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藝術(shù)收藏家
- 軍情七處(第三部):圣熱內(nèi)羅復(fù)仇記
- (英)詹姆斯·沃德
- 9688字
- 2019-01-22 16:05:19
菲奧拉萬蒂呼出最后一口煙,把煙斗收入小錫匣放進口袋,走進了波維利亞旅館。跟在身邊的是副手科爾納羅警官,二十五歲,退伍軍人,留著一小撮連鬢胡子,鬢角細細的。
旅館前臺是一個很年輕的小伙子,身穿制服,個子不高但很結(jié)實,金色長發(fā)扎了個馬尾辮。他站在窄窄的柜臺后,臺面上擺放著旅客登記冊和一只服務(wù)鈴。此刻他正注視著面前的二人,仿佛不知該用何種態(tài)度來應(yīng)對他們。于是他擺出一張笑臉,萬一他們真是來問路的游客呢,那隨便應(yīng)付就行。他轉(zhuǎn)過身去檢查柜臺后面掛鉤上的鑰匙,又悄悄把背景音樂調(diào)大了些。放的是弗朗西斯科·格里高里[11]的作品《威尼斯奇跡》,用來趕跑討人厭的異鄉(xiāng)客再合適不過。
菲奧拉萬蒂早就對這種套路有了應(yīng)對之法,他過去按響服務(wù)鈴,同時出示證件,“警察,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前臺小伙子轉(zhuǎn)過身來,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難以置信地用手指著自己:“我——你說我?”
“是你負責這里的旅客入住和離店登記嗎?”
“我——是的,有時是我。我們這里輪班的。”
“你們經(jīng)理在嗎?”
“請問我做錯了什么嗎?”
“我們就問幾個問題,目前跟你沒多大關(guān)系。如果能把經(jīng)理找來,這里就沒你什么事了。”
他飛快地點著頭,表情就好像知道警察只是在忽悠他,眼下的問題不是他有沒有犯事,而是他將受到多重的懲罰。他拿起電話,幾經(jīng)猶豫后掛了回去,隨后打開柜臺那頭的門走出來。“我去找她,很快就回來。你們先在這里稍等,請自便。”
菲奧拉萬蒂環(huán)顧四周,這里還真沒什么好“自便”的,既沒地方坐,也沒有免費薄荷糖。
“你覺得他在緊張什么?”科爾納羅低聲問道。
“鬼知道。”菲奧拉萬蒂答道。
這是一家常見的三星級賓館——矯情俗套的枝形吊燈,磨舊了的紅底帶圖案地毯。這種地毯通常只有五年壽命,這塊顯然超齡了。一旁放置著一棵盆栽熱帶樹。有對美國夫婦從兩人面前的樓梯走下來,爭論著圣馬可廣場的咖啡價格。不多久,前臺小伙回來了,身后跟著一位身穿圍裙的中年婦女。她正在茶巾上擦著手。她做了個手勢,示意來訪者跟她到后面說話,然后吩咐亞歷山大回去工作。
兩個警察隨她來到旁邊的一個房間。屋里有四把硬靠背椅,墻上掛著一幅圣母像,畫像掛得略高,看上去怪怪的。她在身后關(guān)上門。“請坐請坐,我大概知道你們?yōu)槭裁磥淼模怯嘘P(guān)朔伊布勒夫婦的事情,對嗎?”
“他們聲稱昨天被人從自己的房間里趕出來了。我是阿里吉奧·菲奧拉萬蒂警督,這位是盧西奧·科爾納羅警官,您是?”
“我是這里的經(jīng)理,沒有其他管理人員了。十年前我丈夫離開了我。”
“我是問您的姓名,夫人。”菲奧拉萬蒂溫和地說。
“抱歉,我叫瑪麗艾斯黛拉·弗拉索尼。拼寫是兩個S,一個N。”
“您看,這件事很重要。”菲奧拉萬蒂繼續(xù)說道,“您不會有任何麻煩,我們只想知道當時的情況。就算他們說的是真的,這種事情也不稀奇。只是頭一回有受害人向威尼斯警局投訴。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搭乘頭班飛機回國了,還狠狠告了旅行社一狀。”
“我能抽根煙嗎?”
