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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普拉特[1]的春天
她像旋風似的沖進門來。
“我的衣服送來了嗎?”
“沒有,小姐。”女仆回答道,“我也納悶,衣服怎么今天還沒送來。”
“當然不會送來,我知道那懶蛋。”她嚷道,聲音里顫動著強壓的啜泣,“現在已經十二點了,一點半我要坐車到普拉特公園去看賽馬。這下可去不成了,就因為這傻蛋!再說,天氣又這么好!”
她感到十分惱怒,頎長的身子氣沖沖地猛的一下跌躺在那張窄窄的波斯沙發上。沙發在閨房的一角,上面鋪著毯子,垂著流蘇,閨房布置得花里胡哨,難看極了。今天的賽馬會上,她這位人人皆知的小婦人和出名的美女原本要扮演重要角色的,可是現在她不能去參加了,為此她氣得渾身直哆嗦。她雙手捂著臉,熱淚從她那戴著沉甸甸戒指的纖細的手指縫里滾落下來。
她就這樣在沙發上躺了幾分鐘,隨后稍稍支起身子,伸手剛好夠著那張英式小桌,她知道,小桌上有夾心巧克力糖。她機械地把糖一塊塊塞進嘴里,慢慢化開。她疲憊極了,加上昨天夜里又逛蕩又喝酒,涼爽的屋里半明半暗,她心里非常痛苦——在這一切的共同作用下,她慢慢打起盹來了。
她大約睡了一個小時,睡得不沉,也沒有做夢,意識似睡非醒。平時她的眼睛顧盼之間波光粼粼,萬種風情,最能勾魂,此時盡管她的兩只眸子閉著,但她仍然非常漂亮。只有那兩道精心描畫的眉毛使她顯出一副交際花的模樣,要不然別人還真會把她當作一個沉睡的孩子呢。她的容貌那么靈秀,那么勻稱,臉上因失去快樂而現出的痛苦也被睡眠抹去了,未留下一絲痕跡。
近一點鐘的時候她醒了,對自己方才竟睡了一覺,感到有點吃驚。隨后她又漸漸記起了一切。她神經質地不斷使勁按鈴,女仆應聲來到她面前。
“我的衣服送來了嗎?”
“沒有,小姐!”
“混賬東西!她明知我今天要穿這件衣服的。現在完了,我去不成了。”
她激動地跳了起來,在狹窄的閨房里踱來踱去,隨后把腦袋伸出窗外,看看她的馬車來了沒有。
當然,馬車已經來了。只要該死的女裁縫一到,一切就會稱心如意。可是,看來她還不得不待在家里。思量來,思量去,她漸漸生出一個念頭,覺得自己最最倒霉,像她這么倒霉的女子,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了。
可是,憂悶卻又使她感到快慰,她無意中發現,憂悶的時候自己就清心寡欲,憂悶倒是有其獨特的魅力。說到風就是雨,這一時的心血來潮,她就令女仆去將她的馬車打發走。馬車夫得到這道命令,簡直是喜出望外,因為今天是賽馬日,他可以去大大掙筆錢了。
但是,她剛看到這輛華麗的雙座馬車疾馳而去,就對自己下的這道命令感到后悔了,倘若她不怕害臊,她寧愿自己從窗口收回這道成命,不過她畢竟是住在維也納最顯貴的地區,住在格拉本街的名媛啊。
那么,現在完了。她在房間里關了禁閉,就像士兵受了處罰不得離開營房一樣。
她悶悶不樂地在房里走來走去。狹窄的閨房里各色東西樣樣齊全,從最低劣的破爛到最精致的藝術品,毫無選擇,格調低下,把房間塞得滿滿的。她此刻在這里感到很不自在,再加上那種由二十種不同的香水一起散發的氣味和黏在每樣東西上的那股子刺鼻的煙味,更讓人無法忍受。對這一切,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厭惡,就連普雷沃[2]的一本本黃皮小說,今天對她也失去了魅力,因為她不斷在想著普拉特,想著她的普拉特,想著那片正在賽馬的快樂草地。
這一切僅僅因為她沒有華貴的禮服而統統成了泡影。
這真不由得要讓人大哭一場。她精神頹喪地靠在圈手椅里,又想睡一睡,以此來打發下午的時光。但是,這不成,眼皮總是不斷睜開,渴望光亮。
