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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無人不知“上帝的恐懼”
警督阿里吉奧·菲奧拉萬蒂就站在那兒,聽一名頭戴鴨舌帽,身穿藍色襯衫的警長,講述他們如何在這條距離鳳凰劇院[1]步行五分鐘的巷子里發現了松本康的尸體。在他們身旁,其他警員正一邊等候醫護人員,一邊相互八卦自己對于案情的“真知灼見”。眼前這名中年日本游客是最新的被害人,之前兇手已經殺害了三名其他被害人。這個時節正是布拉冷風和西羅科熱風——每年秋天從非洲吹來的一股季風——在威尼斯冷暖交鋒的時候,威尼斯的街道不免為之一空,連海水也被它們攪動得洶涌澎湃。小巷里空氣濕冷,人越來越多,大家的心情也都越來越不耐。一旁的運河里,河水重重地拍打著堤岸。
最后,一隊六人憲兵將尸體運上一艘救護船,之前他們已經等得很不耐煩,都停止了交談,邊搖頭邊來回踱步。此刻,松本先生的手機已經提供了所有相關的重要信息——他的住處、同伴、出行計劃,甚至被害前他原本要前往的地點。一個警官在500米遠的位置用對講機報告說他們找到了被害人的太太,她正站在方德門特附近,焦急地看著手機。他們根據被害人手機中的照片一下子就認出了她,因為她跟丈夫一樣,都穿一身乳白色的服裝。
菲奧拉萬蒂今年57歲,個子不高但很結實,禮帽下的白發極其茂盛。他身穿西服,外罩一件短羊毛夾克,一手拄著手杖,一手拿著一只填滿了英國名牌煙草的石南根煙斗。之前他正在外面跟朋友一起吃飯,隨后電話就來了,所幸事發地只有一步之遙。他耐心地聽警長陳述完畢,然后問道:“你對案子有什么看法?兇手是臨時起意?”他希望能在連環殺手的謠言擴散之前找個機會將其破除。
警長撇了撇嘴,一聳肩道:“從目前狀況只能判斷,兇手什么都沒拿走。”
“受害人身上帶了哪些東西。”
“手機,這您肯定知道了。還有護照,現金——”
“多少現金?”
“兩百歐。”
菲奧拉萬蒂點點頭。“這么說應該可以排除搶劫了。對作案動機有什么推測嗎?”
“動機已經顯而易見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松本先生成了這個連環殺手的第四位受害人?”
這位巡警又聳了聳肩膀說道:“您只是叫我猜測。我又不負責查案。”
“警戒區拉了多遠?”
“兩條街的范圍。任何人不得通行。”
“你覺得是有人在謀殺游客取樂。”
“看上去是這樣的,不過嘿——”
“可他并不是你所認為的普通連環殺手。他沒有使用相同的武器,或者留下標識,或希望跟警方有所接觸。”
“是你讓我講講相關推測的。是的,我就是個小警長,見識淺薄,只配聽你長篇大論。不過如果你真想聽我說點什么,那我就直說了,再跟你講講為什么我會這么想。”
菲奧拉萬蒂笑了,像被猝不及防說中了心事,然而談話氛圍卻緩和不少。“請繼續。”
“不僅僅是我,警局的每一個人都這么覺得。”
“你們到底有什么想法,但說無妨,我可不會把你吊起來抽頓鞭子,也不會‘告發’你,不需要有太多顧慮。”
“我們覺得這起案件跟茱蒂塔·坎賽利里有關。”
菲奧拉萬蒂煙斗里的煙抽完了。他把煙斗在鞋跟上磕了磕,看到里面沒有殘留的煙灰,隨后滿意地將煙斗收到衣袋里。“你覺得一個知名藝術家跟這些謀殺案有關?”