菲奧拉萬蒂和科爾納羅對視一眼。“請吧,”科爾納羅說道。
“你們抽嗎?”
兩人婉拒了。
她抖著手取出一根煙點上。“我不想給自己找麻煩。我離了婚,勉強湊合著過,不能卷進這種是非當中。我確實會跟其他旅館主互通有無,知道如今這座城市正在發(fā)生的事情。”
“他們怎么跟你說的。”科爾納羅敏銳地抓住了話中的關(guān)鍵。
“有幫派分子從國外入境了?”她神情滿是期待,希望消息得到確認,但眼前的兩人依舊面無表情。“就是那誰家的經(jīng)理——噢不,我不能說是哪家,不能害別人。不過確實有人這么說。有一群流氓,他們個個身材都像發(fā)福的健美運動員,就是那種有肌肉的胖子,一臉蠢相。你肯定不想惹上這種人,他們一拳就能把你砸進人行道里,不死也半殘。你知道我說的那種人,你們在查案的時候肯定經(jīng)常遇見。希望這么說沒有冒犯到你們。”
“你怎么知道他們是從國外來的?”
“別人都這么說。我覺得他們沒理由騙我。”
“朔伊布勒夫婦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覺得他們跟謀殺案有關(guān)系?”
菲奧拉萬蒂笑了笑,“我們只講事實,好嗎?”
“我就出生在威尼斯,祖上五代都是威尼斯人。我過去很有錢,直到后來丈夫離開了我。好吧,我只想說,我很熱愛這里,不想看到這里每況愈下。”
“我們就談朔伊布勒夫婦,”科爾納羅說道,語氣和表情略微強硬。
“噢好的,抱歉。是這樣,他們原本要在這里住兩周。然后昨天突然冒出來六個陌生人,都是穿得很體面的外國人。但你懂的,土鱉披上米蘭時裝也洋氣不了。他們恐嚇我們——就算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威脅意味已經(jīng)十分明顯。嗯,除了他們頭頭。他看上去就像——那種在本地根深蒂固,產(chǎn)業(yè)無數(shù),身邊全是上流社會人士,大概就是那樣的人。”
“當時是什么情況?”
“他們問我有沒有房間。剛巧房間全滿了。然后其中一個人——不是那個頭頭,我說過的,頭頭看上去很斯文——說‘樓上肯定有間空房,你等著’。過了一會,朔伊布勒夫婦就鼻青臉腫地拖著行李,像難民一樣逃下樓來。我躲在柜臺后面,尷尬地要死。他們甚至都沒跟亞歷山大說話,肯定被嚇慘了。更何況當時樓下還圍著另外三只土鱉。”
“他們付住宿費了嗎?那些,呃,‘土鱉’?”
“現(xiàn)金付的,付了房間標價的兩倍不止,訂了兩周。不過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打算住多久。我這里19號還有一對夫婦預(yù)定了入住。天知道如果到時他們還賴著不走,我該怎么辦。”
“你怎么不報警?”
“之前也說過,又不是只有我這里發(fā)生這種事情。如果美人旅店的經(jīng)理——哎喲,你就當沒聽見,我什么都沒說,我干嘛要當這種出頭鳥?外面馬上要發(fā)生大事情了。我在旅館業(yè)干了20年,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我可冒不起這個險,我離了婚,又沒什么積蓄,可不像某些人。”
“你說他們是外國人,感覺具體是什么地方人?”
“東歐什么地方吧,沒猜錯的話。”
“他們會講意大利語嗎?”