于是她又走到窗前,眺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格拉本大街的人行道以及在人行道上來去匆匆的行人。天空如此湛藍,空氣如此溫暖,她渴望到郊外去的心情也越來越強烈,越來越迫切,心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突然,她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獨自到普拉特去,雖然不能坐在彩車上巡禮,但至少可以看看,享會兒眼福,這個機會可不能錯過。這樣她就不必穿華麗的禮服,穿身樸素的衣服甚至更好,因為這樣人家就認不出她了。
這個計劃很快就決定了。
她打開柜子,挑選衣服。這些衣服耀眼閃亮,花花綠綠,光彩炫目。各種五色斑斕、花團錦簇的華服紛然雜陳,一齊映入她的眼簾。她挑衣服的時候,絲綢在她手里淅淅作響。挑衣服可并非易事,因為這里的衣服幾乎全是禮服,其意圖極為鮮明,那就是要把別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而這正是她今天想要避免的。找了很久,她臉上終于一下子綻出一抹天真而快樂的微笑。在柜子的一角,她發現一件樸素的,甚至可以說是窮酸的衣服,衣服已經壓得皺皺巴巴,上面布滿灰塵。使她微笑的還不單是發現了這件衣服,而且還有這件紀念品所喚起的栩栩如生的往事呢。她想起了穿著這件衣服同自己的情郎一起離家出走的那個日子,想起她和情郎兩人分享的許多幸福,接著又想起另一種情景:那時她先是成了某個伯爵的情婦,繼而成了另一位的,隨后又成為其他好多人的情婦……總之是拿自己的幸福換得了許多華裳麗服。
她不知道還留著這件衣服干嗎。但是找到這件衣服她心里卻很高興。她換好衣服,在笨重的威尼斯穿衣鏡前一照,就禁不住對自己的打扮笑出了聲。看上去她的舉止是那么端莊,一副平民姑娘那種純真無邪的樣子,活脫脫一個格蕾琴[3]……
經過一陣翻找,她把帽子也找出來了,同衣服正好相配。接著她又笑吟吟地朝鏡子里瞅了一眼,鏡子里映出一位身穿周末盛裝的年輕的平民姑娘,同樣也回報她吟吟一笑,接著就走了。
她唇上掛著微笑,走上大街。
起先,她感到每個從她身邊走過的人都會覺察到,她并不是她所裝扮的那個樣子。
不過街上行人稀少,人們在中午熱辣辣的陽光下從她身邊匆匆而過,絕大多數人都沒有時間去打量她。漸漸地,她在自己這種新的狀態下就能夠揮灑自如了,于是便一邊思量一邊沿著紅塔街往下走去。
這里,在陽光的沐浴下,一切都在閃閃發光。精心打扮的快樂的人群把星期日的氣氛傳給了動物和其他東西。一切都熠熠生輝,光燦炫目,都在向她歡呼,向她致意。她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五光十色、熙來攘往的人群,這樣熱鬧的場面她還從未見過呢。她只顧看啊,瞧啊,差點兒撞在一輛馬車上。“簡直像個村姑。”她自言自語地脫口而出。
于是她便稍加注意,可是一到普拉特大街,她的狂放不羈一下又冒了出來。因為這時她看見她的一位仰慕者正乘坐一輛華麗的馬車緊挨她身邊駛過,距離近得她幾乎可以扯到他的耳朵,她真想這么來一下。但是,他并沒有注意到她,因為他正神態優雅地、懶洋洋地把身子往后靠著。這時她放聲大笑,笑得他回過頭來,要不是她用手帕將臉捂住,也許就要被他認出來了。
她興沖沖地繼續朝前走去,旋即被卷進人潮之中。星期日的人們穿著光鮮的衣服,到維也納國家圣塔,到普拉特的條條林蔭道上去漫步。這些林蔭道宛如鋪在綠茸茸的草地上的白木梁,穿過林木蔥郁、沒有小徑的普拉特谷地。她的狂放不羈受了人們歡樂情緒的感染,不知不覺中也全都消散了,因為人們沉浸在星期日的歡樂中,陶醉在大自然中,把星期日兩頭各六個風塵仆仆、工作繁重的日子一股腦兒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隨人流而動,像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既無計劃又無目標,然而在充滿生機的喧囂中也在吞泡吐沫,逐浪翻騰。