“不是說她本人做的。是她招來的那些人,敵我皆有。”他重重點頭強調道,“考慮到她的威脅,我覺得我們很有必要把她驅逐出去。我是從一個威尼斯普通市民的角度這么說,跟警察身份無關。”
“我們已經給了她錢讓她退出展會,”另一名警察說道,“聽說給了很多錢。”
“據我所知,”菲奧拉萬蒂說道,“她從本土帶來的人都是克莫拉[2],黑幫分子。這些人有個特點,那就是如果沒錢可賺,他們不會動手的,當然也不會殺人。”
“或許被害人之間有什么聯系。可能有些東西被我們漏掉了。”
這種說法顯然連他自己都不信,可怎么辦呢,他已經被逼到死胡同了。
“所以現階段你也只好說可能有什么東西被漏過去了,搞不好這東西根本不存在,警長。或許松本先生的死會是一個轉折點,不過我深表懷疑。”
此刻夜幕已經幾乎籠罩了此地。這里本該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現在卻跟世界上其他角落的都市貧民窟無異。菲奧拉萬蒂注意到其他憲兵正全都盯著他。他抬頭仰望屋頂上的星空,心里盤算著如何把自己的下一句話用更緩和委婉的方式說出來。
“不能說我沒懷疑過茱蒂塔·坎賽利里和這事有關。”他緩緩說道,“不過,嗯,當家園處于威脅之下,你們這樣想是再自然不過了。”
加文·弗里德曼,二十六歲,身高一百八十二公分。他眼睛細長,眼距很寬,有一雙濃眉,臉頰由于過度消瘦顯得凹陷下去。他正在去會見克里斯托弗·鄧恩爵士(白部長官)的路上。秘密情報局[3]大樓背面有一條通長走廊,爵士的辦公室就在最盡頭。透過雨點斑駁的落地窗,阿爾伯特河堤和遠處鐵道的景色顯得十分陰郁。加文扣上西裝上衣中間的那粒紐扣,覺得似乎太正式了,于是又把它解開來。
第四十四號房間的門是開著的,里面有一位中年女士,金發盤起,戴一條豹紋圍巾。聽到他的腳步聲,女士微微起身,抬頭蹙眉從她眼鏡的上方看著加文。“您是……?”
“是加文·弗里德曼來了嗎?”一道冷冷的男聲從辦公室里傳出來,“請他進來吧,然后幫我續一些茶水,可以嗎?克洛伊。”
加文正等著這聲招呼。眾所周知,白部陳腐得令人難以忍受,如果你喜歡接受發號施令,被裝進檔案里,蓋上章,標上索引,編上序號,不斷地被反復匯報和詢問,那么白部的工作就很對你胃口。白部長官能夠主宰所有檔案,因此令人心生敬畏。加文不太確定自己為什么會被叫到這里,但他覺得不會是什么好事。
他還是扣上了西裝上衣中間的紐扣,然后走進克里斯托弗爵士的辦公室,稍有些局促地開口道:“需要關上門嗎?還是……?”
克里斯托弗爵士正坐在辦公桌后的椅子上,一面劃弄著iPad,一面頭也不抬地說:“你剛才可能也聽到了,我等下正要喝杯茶。請坐吧,簡單介紹一下自己。關上門,對。你要不要也來點茶?”
“我剛喝了一杯特濃咖啡。”加文說道。
克里斯托弗爵士皺起臉,仿佛想起了濃縮咖啡或是其他什么咖啡的苦澀味道。他身材高瘦,有一頭染黑的頭發,臉上有一些斑點,棕色的眼睛里總是透出一種質疑的目光。盡管身著年初大減價買來的不成套西服,也絲毫不影響他散發出領袖般的氣質。他今年五十三歲,在成為白部首腦之前,他一直從事研究工作,他的反對者一致認為他現在就像一只離了水的蛟龍,在岸邊茍延殘喘。他辦公室的地上鋪著燈芯絨地毯,地毯上座著黑色寫字臺,上面放著電腦,墻上按規定掛著女王畫像,那是一幅女王頭戴皇冠身著加冕禮服的全身像。
加文坐下來:“我剛從紅部調到這里,有人告訴我這里有重要的工作,我想帕克女士已經將我的檔案送過來了。”
克里斯托弗爵士將身體前傾,第一次與加文對視。“我知道你的妻子在去年死于一場車禍。請原諒我的直言不諱,但我需要知道你現在是否已經成功走出了傷痛,這點很重要。”
加文沒有想到一下就被問及如此深入的問題,但這是畢竟是軍情七處,而不是蘇格蘭寡婦公司[4]。“我已經完全恢復了,可以像從前一樣開展工作。雖然悲傷并沒有消失,但我已經學會與之相處了。”
“所以這就是你對自己的評價?”