“他們頭頭會。”
“噢對,你之前提到過。”菲奧拉萬蒂說道。
“他是威尼斯人”。
“威尼斯人?”菲奧拉萬蒂看向科爾納羅,“或許我們應(yīng)該現(xiàn)在去看看他們,跟他們說我們接到了投訴。”
瑪麗艾斯黛拉·弗拉索尼臉都白了。她顫巍巍地站起來,看上去雙膝發(fā)軟就要栽倒在地。“你們不會說是我投訴的,對吧。”
“當然不會。我們會說是朔伊布勒夫婦投訴的。”
“拜托千萬別提你們跟我談話了。要不你們就說找我問過話,我什么都沒說。對對,就這么跟他們講,說我拒絕指認任何人。你們用盡辦法讓我開口,但我不合作,什么都不肯說。”
“知道了。”科爾納羅冷冷地答道。
“我們會體諒你的難處。”菲奧拉萬蒂接著說道,“但如果最后這事情鬧到法庭上,我們就不能幫你隱瞞了。”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他從上衣內(nèi)袋拿出手機,是工作電話。“喂?”
電話那頭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警督,我是帕塞拉。有個壞消息,朔伊布勒夫婦撤回了投訴。他們希望我們‘把這事忘掉’。”
“什么?他們現(xiàn)在人在哪?”
“在去機場的路上。”
菲奧拉萬蒂甩了甩另一只手,感到十分挫敗,“天啊,你就不能攔住他們?就沒人攔住他們?”
“他們鐵了心要走。”
“看來情況不妙,不過我們也許可以挽回點什么。你就當沒給我打過這通電話,明白嗎?”
帕塞拉咯咯地笑起來,“抱歉,但你也知道,局里所有呼進呼出的電話都有記錄。”
“對……沒錯。”菲奧拉萬蒂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好吧……我們這邊進展不錯,剛剛跟旅館的幾位新客人好好聊了聊。”
“真的嗎?他們怎么說?”
“稍后再跟你說,回見。”他掛掉電話放回口袋里,轉(zhuǎn)向科爾納羅,“朔伊布勒夫婦決定撤銷全部指控。我們現(xiàn)在只有五分鐘去樓上作一次入戶查訪。”
科爾納羅皺起眉頭,站著沒動。“恕我直言,我們上樓還有什么意義嗎?他們肯定要說除非我們能出示官方合法簽署的驅(qū)逐令,不然他們就住著不走。朔伊布勒夫婦之所以撤銷指控,肯定是被他們威脅了,他們知道這事。我們再去只是自取其辱。”
“我就想看看他們長什么樣子。”
科爾納羅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旅館主。她正毫不掩飾地專注于他們的對話。“警督,我們不能再叨擾弗拉索尼女士了,到外面談吧。”
“謝謝你阻止我干蠢事。”菲奧拉萬蒂說道。他們此刻正站在方德門特附近。今天陽光不錯,小運河里一艘摩托艇鳴笛駛過,水面上的植物葉子四散漾開。河堤那頭,一家子本地人(從穿著一眼就能認出本地人,錯不了)正在散步,父親把小女兒扛在右邊的肩膀上。
“我們只要蹲守這里就能看到他們的長相。”科爾納羅說道:“如果他們在旅館里,我們就肯定能等到他們出門。不過估計不在,他們是外國人,八成要去觀光。無論如何,重要的是不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要不我們再回旅館看看旅客登記冊吧,我會注意樓梯口,他們來了我就假裝咳嗽提醒你。”
“他們不太可能留下住宿登記。”
“去看一眼又沒什么壞處。”
于是他們回到旅館向亞歷山大要來旅客登記冊查看。這時,有三個人正好從樓上下來,科爾納羅根本來不及咳嗽。其中兩個長得就像流氓——像頂著一坨巧克力的泡芙那樣的死胖子。還有一個顯然就是瑪麗艾斯黛拉·弗拉索尼口中的“頭頭”。五六十歲,身材高瘦,銀發(fā)梳得很有型,眼窩深陷,有黑眼圈,長著一只鷹鉤鼻。
“店主夫人說你們找我。”他冷冷地說道,“有什么事么?”