女裁縫忘了把衣服給她送去,為此她幾乎喜笑顏開了,因為她在這里感到如此歡暢,如此自由,她一生中還從未經歷過,這與她童年時代初游普拉特的情景很是相仿。
這時,那些回憶和畫面又紛至沓來,而且全被她那歡快的情緒織上一道金光閃爍的鑲邊。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初戀,可是心情并不悲郁頹喪,完全不像是在回憶某件不愿觸及的事情,倒像是在回憶一種命運,一種極想再次經歷的命運,那次愛情是贈予,并非出賣……
她沉浸在夢里,腳步還在繼續往前走,她覺得,喧嘩聲變成了洶涌激蕩的海濤,個別人的聲音她已無法聽清。她獨自信步而行,心里思緒翻滾,往常她無所事事,躺在屋里狹窄的波斯睡榻上優哉游哉地往寂靜、停滯的空氣里吐著煙圈的時候,從未想得那么多……
突然,她抬頭仰望。
起先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只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突然給她的思緒蒙上一層難以揭開的薄紗。現在,她抬頭一看,發現有一雙眼睛老在盯著自己。憑著女性的直覺,她正確解釋了這兩道將她從夢中驚醒的目光。
這目光是從一位小伙子臉上那雙黑眼睛里投來的。小伙子盡管留著濃濃的胡子,但是他那張稚氣的臉卻很討人喜歡。從穿著可看出他是大學生,扣眼里還插了一朵民族黨的黨花,這更可以進一步證實這一推測。頭上一頂圓頂寬邊氈帽斜斜地遮擋著柔和、端正的面容,賦予這顆普通的、極其平常的腦袋以某種詩人氣質,給人以富于理想的印象。
她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輕蔑地皺起眉頭,驕矜地把目光瞥往一邊。這個普通人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她可不是郊區來的姑娘,她是……
突然間,她停了下來,眼睛里又重新閃現出狂放不羈的笑意。此時她又感到自己是交際場上的名花,把裝扮成平民姑娘一事忘在了九霄云外。她的喬裝打扮如此出色,對此她自己也孩子氣地樂了。
這位年輕人把微笑解釋成為對他表示愛情,于是便向她走近,目不轉睛地緊緊盯著她。他竭力想使自己的臉孔現出對勝利具有十足把握的男子漢風度,可是功虧一簣,膽怯和猶豫將他的努力一次次化為烏有。而這恰恰是她喜歡他的地方,因為她先前尚未遇見過表現出自制和含蓄的男人。這年輕人身上尚未消失的稚氣給了她一種異乎尋常的印象,一種新的感受,而且極其自然,真是無與倫比。大學生幾十次嘴唇微啟,想跟她搭訕,可是每到關鍵時刻又總是由于膽怯和害羞而欲言又止。細細品味這情景,對她來說不啻是觀看一出極其滑稽的喜劇。她不得不緊緊咬住嘴唇,才不致沖他哈哈大笑。
這小伙子還有一個長處:眼睛不瞎。他把她秀美的嘴角的抽搐所泄露的心意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勇氣大增。
突然,他一下脫口而出,恂恂有禮地問,是否可以允許他稍稍陪她一程。至于此舉的理由,他并沒有說明。他所以沒有將理由說明,其實原因很簡單:他盡管搜索枯腸,也沒有找到能夠自圓其說的理由。
她呢,盡管小伙子做了很長的準備,但在他提出問題的瞬間,她還是大吃一驚。她該接受嗎?干嗎不?只是不要現在馬上就去考慮此事的結局會是怎樣。她想,既然已經化裝成平民了,干脆就把這個角色演下去;她像平民姑娘似的,也想同自己的仰慕者一起到普拉特去走走。說不定這事還很有趣呢。