“我已經通過評估了,是由——”
門開了,克洛伊推著茶具小車走進來,倒了一杯茶放在克里斯托弗爵士的桌上。他并沒有向她道謝,而她似乎也沒有期待他的感謝,仿佛就算知道她打斷了一番對話,也不會對此感到抱歉和尷尬。她徑直走出去,隨手帶上了門。
“剛才說到你已經通過心理醫生的測試了,”克里斯托弗爵士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一個裝滿文件的文件夾。“噢,在這堆文件的最前面,我看到了,你非常順利地通過了這項測試。”
“請問為什么我會被叫到這里來?請原諒我的直率,先生。”
“我們要交給你一項任務,是外勤。”
加文坐直了身體。他原以為自己是被變相調離原來的職位,到這里來坐冷板凳,他幾乎已經準備拒絕克里斯托弗爵士的說辭,死守原來的職位。而現在他突然看到了自己能夠得到重視,進而改變一切的機會。
“你覺得自己作好準備了么?”
“那——那當然還需要由您來判斷。”加文答道,“在知道任務內容之前我不敢保證。”
“你之所以被選中,是因為好運氣外加你的職業素養。這類案子一般都是這樣。我知道你的第一專業是意大利語,牛津大學貝列爾學院的語言學學位。你的姨媽在威尼斯還有一所小房子。”
“在卡納雷吉歐區,威尼斯的一個行政區,”他補充道,希望借此回避克里斯托弗爵士的直視。
“你對‘茱蒂塔·坎賽利里’這個名字有什么印象?隨便說說看。”
他隱約覺得自己就要在第一道障礙前栽跟頭了。“我應該對她有什么印象嗎?”
“如果你對像精神錯亂一樣的現代藝術不感興趣,那不知道她也算正常。就是那些里外顛倒的水泥房子,裝有死鯊魚的巨型魚缸之類的東西。總之,在今后的這幾天里,你要變成世界上最了解她的專家。”他說著,從桌子對面遞過來一小疊照片。最上面的照片中有一個瘦瘦的女人,下巴很尖,有一雙深色大眼睛,眼球充血十分厲害,幾乎看不見眼白的部分。她畫著精致的眼影和睫毛膏,嘴唇很薄,臉頰極消瘦。她的皮膚如絲般細膩,透明得仿佛能看見下面的骨頭,但她身上最突出的特征要數她的發型,從前額到后腦勺大約有一塊六到八公分寬矩形區域的頭發被剃得精光,后面剩下的紅發卷成小卷披在肩頭。照片中她身穿一件復古風格的及踝印花長裙。
“她的發型真特別。她犯了什么事嗎?”
“這正是接下來我們要說的,你之所以被選擇參與這次的任務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你曾經參與過克拉姆斯基案。”
加文覺得眼皮一跳。一位享有盛名的當代藝術家和一個具備很強顛覆力的俄國陰謀團體沒道理攪在一起啊。“我在那個案子里只出了很少的力。”
“具體說來,是關于康斯坦丁——或是康斯坦提烏斯·索洛帕的。”
“哦,是的。我曾經向海斯和哈靈頓選區的工黨議員萊昂內爾·埃奇韋爾詢問過康斯坦提烏斯的事。但是很可惜,我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克里斯托弗爵士微微笑道:“其實,盡管你只是見過某個據說見過他的人,但這已經是我們能找到的與他最接近的人了。”
“這與她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是說茱蒂塔……”
“坎賽利里。她一個月前接受了《歐洲人》雜志的采訪,聲稱自己是索帕的愛人。我們偶然得知了這件事。”
“她多大年紀?”