“我聽說你住在朔伊布勒夫婦原先的房間里。”
“我是威尼斯本地人,不住旅館。我出高價從朔伊布勒夫婦那里接手了房間。有熟人要住,我?guī)退麄儼才乓幌隆D闶窍雴栠@個么?”
“這是其中一部分。”
銀發(fā)男人嘆了口氣,仿佛意識到這事肯定要占用他原本就很緊湊的日程安排了。“你們先回樓上吧,孩子們,我來跟警察談。警督先生,請隨我來,我邊吃早餐邊跟你聊可好?”隨后他對亞歷山大吩咐道:“前臺,請幫我要一杯意式特濃咖啡,一個熱的黃油羊角面包加一點干酪,如果有糖漬草莓也來一些。”
“我留在這兒等你。”科爾納羅說道。通常如果是非正式問話,他們都只安排一人參加,免得當事人壓力過大。
銀發(fā)男人推開接待處對面房間的門。房間里有六張餐桌,三面墻上都掛著巨幅鏡子。如此設(shè)計的本意是想讓空間顯得寬敞一些,不過顯然沒什么效果。有一扇窗戶能看見外面的人行道。銀發(fā)男人挑了最靠近門邊的桌子坐下,示意菲奧拉萬蒂也坐下。他把抽了一半的煙捺滅在桌上那只里阿爾托橋[12]造型的煙灰缸里。
“我再問一次,”他開口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就從你的名字開始吧,”菲奧拉萬蒂說道。
“雷莫·西弗尼。雷莫·西弗尼伯爵。”
“你是哪里人?”
“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我是威尼斯人。”
“我一輩子都生活在這里,怎么從來沒見過你。”
“我獨自住在島上,通常不喜歡外人。但最近需要幫手,就把雇來的這些人安排在波維利亞旅館暫住,而不是跟我待在一起。他們也喜歡這樣的安排。”
“那朔伊布勒夫婦的事是怎么回事?”
西弗尼絲毫沒有心虛的意思:“警督先生,正如我提到過的,我們是高價把朔伊布勒夫婦的房間換過來的。你肯定曾經(jīng)聽說過沙特王子空降到一個地方,然后出高價把它買下來這種事情。我就是這么做的。顯而易見,現(xiàn)在朔伊布勒夫婦反悔了,他們得了便宜還想賣乖。”
“如果不介意,我想請問一下,你的朋友具體來幫什么‘忙’?”
“這個恕我不便告知,而且這事跟你沒什么關(guān)系。”
“問清楚我就走。還是你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情?為什么不合作一點呢?”
“我需要他們幫我監(jiān)控雙年展[13]。我是一個藝術(shù)收藏家”。
“您說的‘監(jiān)控’,具體是什么意思?”
“我想買樣?xùn)|西,最好還可以獲得一次會面的機會。”
“有具體意向的藝術(shù)家嗎?”
“我很意外你真的問出了這樣的問題,警督。”
“那就是有了。”
“當然有,茱蒂塔·坎賽利里啊。還能有誰?我向來對藝術(shù)節(jié)避之不及,以前從沒參加過雙年展,估計今后也不會再參加。這次是百年一遇的好機會。”
“明白了。除此之外,你沒辦法接近她。她不在乎錢,估計對伯爵什么也不會多看一眼。”
“你去維拉里索街那家哈利酒吧喝過酒嗎?你看過海明威的書嗎?”
“這兩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
“他們管他叫‘爸爸’——十足的硬漢。可以說我也是這種風格,但只在這種特定的情境下。”
“恐怕我沒懂你的意思。”
“我很迷戀這個女孩。自然地,我想擁有她。”
“你知道她身患重病嗎?”
他笑了起來。“怎么會不知道?”
“光憑這點,她就不具備一個完美女友的資質(zhì)吧?”
“她就是她,警督。‘完美’是無法量化的。”
“你不會打算綁架她吧,伯爵先生?”
