼痛……
時間不知道走到幾點了,周家慶和兩個山東人相互呻吟著、攙扶著,又融入了十幾個“奴隸”中間。他們的計劃徹底失敗了,然而,他們是否會屢敗屢戰,是否擁有再一次沖擊困難的決心,至少現在都還沒有顯現出來,因為他們的身體只允許他們繼續停留在這樣的生活狀態之中,一天……兩天……三天……
以上的這些情況,周毅他們還一概不知。時間雖然并沒過去多少,但在警察透露的消息中,周毅和高桓都日漸著急了。他們想天真地自己出去找,可只要在現實中一想,他們便只好氣餒了,試想,警察們都不能盡快解決的事,你兩個小民工能有多大能耐。所以,對于周家慶,所有的人都必須期望于人民警察,而周毅和高桓當然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去做。
“咱們這就走,大家都他媽去!”杜有志要作“統帥”了,他慷慨激昂、激情澎湃。
“好!都去。”其他人也仿佛被他渲染得熱血沸騰了,一個個都站得威風凜凜,似乎真的要去干什么大事情,只可惜沒有兵器供他們可選可帶,否則,這樣的陣勢、這樣的人們,確實像極了古代某個動蕩時期的農民起義。
雄赳赳,氣昂昂。幾十人組成的民工“大軍”出發了,他們在杜有志的帶領下,朝著那個雇用他們的公司走去,他們要去爭取他們的血汗錢、活命錢,其實,也就是討債。
雖然時代改變世事的本領很強大,一些事情也由之已經顛倒,但只要稍微一分析,就會發現,事情的本質其實并沒有改變。單單就拿討債來說:舊社會的債主是黃世仁,債戶是楊白勞;新社會的債主是民工,債戶是老板。表面上看起來真的是上下置換,但處于被壓迫中的仍然是人民大眾。
遙遠的一株火苗;
可憐得如同細瘦的艾蒿;
它沒有雄偉的風貌;
似乎也永久性地拋卻了高傲;
它就只會珍惜與之情愿為伴的寂寥;
還有渺小;
也許這就是它一世追尋的榮耀;
但,就是這朵可憐的微微火苗;
卻被賦予權力而解脫了無形的鐐銬;
這時它同樣會分外妖嬈。
無風的時候,平靜的水面正在沉睡,它盡情舒展著自己的身體,讓太陽的熱情最大限度地投入它的懷抱。它希望這樣,它也渴盼這樣,但世界會因為某個單一的意愿而保持沉默嗎?答案當然是否定,對于看起來沒有生命的水也是如此。因為,雖然此刻還是無風,但頑皮的小孩已明明確確將一塊小石頭扔進了它的肚子里,而且后面還有第二塊、第三塊……它終于不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