“她出生于1987年,跟你差不多大。”
“康斯坦提烏斯·索帕應該已經至少九十歲了。”
克里斯托弗爵士將雙手疊在一起。“她是一位藝術家,弗里德曼先生,她也許跟我們其他人不在一個精神層面上。我不是專家,但我能想象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即使在最沒有活力的兩性關系中,也能在很多方面得到滿足。我們思路要寬一些。當然,她也許在撒謊,或者這只是她的臆想。那也是藝術家的典型特征。”
加文微笑道:“我猜您肯定不是一位藝術的狂熱愛好者。”
“我是一個傳統主義者。我喜歡米開朗琪羅[5]和康斯塔伯[6],還有印象主義畫家。我不喜歡抽象表現主義畫家,譬如杰克遜·波洛克[7]和安迪·沃霍爾[8],他們的作品在我看來就像皇帝的新衣。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這樣認為,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說出來。”他微笑道,“但歷史會。與多數人想象的相反,現在還遠沒有到蓋棺定論的時候呢。”
“看來您對坎賽利里小姐的作品也不感興趣吧。”
“既然你問起來,而且你也會從我們接下來的對話里猜出來,我就明說了,我認為她是一個沒有才華只會自吹自擂的所謂‘藝術家’。但你應該有自己的判斷。據我所知,你應該挺欣賞她的。你對當代藝術感興趣嗎?”
“有一些興趣吧,因為政策的原因我肯定不討厭。我們為什么要調查索帕,是還在追查克拉姆斯基案嗎?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并不全是,是它的后續。藍部透露給紅部一些文件,顯示他曾經在九十年代參與一起生物武器制造的案件,還很可能曾與英國政府合作,這也是藍部暗中調查灰部的原因。”
加文深吸一口氣:“對不起,能否請您再說一遍嗎?稍微說慢一點可以嗎?”
克里斯托弗爵士輕笑道:“我以為你剛喝了一杯濃縮咖啡,應該能跟上的。”
“也許我應該喝兩杯。”
“好吧。灰部也許在十年前曾與索帕勾結在一起,藍部發現了這件事并對灰部的相關行動進行了監控,但沒有進行任何干涉。灰部與索帕的勾結(如果真的存在的話)早在克拉姆斯基案發生前就結束了,只是因為索帕這個名字的出現,藍部才舊事重提,將相關文件交給紅部,導致事態升級。這樣說你明白了吧?”
“那紅部為什么要把文件透露給您呢?”
“他們并沒有把文件透露給我,是我們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情。我們并不清楚文件里具體寫些什么,只知道索帕曾經參與過生化武器的制造,隨后一夜之間他的武器制造工廠突然關閉,人員消失無蹤,索帕的相關情報也一起消失了。”
“也許他死了。或者有人殺死了他。”
“但克拉姆斯基案幾乎可以證明他并沒有死。雖然找不到他直接參與的證據,但我們不能冒險。如果他真的沒死,我們一定得找到他。”
“然后能做什么呢?殺了他,還是與他達成新的協議?紅部肯定不會同意后者吧?”
“當然不會同意。他之所以曾經有用,是因為他在我們的掌控之中,就像一只被戲耍的猴子。但他脫離控制就不一樣了,我們一定得干掉他。”
加文皺著眉頭說道:“聽著,我不太了解這些事情,但很明顯,可能存在不止一個康斯坦提烏斯·索帕。也許在有些地方,康斯坦提烏斯·索帕是一個很常見的名字,類似于約翰·史密斯。很難想象坎賽利里小姐這樣年紀的姑娘會與一個九十多歲的老頭發生不倫戀情,即使她是個藝術家。有沒有可能我們在追查一件空穴來風的事情?”
“那與你又有什么關系呢?弗里德曼先生。你不想去意大利嗎?”
“我只想給軍情七處省錢省力。”
“我們現在資金充裕,而且也找到了合適人選。問題是,我們可能時間不多了。她也許會在幾個月內去世,沒準更快。可能是她與索帕的關系讓她撐了這么久,不太清楚,我只是猜測。總之,幾個月的時間非常有限,我們不得不把所有的稻草都抓住,哪怕只有一根。”
“呃,請您倒回去一點。去世?怎么回事?”