“呸,我打算‘俘獲她的心’。這聽上去夠清白嗎?在威尼斯,我不是唯一一個這么想的人。”
“那未必。”
“如果你覺得我會對她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脅,大可以逮捕我。”
談話進行不下去了。西弗尼的特濃咖啡和羊角面包也上桌了。這人確實是個頭等的怪胎,但或許無害。他沒有留下任何把柄給菲奧拉萬蒂。后者只好起身告辭。
“他八成和他媽媽一起住在一個四處漏風的城堡里。”菲奧拉萬蒂對副手說,“一般人要是愛上一個艾滋病人,肯定是悲悲戚戚的。但這個人決絕、無情、充滿支配欲。我都能想象茱蒂塔·坎賽利里當上伯爵夫人的樣子。”
“暫且當他說的都是真話,”科爾納羅說道,“雖然我深表懷疑。我覺得他在做白日夢。”
“看看再說吧。等下回局里我先好好查一下這人。”
“我們邊走邊聊。”
“我想吃個冰激凌,”菲奧拉萬蒂突然提議道,“我們接著談剛剛帕塞拉警官說的事情,好嗎?”
“我也在想這件事呢。”
“我能先走嗎?局里肯定有人跟幫派分子串通了。只有我們才知道朔伊布勒夫婦的聯(lián)系方式和投訴內(nèi)容;只有我們才知道他們沒有理睬幫派分子之前的恐嚇。”這時,他的目光落到前方,忽然笑起來,“噢,天哪。這不是賈科貝夫婦嘛!毛里齊奧!葆拉!”
一對中年夫婦正朝他們走過來,兩人都面帶微笑。男人一頭灰發(fā),長了個朝天鼻,身穿藍色西服,一手扶著手杖,另一手挽著身旁的女人。女人涂著鮮艷的眼影和唇膏,頭發(fā)漆黑,穿灰色套裙和乳白色高跟鞋,顯得有些頭重腳輕。
科爾納羅暗暗頭痛。這就是菲奧拉萬蒂的一大特色。明明正忙著,突然街角冒出一個或幾個他的老熟人,他會馬上丟下工作,非要介紹你跟他們認識,然后執(zhí)意一起去吃點心甚至正餐。他的熟人都是威尼斯本地名流,當然,他自己也是。這些大人物通常對像科爾納羅警官這樣,每天早上開二手菲亞特從梅斯特雷沿堤道來主島上班的普通階層,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科爾納羅悄悄后退幾步,看著警督和他的老朋友互相寒暄。菲奧拉萬蒂問了毛里齊奧孩子們的情況——他們這會兒在哪?最近過得怎樣?然后開始關(guān)心對方的尊臀:上了年紀的人,要特別注意保養(yǎng)腰臀骨質(zhì)。最后三人達成共識,阿里吉奧看上去很健康;葆拉跟從前一樣美麗動人;毛里齊奧則是健康狀況明顯改善。
“這是我的同事,盧西奧·科爾納羅。”他向熟人介紹起了自己的副手,“我們倆正要去吃冰激凌,一起吧。”
跟往常一樣,菲奧拉萬蒂總知道什么地方能享受很好的折扣價。他們來到圣馬可廣場,在一個傘桌邊坐下,點了檸檬沙冰。不痛不癢地議論了一番天氣和游客之后,賈科貝夫婦徹底把科爾納羅晾在一邊,開始專心致志地和菲奧拉萬蒂八卦一段只有他們?nèi)齻€人知曉的陳年秘事。隨后,話題轉(zhuǎn)移到了獨立公投[14]上。
“我就不問你投贊成還是反對票了,阿里吉奧。”毛里齊奧一臉得意,仿佛已然知曉對方的決定,同時帶著一副打算給科爾納羅施惠的表情,“如果公投通過,威尼托共和國將成為歐洲第二富有的國家。”他笑了起來,“當然,足球隊估計得從此倒數(shù)了。”
菲奧拉萬蒂也笑起來,“那就不太劃算了吧。”