于是,她決定接受他的提議,并對他說,她很感謝,不過還是請他不要陪她,因為這要浪費他很多時間的。在這種情況下,她說明原因的這句話里實際上已經包含了這個“行”字。他也馬上就明白了這個意思,便走到她身邊。
不一會兒,兩人便在交談了。
他是個年輕大學生,性格快樂、開朗,文科高中畢業還沒多久,在高中時代養成了有點倜儻不羈的性格。他還閱世不深,經歷不多,雖說男孩子式的愛他已有過無數次,不過大多數年輕人夢寐以求的那種“艷遇”雖不能說從未有過,但也屈指可數。這是因為他缺少死皮賴臉地進攻的勇氣,而這一點卻是獵取“艷遇”的主要條件。他的愛情多半只是淺嘗輒止,不是苦苦思索、從遠處欣賞一番心愛的人,就是在詩里夢里排遣一下情懷。
相反,她開始關心起什么事的時候,就會一下子變成話匣子——突然間她操起也許已有五年未曾說過或想過的維也納方言來了,對此她自己也感到暗暗吃驚。她仿佛覺得這五年美不可言的風流放縱的生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她又回到從前,成了那個瘦弱的、渴望生活的郊區女孩,對普拉特公園及其魅力愛得入迷。
她還沒有覺察到,他們已經慢慢離開了大道,走出喧囂的人流,進入春光明媚的寬闊的普拉特草地。
高大的百年栗樹繁枝遠伸,濃葉遮地,蔥翠欲滴,宛如一個個高高聳立的巨人。掛滿沉甸甸的花朵的樹枝簌簌作響,猶如在悄悄傾吐綿綿情話,一條條白色花絮像冬雪飄落在翠綠的草地上,地上各種色彩鮮艷的鮮花織成許多獨特的圖案。泥土里升起一股馥郁的甜香,像漣漪似的四處飄散,附著在每個人身上,粘得緊緊的,以致人們對于所得到的消受也無法說得清楚,而只有某種甜蜜的、可愛的、催人入睡的朦朦朧朧的意識。樹木之上藍寶石似的天穹如此湛藍,如此明亮,如此純凈。太陽將萬道金光灑遍它超群絕倫、恒久不變、無與倫比的創造物——普拉特的春天。
普拉特的春天!
這個詞莊嚴地在空中飄浮,大家都感覺到自己周圍有股強大的魔力,每個人心里都有花苞競放、姹紫嫣紅、百花爭艷的感覺。對對情侶手挽手漫步在寬廣無垠的草地上,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神采,孩子們還不了解這種幸福,但他們心中也滋生出一種獨特的沖動,迫著他們蹦跳、舞蹈、歡呼,歡樂的聲音隨風飄向遠方,消失在樹林中。
普拉特的春天像一道靈光映照在所有這些擺脫了工作壓力的幸福的人們頭上。
他們兩人毫沒覺察,魔力也慢慢地占領了他們的心靈,在甜蜜歡快的戲謔中漸漸潛入一種會心的親密——一位頗受歡迎的不速之客。他們彼此成了朋友,對于這位迷人的、活潑開朗的姑娘,這位我行我素、鋒芒畢露、宛如喬裝的公主似的姑娘,他心里感到喜出望外。她呢,她也很愿意獲得這位生氣勃勃的小伙子。她同他開始演出的這場喜劇,現在她自己也稍稍認真地加以對待了。她穿著以前的衣服,也重新獲得了以前的感覺,她又重新渴望一次幸福,渴望初戀的幸福……
她覺得,她仿佛希望現在的一切都是初次體驗:那戲謔式的贊賞,那隱秘的欲望,那樸素而寧靜的幸福。
他輕輕挽住她的胳膊,她也沒有拒絕。她感到他熱乎乎的呼吸挨到她的頭發,他給她講了許許多多事情,講他青少年時代的種種經歷,隨后告訴她,他叫漢斯,正在上大學,并說非常喜歡她。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向她做了愛情表白,這使她快樂和幸福得渾身顫抖不已。她曾經聽過幾百次求愛的話,有些人的話也許說得更動聽,她也曾經接受過許多人的求愛,但是從來沒有一次愛情表白像今天這句簡單、真摯而懇切的話那樣使她神采飛揚,滿臉通紅。今天的話他是在她耳際悄悄向她傾吐的,由于內心激動,他的聲音在微微顫動。這些顫抖的話語聽起來像是一個人們渴望體驗的甜蜜的夢,震顫傳遍她全身,直到她幸福得渾身直打哆嗦。她感到他的手臂愈來愈使勁地壓著她的手臂,煥發出狂野而熱烈的萬種風情,讓人銷魂蕩魄,飄飄欲仙。