克里斯托弗爵士沉下臉來,可能是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講得太多了。“我確實不應該向你講太多細節,我們有專門的調查官會做這件事情。不過我猜……”他氣沖沖地嘆了口氣。“好吧,現在說太晚了。聽著,她的第一次展覽是在米蘭,大約一年前。那次展覽的作品是對奧古斯特·萊維克作品進行一系列改變,奧古斯特是十九世紀的比利時畫家,特別擅長畫狂歡節,會有人給你提供更加詳細的調查資料的。她的畫作展示了一個意大利男人與足球做愛的場景。更加糟糕的是,她將作品取名為‘加油!意大利’,是意大利最大的政黨——意大利力量黨的名字,同時也是意大利國家隊的吶喊口號。展覽只持續了一周,她就被趕出城了。”
加文笑道:“鑒于她展品的內容,七天的展期有點長啊。”
“一點也不長,而且這也并不好笑。她似乎將一些信息隱藏在了她的作品中,評論家們費了一番功夫才弄清楚。這里面涉及一些非法交易的信息,包括交易的具體人物,地點和時間。當地檢察官辦公室關閉了展覽,她的畫作被銷毀,畫廊被迫對受到傷害的團體作出相應的補償。”
“她指控的內容確有其事嗎?”
“這么說吧,有些事情全意大利人都‘知道’,但沒人能證明。我也許不用對你講得太細。”
“即使是這樣,那也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如果有人想殺她——”
“她在那之后已經兩次從刺殺之下僥幸逃生。她的身價也已突破天際,不管是她的藝術作品還是商業價值。她就像一個意大利版的……那個俄羅斯流行組合叫什么來著?那個女子組合?”
“造反貓咪樂隊。”
“對,就是她們。總之,她得到了威尼斯藝術雙年展的邀請。這真是組織者的一大失誤,現在他們終于認清自己所犯的錯誤了。坎賽利里的畫展被安排于8月份在科爾德里舉辦。自那之后,展覽就因為有關部門的阻撓沒有任何進展。在威尼斯政府確認畫展會帶來麻煩之后,他們強制下令將之取消。相對應的,坎賽利里的律師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抗議取消展覽的強制令。事情還在僵持中,她所有的油畫作品只能放在那里,除了畫家本人沒人知道畫了些什么。所以我們可以假設那些畫都是空白的。”
“空白的?怎么會是空白的呢?”
“你聽說過一類叫作“裝置”的藝術作品嗎?作品的內容就像是裝修工人在你家墻上鉆了幾個洞,然后為樓下的廁所裝了幾根管子進去。我的意思是,這就是所謂的當代藝術。”
“我會看報紙和電視,聽說過透納獎[9]。”
“啊,對,討厭的咸菜獎。好吧,我們只需要想象一下,目前在科爾德里那些包裝之下的東西就是些剛剛在織布機上紡好的白布。這些都沒有一點關系。他們真正擔心的是,如今恐慌的氣氛已經在整個威尼斯蔓延開來,不僅僅是科爾德里。這次展覽打破了城市的平衡。”
“我想說,我覺得這樣做很聰明。盡管可能不太道德——”
“當然不道德,這簡直是一種騙局。”
“你是說,我明白了,是她安排了整件事情,這樣她的展覽就永遠不會開放,她的作品就不會公之于眾。但整件事情的關鍵,你必須得承認,這件事情必須要有周詳地準備。”
“我認為這與我們要調查的內容完全無關。”
“人們在害怕什么?”
“我沒懂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威尼斯的群眾都在恐懼,那么他們所恐懼的是什么呢?”