“我真心覺得我們應(yīng)該照顧到意大利其他地方的人。”葆拉的話讓大家有些吃驚,“我不贊同‘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理念,我們又不是天主教。另外我也不信任卡洛·特蘭奎利。他就是想趁著我們獨立的機會洗劫金融業(yè)。第三世界經(jīng)常發(fā)生這種事情。”
“羅馬那面的人都在這么說。”毛里齊奧繼續(xù)道,“不過你看著好了,到時會這么做的是他們。這只是你一貫的危言聳聽。”
“意大利其他地方的人都討厭我們。”葆拉說道,“每天晚間新聞都能看到新的示威游行。米蘭、都靈、巴勒莫——”
“他們肯定會懷念我們以前給他們發(fā)的那么多救濟金。”毛里齊奧說道,“就像我們同樣會懷念那些開來開去破壞景致的豪華游輪。我覺得帕斯奎爾·貝爾韋代雷當政的時候,我對這些事情還更清楚些。”他怕引起爭辯,又趕緊補充道:“他是個聰明人,一位教授。”
“他的風格太美式了,我不喜歡。”葆拉評論道,“另外他在世界銀行工作。我們最不想看見的,就是一堆芝加哥學(xué)派[15]的經(jīng)濟措施。”
“我會投反對票。”菲奧拉萬蒂有些悶悶地說,“我贊成你的看法,葆拉。”
“噢,我一點也不喜歡威尼斯如今的狀況。”葆拉嘆道,換了個話題。這時一群身穿高檔運動服,脖子里掛著金項鏈的人走過來在不遠處的桌邊坐下。毛里奇奧示意葆拉別說了。不過那些人似乎沒有聽到他們剛才的談話,他們開始點單。這時大家才看出來,那些人不懂意大利語。
“他們說的是哪國話?”葆拉悄聲問道。
菲奧拉萬蒂聳聳肩。“聽上去像斯拉夫語。”
“是保加利亞語。”科爾納羅插了一句。大家都看向他,仿佛這才想起來旁邊還坐著這號人。
“你怎么知道?”毛里齊奧問道。
“我祖母是保加利亞人。”
不知為何,氣氛陡然變得有些尷尬。毛里齊奧和葆拉牽起手說該走了,醫(yī)生叮囑過毛里齊奧不能在戶外待太久。“親愛的阿里吉奧。”葆拉邀請道,“周二你一定要來我家吃晚飯,吉吉和雷莫也會在。噢對了,還有馬特奧!馬特奧·伯泰齊,我不知道你認不認識他,比薩來的。他會帶著他的德國女友瑪格登一起,她是日耳曼語博士。你一定要見見他們,肯定會喜歡的。人人都喜歡,他們非常迷人。”
他們站起來,相互做出飛吻的手勢。科爾納羅也站了起來,沒有多余的表示,反正以后再不想看到他們。
“他們就那樣。”等他們走遠了,菲奧拉萬蒂說道。
科爾納羅很氣憤。有的時候,阿里吉奧·菲奧拉萬蒂警督可以是‘醫(yī)生’、‘教授’、‘王子’,但唯獨不像個警察。他一貫給予這幫富足的庸人萬分關(guān)愛,而他也顯得樂在其中。
“他們有些排斥你,對不住。”菲奧拉萬蒂向他致歉,“他們肯定不是故意的,我保證以后不會遇到這種情況了。我知道你心里不高興,但試試從另一個角度想,他們是威尼斯社交圈的名人,消息最靈通。有時他們不會自己講出來,需要一些誘導(dǎo)。只要跟他們經(jīng)常聯(lián)系,我就能拿到一些獨家消息。威尼斯不像紐約,這里的原住民不是社會底層。我這也是一種迂回手段。”
科爾納羅把手指豎到嘴邊示意他噤聲。也許是方才的蒙羞激發(fā)了他的感官,他能聽到保加利亞人的談話內(nèi)容。
“怎么了?”菲奧拉萬蒂問道。
“他們在談?wù)撐覀兊呐笥眩锏偎!?