他們已經到了寬闊的草地深處,那兒已無游人,幾乎就只有他們兩人,只有些微汽車的聲響還咕隆咕隆地傳來。綠蔭叢中,間或有女人的淺色夏裝閃現,宛如往前飛去的白色蝴蝶,很少聽到人的聲音,一切似乎都被陽光照得困倦了,全都處于酣睡之中……
只有他的聲音不知疲倦,喁喁傾吐著綢繆繾綣,一句比一句更溫存,更纏綿。她聽得如癡如醉,猶如入睡時聽到一首遠處飄來的樂曲,一個個單音已無法聽清,只能聽到音樂的節奏和旋律。
當他雙手將她的頭捧過來親吻的時候,她也沒有拒絕。他給了她一個昵昵長吻,未曾言說的許許多多情話全在不言之中了。
隨著這個吻,她的全部記憶也就風流云散,她覺得這是她生平第一個愛吻。她原本想同這個年輕人演演戲的,現在這場戲里充滿了生活和體驗。深深的愛慕之情已經在她心里扎了根,使她忘卻自己的全部過去,就像一個演員,演到出神入化的瞬間感到自己就是國王或英雄,而不再去想自己是演員一樣。
她覺得,仿佛有個奇跡,使她得以再次體味初戀的情愫……
他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個小時,手挽著手,陶醉在似水柔情中。天空已染成深紅色,樹梢像一雙雙黝黑的手伸進晚霞中,暮色蒼茫,大地的輪廓越來越朦朧,越來越模糊,晚風吹拂,樹葉沙沙作響。
漢斯和莉莎——平時她管自己叫莉茜,可是此刻她又感到自己童年的名字是那么可愛,那么親切,所以就把這個名字告訴了他——兩人也已轉過身,現在正朝普拉特游樂園走去。老遠就聽到那里各種嘈雜吵嚷之聲喧騰聒噪,沸天震地。
色彩斑駁的人流從這里一個個燈火輝煌的攤位前流過,有伴著戀人的士兵,有年輕人,有盯著各種從未見過的玩意兒百看不厭的活蹦亂跳的孩子。到處噪聲雷動,震耳欲聾:軍樂隊和其他樂手競相拼命加大音量,以蓋過對方;手工藝人和小商販扯著已經喊得嘶啞的嗓子,還不停地在吆喝,夸贊自己的東西;還有靶場里的槍聲和各個音階齊備的孩子的聲音。全城的老百姓以及三教九流的頭面人物統統都擁到這里來了。這些擠得嚴嚴實實的各色人等,真是千姿百態,紛然雜陳,但合為一個整體,簡直就像是渾然天成。他們各有各的目的和愿望,商販和店主們就使出渾身解數給予滿足。
對莉莎來說,這個普拉特是一塊新發現的樂土,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重新找到的自己童年的樂土。以前她知道的主要是那條林蔭大道,它的優美和氣派以及道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壯觀,可是現在她覺得一切都那么迷人,她像進了玩具店的孩子,每樣東西都想要,都想把它抓來。她又變得高高興興,狂放不羈,那夢幻般的、近乎抒情的情緒已經渺無蹤跡。他們兩人像頑皮的孩子在人的海洋里歡笑嬉鬧。
他們在每個攤位前都要停下來,樂呵呵地欣賞攤主單調的,又是最最逗人發笑的叫賣和吆喝:“世界上最高的女人”,“歐陸最矮的男人”,或者“快來看蛇人[4]、算命女、怪物、海中奇觀啦”等等。他們坐旋轉木馬,讓人算命,樣樣都玩一玩。他們那副興高采烈、欣喜若狂的樣子,惹得大家都回過頭來朝他們張望。
過了一陣子,漢斯發現,肚子在提出抗議了。她也同意。于是兩人一起走進一家不在鬧市中心的餐館。在那里,喧囂的人聲成了一片越來越輕、越來越靜的嗡嗡聲。
在那里,他們并排而坐,緊緊偎依在一起。他給她講各種各樣讓人捧腹的故事,并善于在每個故事里巧妙地織進幾句討好的話,讓她始終保持快樂歡暢的情緒。他給她取了幾個滑稽的名字,樂得她哈哈大笑;他還給她做出種種傻里傻氣的怪相,逗她笑得前仰后合。她呢,往日她喜歡克制自我,保持優雅、安靜的風度,現在卻變得從未有過的狂放不羈。她久已忘卻的兒時故事現在又重新記起來了。她像著了魔似的,成了另一個人,成了更為年輕的人。
他們就這樣在一起閑聊了許久許久……