“他們自然會很擔心,她那三板斧就只能再耍一回米蘭的那些花招,直接挑起與克莫拉的矛盾。或者那是個謠言,很可能就是她散布的。當然在公開場合,她自己什么也沒說。”
加文吹了聲口哨。“我覺得這女人膽子真是大。但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這么討厭她。”
“行了。所有這些藝術流派都喜歡以身殉道的思想。他們其中的一些人確實需要這種思想,因為這些人沒有藝術天賦,但卻又希望被人們所銘記。順帶說一句,我想她病癥表現應該十分嚴重,因為得的是艾滋病。她可以選擇在病床上凄慘地死去,也可以選擇跟樂隊出去,被那個以字母A和E開頭的藝術公司包裝成了崇高藝術理想而獻身的藝術家。告訴我,如果你有一顆像圣馬可比薩一樣大小的自尊心,你會如何選擇?”
“這么說她得的是艾滋病?”
“我之前沒有提到嗎?”
“沒有。”
“不好意思,我以為我說過了。”
“關于她的事情,還有些什么是我必須知道的?我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先生,當您提到她也許會在幾個月內死去時,卻并沒有提到她已經病入膏肓,似乎有些離題。”
克里斯托弗爵士皺眉道:“你不需要從我這里知道所有的細節,這些事情都在文件里。在我們談話這會兒,克洛伊已經把所有文件按順序給你準備好了。還有句離題的話,作為意大利語專業的學生,你或許知道‘威尼托共和國’的事。”
“您是指那個在十二月某天舉行的公投嗎?”
“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根據可靠估計,這一地區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希望能夠獨立。他們給羅馬繳的稅比他們的投資收益還多,大約多幾十億歐元。”
“所有的國家都是這樣運作的。只要時間足夠長,國家會在其他方面補償回來。”
“好的,好的。我已經明白你的觀點了。現在的情況至少可以激發出強烈的熱情,但是把茱蒂塔·坎賽利里卷進去,你就好像拿著一枚定時炸彈。”
“我應該如何接近她呢?據我估計,她應該二十四小時都處于嚴密保護之下。”
“這就是為什么你會被派到白部了。你將暫時回到紅部工作,不出兩個月就會對我們為你提供的團隊支持刮目相看。目前,作為我們的一項永久職權,我們會管理運營一些偽裝成廣告公司的空殼公司。英國還有一批世界頂尖的企業,它們在各行各業中的一些生意是外交部促成的,作為交換條件,我們的空殼公司會偽裝成他們的客戶與之交易。如果一些多疑的政府和個人需要一些公關行為,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會相信,與我們做生意最符合他們的利益。誰會不相信那些幫匯豐銀行或者巴克萊銀行買賣資產的人呢?”
“她聽起來不像是那種會在意別人看法的女人。”
“我也這么想。你也許不會跟她有直接接觸,但肯定能跟她的工作人員接觸,她的私人助理、法律顧問、采購人員、新聞秘書等等一大批將她前呼后擁的人。因此,你是‘科林·羅珀’,你在藝術工坊[10]工作,這名字非常古怪,就像‘我剛剛造了一座里外反轉的房子’一樣古怪,不知道是誰想出來這些怪東西,反正不是我——你為克萊夫·麥克拉姆、黛西·法德爾和貝琪·克拉克等人工作過,這樣顯得你與藝術工作有更深厚的淵源。”
“如果有人向那些人詢問關于我的事情——”
“他們都會為你背書的。聽著,也許茱蒂塔·坎賽利里的工作人員都不知道她與索帕的關系,他們也許不讓你接近坎賽利里,但他們應該會讓你進入她的公寓。你需要在她死后趁亂進入房間,務必保持清醒的頭腦,然后盡快離開。因為她的死一定會給我帶來很多麻煩,我希望你能幫我避免這些麻煩事。”
克里斯托弗爵士的座機響了起來,他伸手按下按鈕。克洛伊說文件袋已經準備好了。克里斯托弗爵士站起身,表示會面已經結束。“看完這些文件。你會明白所有的事情。”
加文起身與他握手:“順便問一下,展覽名稱是什么?一般情況下都會有個名字。”
克里斯托弗爵士面露嘲諷地笑道:“是的,叫作《上帝的恐懼》。”