“說她什么?”
“他們想知道她怎么還沒現(xiàn)身。”
“他們肯定是新來的。”
“是啊,就像雷莫·西弗尼和他的手下。還有那邊那群人。你看看,整個城市都充斥著幫派分子,大多數(shù)人還都是主動湊過來的。”
“我都懷疑她身邊那些人拿不拿工資。她哪來的錢?”
“問得好。”科爾納羅語帶嘲諷,“之前怎么沒人提的?你看,警督,我們得開誠布公地談?wù)劇D懵犝f最新消息了嗎?《上帝的恐懼》幾乎可以確定不會展出,這帶來的巨額賠償金已經(jīng)是噩夢了。政府給錢讓她退出,但傳言說她鐵了心要展出,不惜走法律程序。要真上了法院,考慮到我們國家的司法效率,這展覽一輩子也辦不成。”
“也許吧。”
“你怎么看?”
“遲早有一天她會被人揪住弱點,然后某天清晨我們就會聽到她臉朝下漂在河里的新聞。”
“可她這件事情到底給你帶來了多大困擾呢?作為一個威尼斯的市民來說?又或者作為一個警察來說?”
“她的確沒有觸犯任何法律,可這件事當然令我困擾。這就是你要開誠布公談一談的事情?”
“不,警督,讓我們把這些零碎的事情拼到一起。我想提出一個有點激進的建議,你看看能不能接受;如果不能,我打算申請調(diào)部門。”
菲奧拉萬蒂正要重新點上煙斗,聽到這里,他的臉色沉了下來,把煙斗平緩地放到桌上。“你知道我很看重你。”他語調(diào)謙恭,“在能力范圍之內(nèi),我會盡全力留住你……”
“好吧,首先很感謝你。那么,第一:我們確認了警局里有內(nèi)奸,朔伊布勒夫婦的舉動已經(jīng)證實了這一點。這個可以交給國土安全與情報局[16],到時再說。第二:我們必須弄清楚為什么那么多幫派分子聚集到這兒來——我估計目前為止已經(jīng)來了一百多隊傭兵,而且還遠遠沒完。”
“他們來這兒明顯是為了在展會上尋仇,至于對象么,估計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個。”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么殺掉一個畫家對他們有什么好處呢。那樣做只會為她封圣。當局也不得不將畫作公諸于世,因為屆時國際輿論肯定會施壓。你看,剛才我還在說‘他們想知道她怎么還沒現(xiàn)身’,你說‘他們肯定是新來的’。實際上,她在公開場合已經(jīng)露過面了。因為她知道只要那些畫還安全,她就沒什么好擔心的。在某種意義上,她才是統(tǒng)治這座城市的人。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這種能量。”
“還真可以這么說。”
“當然是這樣。她幾乎獨占了安康圣母教堂。她每天早上先用至少一小時祈禱,保鏢就安靜地等在后排。之后她會懺悔一小時。每晚她還會去圣馬可大教堂。完全沒有掩飾行蹤的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了。”
“但是,如果這些畫展出了,或者被一把火燒了,會怎么樣?那些幫派分子無不急欲將她除之而后快。估計還沒等接線員問清楚是誰打的報警電話,她就已經(jīng)死透了。”
“那依你所見,這就是那些幫派分子在這里聚集的原因,還有那些謀殺案?”
“謀殺案都是預(yù)演,或者是他們想制造恐慌,驅(qū)散游客并且壓低物價。謀殺案破壞力極大,但這些都不過冰山一角,背后還有一大盤棋。最有意思的是到底來了多少幫派分子,得花多少錢才能讓他們在這樣一個物價高昂的地方蹲守。買她性命的賞金估計也是天文數(shù)字。”
“是啊,我之前倒沒想過這些。”
“另外,那些人也在相互競爭。從單個幫派的角度來看,最終能夠得手的幾率極小,但他們?nèi)匀挥X得值得一試。所以我說的‘天文數(shù)字’,肯定是很大一筆錢。”
“可再有錢的人也無法獨自承擔吧?”