夜晚早已帶著它黝黑的面紗降臨了,但卻尚未驅走傍晚的悶熱。空氣沉悶,像一股沉重的魔力。遠處,一道閃電劃過越來越靜的夜空。燈光漸漸熄滅,人們散向四面八方,各回各的家。
漢斯也站起身來。
“來,莉莎,我們走吧。”
她跟著站起來,兩人手挽手出了普拉特。公園在黑暗中神秘兮兮地注視著他倆的背影。輕輕簌簌作響的樹林里最后幾盞彩燈還在閃爍,宛如亮晶晶的老虎眼睛。
他們橫穿灑滿晶瑩月華的普拉特大街,街上行人稀少,已非常安靜。走在鋪石路上,每一步都發出很大的響聲。行人匆匆打路燈下走過,影子倏忽而過,街燈依然淡漠地投下微弱的亮光。
他們沒有談要去的方向,不過漢斯在默默地領著路。她預感到,他是在往他的住處領,但她并不想挑明。
他們就這樣往前走去,說話不多。他們走過多瑙河大橋,隨后穿過環形路,朝第八區——維也納大學區走去,走過大學亮閃閃的雄偉的石頭建筑,經過議會大廈,直奔寒酸的小胡同。
突然,他對她說起話來。
他對她說著熾烈、滾燙的話,用色彩熱烈鮮艷的語言傾吐青春愛情的渴念,只有最狂熱的欲望迸發的瞬間才能吐露出這些話來。他的言語中包藏著一個年輕人對幸福和享受的熱情憧憬,對愛情的最最華彩的目標的全部狂熱的渴望。他滔滔不絕的話語越來越洶涌澎湃,越來越急切,像欲望的火焰在冉冉升起,男人的本性在他身上達到了頂點。他像乞丐一樣,苦苦懇求著她的愛情……
聽了他的這番表白,她全身都顫抖起來了。
她的耳朵里充滿甜蜜的話語和狂熱的歌曲。她聽不懂他的話,但是急切的欲望也在她自己心里強烈地升起,并朝他那個欲望涌去。
她終于答應把她像施舍給乞丐一樣給過成百人的東西,當作一件珍貴的、精美絕倫的童話般的禮物贈予他。
在一幢狹小的舊房子前,他停住腳步,按了門鈴,眼睛里閃耀著幸福之光。
大門很快就打開了。
他們先是快步穿過一條狹長而陰濕的過道,接著上了好多好多螺旋樓梯。可是這些她都沒有覺察到,因為他用他那強壯的胳膊像抱一團羽毛似的抱著她上樓,他手上由于期待的快樂而引起的顫抖,傳到她的手上,她宛如在夢里一樣,在上樓。
到了頂層,他停下腳步,打開一個小房間。那是一間又小又黑的屋子,要費很大勁才能分清屋里的東西,這是因為天窗上罩著一條白色的破窗簾,月光透過窗簾才灑進房里來。
他把她輕輕一放下,就狂熱地將她抱住,無數個滾燙的吻隨著她血管里的血液在奔流。她的四肢在他的愛撫下顫顫抖動,兩人發出春情難遏的陣陣低吟……
房間又暗又窄。
但是,里面無際的幸福,在悄然無聲的滿足的靜謐中鼓起它的翼翅。愛情的火熱的陽光照亮了這深沉的黑暗……
時間還早。也許才六點。
莉茜剛剛回到家,回到她自己華麗的繡房。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兩扇窗戶打開,好呼吸早晨的新鮮空氣,因為她對那混濁的甜膩膩的香水味感到惡心,這味道使她想起現在的生活。以前,生活是什么樣子她都認了,不去思量,盲目地漠然處之,認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但是昨天的經歷像一個光明、快樂的青春夢進入她的命運,使她突然滋生了對愛情的渴求。
然而她感覺到,她已無法回到過去。現在馬上就有她的一位仰慕者要來,接著又將有另一位登門。想到這些,她著實嚇了一跳。
她害怕這個漸漸明亮、清晰的白天。
但是她又慢慢地開始回味和思考已經過去的一天,它像一道迷惘的陽光射進她如此暗淡、如此抑郁的生活。她忘記了將要到來的一切。
她像清晨從美妙的夢里甜蜜地醒來的孩子,唇上掛著幸福的微笑。
注釋
[1]維也納郊區一座規模很大的自然公園,地處多瑙河和多瑙運河之間,尤以其游樂場著稱。
[2]普雷沃(1697—1763),法國小說家,小說《曼儂·萊斯科》是其代表作。
[3]歌德詩劇《浮士德》第一部中的女主人公,是位質樸、純真的平民姑娘。
[4]指柔體雜技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