閱讀了一下午文件并聽完一位南歐事務部研究員的簡報后,加文回到家已經是深夜了。那位女研究員留著長指甲,臉上總是掛著勝利的笑容,她說話有個習慣,總在每句開頭加上“所以”兩個字。“所以我知道你明天會出發去威尼斯”,“所以那里會產生一個令人欣喜的改變”,“所以我們來看一下你的職權范圍”,“所以這是位造成了一場小轟動的女士”。
他打開廚房燈,又開了客廳的燈,就像往常一樣,打量剛離世的妻子布置的家具:綴著流蘇的綠沙發,修理過的扶手椅,桌上的臺燈,中古松木矮柜上面放著電視機。這些都是利亞在沖動之下購買的。
突然間,他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妻子離世已經一年,即使如此,他仍常常會與她說話,忘記她已經離開的事實。有時候,他希望死去的人仍會生存在世界的某一處。然而他感覺不到任何來自她的回應,獨留深深的悲傷。此刻他突然感到空氣有一點不同,肯定是因為她在身旁的緣故。
她這次真的要走了,所以他能夠感知她。或者說,他要走出來了。過去的十三個月對他來說太漫長了,他將自己沉浸在工作中,或者為未來的任務進行訓練,做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只是為了讓自己能夠過一天算一天。他覺得自己變了,內心不再柔軟,性格也不再開朗。然而他終于可以釋放自己了,他很驚訝地發現自己正在餐桌上哭泣,并沒有太多意義,但在無人的地方讓他感覺輕松許多。
他走向冰箱,拿出一份套餐,然后揉了揉眼睛。這是一份紅酒雞配薯條和小豌豆,為什么他們不準備一些更簡單的食物呢?他知道她還在這里。她會在這里待到明天早上,他離開以后,她還會在房子里待上一陣。但那將是最后結束的時刻了。他們的下一次見面將在死后的世界,如果那個世界存在的話。那時候她就可以對他說,不是我離開你的,是你先離開我。真是不公平得讓人心痛。
他將食物放進微波爐,將溫度指針調到二百六十度后按下開始。
“我愛你,”當雞胸肉和薯條在微波爐中滋滋作響的時候,他對她說,“我會一直愛你,利亞,直到永遠,絕不停歇。”
他真是在對自己說話嗎?當他想到克里斯托弗爵士那句:我看到了,你非常順利地通過了這項測試。他幾乎要笑出聲來。真相完全不同,他通過測試是因為他在網上研究了心理學家判斷和解釋人們反應的規則,然后按照規則進行表現。也許比起茱蒂塔·坎賽利里,他才是更大的藝術騙子:他試圖說服所有人,他現在是清醒的。然而收獲幾何?他現在即將出發,去見一個可能比他更加瘋狂的人。
所以,她于一九八七年出生在那不勒斯的斯坎皮亞。父親死于一九九五年的一場毒品交易市場混戰,母親在一九九六年被一群流氓強奸后殺害,她有兩個哥哥,都身負數條犯罪記錄。所以她的第二個哥哥因為販賣婦女被收押在監獄。所以她被一位發現了她藝術天賦的羅馬天主教神父解救出來,還得到了當地富商的資助……
他狼吞虎咽地吃著烤盤里的紅酒雞,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在一個月以前就應該這樣做,他從櫥柜中拿出忌日周年蠟燭,然后點燃。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他很愛她,最后他說服自己,她永遠不能在現實中對他說,他其實已經離開她了。
她在米蘭的展覽被詮釋為她對一系列問題的注解:意大利的性別歧視、無用的足球隊、道德淪喪的現任總理,以及意大利半島逐漸下滑的生育率。這讓除了教會以外的所有人都感到沮喪。一位先鋒評論家提出:“加油!意大利”的作者比那些只會裝腔作勢的人勇敢很多,那些人評論的目的不過是想從中插一手然后干些壞事。從技術角度而言,它是非常杰出的作品,雖然可能從一開始就打算被毀滅。它會讓人們記住,她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但并不意味著她在必要的時候不會舞刀弄槍,想想她的出身。
蠟燭燒完了,燭淚在窗臺上漫開,最終火苗一閃熄滅了,只余下一縷青煙。加文上床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