“正是。如果還要算上買通警方或其他相關(guān)人員的錢,還有雇傭這些幫派分子的錢,總數(shù)肯定極其可觀。”
“不過這樣也說不通啊。她的目標應(yīng)該是克莫拉。”
“誰說的?畫家自己說過么?”
“她是沒說過,可——”
“可這樣就能打消人們的各種猜測。我的想法是,某些很有權(quán)勢的人被她抓住了把柄,而且他們都知道她手里的是什么。所以他們就聯(lián)合起來湊了一筆賞金,雇幾個殺手來把她解決掉。”
“呸,你就扯吧。為什么大家都覺得這事跟茱蒂塔·坎賽利里有關(guān)系。這樣反而忽略了最明顯的可能性。”
科爾納羅搖搖頭。“你想說‘突擊部隊’理論,我感覺行不通。”
“如果我們繼續(xù)說那些神出鬼沒的雇傭殺手和不祥的目標,那肯定避不開‘突擊部隊’。他們雇了幾百個暴徒涌進威尼斯,恐嚇選民,在選舉日當天制造混亂,甚至最壞情況有可能是發(fā)動一場政變。”
“或者手段可以更巧妙些,可以雇傭一幫意大利籍的右翼分子、前海軍陸戰(zhàn)隊員之類。雇這些人還能拉攏民意,至少在選舉期間不會有人指責你雇一群暴徒來砸場子。”
菲奧拉萬蒂摸著下巴陷入沉思。“好吧,我覺得也對。那我們下一步該怎么做?”
“我在想如果能竊聽幾個電話就好了。”
“主意挺好,可這不歸我們部門管。再者如你所言,我們這里說的可是國土安全與情報局。如果局里真有內(nèi)奸,這主意肯定立馬被駁回,然后某天我們自己一起被滅口。”
“我有個主意。就是我之前說的‘激進的建議’。”
“套用美國人的說法,本人‘洗耳恭聽’。”
“你還記得當年英國的電話竊聽丑聞嗎?如果記者都可以黑進名人的手機,那為什么熱心市民就不能黑進幫派分子的手機呢。這也不難,只要猜對幾個語音信箱的密碼就行。當然,我們這是在拿自己的飯碗冒險,可一旦成了,功勞也是大大的。搞不好我們能把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起就已經(jīng)開始腐朽的上層建筑整個推翻。”
“政治本來就是這樣的。”
“不,是執(zhí)法。”
菲奧拉萬蒂站了起來:“本想說再考慮一下的。但是管他呢,就這么干了。”
“很好,現(xiàn)在可以再悄悄跟你說個事情,我有個哥哥就在國土安全與情報局工作,他可以給我們提供內(nèi)部消息。”
菲奧拉萬蒂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專心聽對方說,不時應(yīng)答幾聲。科爾那羅在一旁把菲奧拉萬蒂接完電話要說的臺詞都想好了:抱歉抱歉,又是毛里奇奧和葆拉,他們打來告訴我瑪格達不僅是博士,還是個女公爵。然而,菲奧拉萬蒂掛掉電話,表情嚴肅。
“嗯,看來我們的猜測沒錯,警局里有內(nèi)奸。有人在肆意散布絕密情報。沒人知道怎么回事。但據(jù)可靠情報顯示,有個名叫加文·弗里德曼的英國特工要和茱蒂塔·坎賽利里會面。”
科爾納羅疑惑地皺起眉。“英國情報局又他媽想從她身上撈什么好處?”
“那我們就不知道了,而且永遠也查不出來。眼下唯一的問題,是還來不來得及趕到機場,阻止克莫拉把他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