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忘卻的夢
-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 (奧)茨威格
- 4092字
- 2019-01-11 14:38:13
一座濱海別墅。
幽靜而朦朧的五針松便道上彌漫著略帶咸味的海濱空氣,微風不停地戲弄著橙樹,好似纖細的手指不時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色彩絢麗的花朵。陽光將遠處染得金光燦爛,山丘——山丘上精美的房舍宛如白色的珍珠在熠熠閃光——還有幾里之遙的那座像蠟燭似的筆直地聳立著的燈塔,這一切都微光閃爍,輪廓清晰,界線分明,猶如鑲嵌在深藍色天穹中的一幅璀璨的圖畫。遠處的海上出現了難得見到的白色光點,那是孤單的船只上閃光的篷帆。大海的波濤晃悠晃悠地偎依著筑有臺階的海岸,這座別墅就修建在岸邊的臺地上。海浪還在不停地往上升,一直深進到大花園里一片濃蔭披覆的碧綠的草地上,最后消失在疲憊的、童話般的、寂靜的花園里。
上午,暑氣彌漫在這座沉睡的房屋上,房前那條鋪著沙子的小路像一道白線,通向涼爽的觀景臺。下面,滾滾激浪不斷拍擊著海岸,發出陣陣轟響,水珠不時四下飛濺,在耀眼的陽光下呈現出彩虹輝映鉆石般的燦爛光華。明亮的太陽光芒一部分灑落在互相緊緊偎依著竊竊私語的五針松葉上,一部分被一把張開的日本遮陽傘擋住,傘上呈現出許多歡快的光斑,亮得刺目,令人難以忍受。
在遮陽傘的陰影中,一個女人靠在一把柔軟的草編圈椅上,她的身材非常漂亮,上身穿一件寬松而舒適的針織衫。她那只沒有戴指環的纖手漫不經心地垂下來,愜意地輕輕撫弄著一條狗的皮毛,那亮晶晶的綢緞般的皮毛;她的另一只手拿了一本書,黑睫毛下的一雙灰色眼睛一直將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書本上,眸子里好似忍著一絲微笑。這是一雙不安靜的大眼睛,黯淡而模糊的光線使這雙眸子更顯得嫵媚動人。她輪廓鮮明的瓜子臉透著強烈而誘人的魅力,但這魅力并非天然,也不協調,它是將精心保養的某些局部之美刻意打理得萬般風情,并巧妙地加以凸顯出來:香氣馥郁的亮晶晶的鬈發看似凌亂不堪,但這發式卻是一位女藝術家的精心之作;就是那莞爾一笑,那看書時在唇上顫動著、露出潔白光亮的琺瑯質牙齒的莞爾一笑,也是長年累月對鏡練習的結果。習慣成自然,現在已經成了固定的、去不掉的習慣藝術了。
沙礫路上傳來一陣輕微的沙沙聲。
她朝那兒望去,但坐姿并沒有改變,像一只躺著的貓,沐浴在耀眼的暖融融的陽光下,只是懶洋洋地瞇著磷光閃爍的眼睛打量著來人。
腳步聲很快就臨近了。一名身著號衣的仆人來到她跟前,遞上一張狹長的名片,隨后稍稍退后,等著主人的回應。
看到名片上的名字,她臉上現出驚喜的表情,一種只有在大街上陌生人向你親切地打招呼時你才會有的表情。剎那間,她濃密的黑眉毛上現出幾條微微的皺紋,顯露出她在竭力思索,隨即臉上突然露出歡快的樣子,眼睛情不自禁地晶晶閃亮,好像是想起了早已消逝、早已忘得無影無蹤的青春年華。名片上的這個名字又重新在她心里喚醒了那些歲月的清晰圖畫。夢幻中的形象又漸漸顯現,變得十分清晰,宛如在現實之中。
“這么說,”她突然回過神來,轉向仆人,“這位先生想來拜訪,那就請吧。”
仆人邁著輕快、謙卑的步子走了。一分鐘的時間里周圍寂靜無聲,只有永不疲倦的風兒在陽光燦爛的山頂上低聲吟唱。山頂上到處鋪滿午間陽光灑下的沉甸甸的黃金。
接著,沙路上突然響起了輕快有力的腳步聲,一個長長的身影定格在她的雙腳前,她面前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隨即,她也利索地從松軟的椅座上立起身來。
他們的目光首先相遇。他朝她那婀娜多姿的身軀投去飛快的一瞥,她的眸子里也閃爍著一抹淺淺的嘲諷式的微笑。
“您還想到我,真是太好了。”她開始說道,同時向他伸出纖細、白潔、精心保養的手,他十分尊敬地用嘴唇碰了碰。
“夫人,我想非常坦誠地跟您聊聊,因為這是闊別多年之后的一次重逢,而且,我怕今后好長時間我們也不會再見面的。我到這里來,在很大程度上純系偶然。由于這座宮殿所處的地理位置極其美麗,所以我就打聽了一下,房主的姓氏使我重新想起了您,于是,我懷著深深的愧疚到這里認罪來了。”
“盡管這樣,我可不會因此而不歡迎您,因為開始的一瞬間我也沒想到是您,雖然在我心里您曾經是舉足輕重的。”
現在兩人都笑了。青年時代若隱若現的初戀仍散發出甜美的、淡淡的芬芳,它那使人沉醉的甜蜜喚醒了他們的心。它猶如一個夢,你醒來時會輕蔑地一撇嘴唇,雖然你很希望再做一次,再經歷一次這樣的夢。但是,美夢是恍惚迷離的,只能希冀而不敢索求,只有允諾而沒有給予。
他們的談話繼續著。聲音里已經出現一種真誠,一種溫馨的親密,它足以維系一半如此美好、一半已經蒼白的秘密。他們娓娓談著往事,談著已經忘記的詩歌、枯萎的花朵,談起已經丟失的和扔掉的飾帶以及在這座當年他們一起度過青春時代的小城里互贈的小小的愛情信物。談話中,他快樂的笑聲像一顆顆滾動的珍珠不時撒落下來。這些陳舊的故事像失傳的傳說撞擊著他們心中沉寂多年、布滿塵埃的大鐘。現在這些故事慢慢地、慢慢地充滿了痛苦而疲倦的莊嚴,他們業已逝去的青春愛情給他們的談話增添了一種深沉的、幾乎是悲傷的嚴肅氣氛。
他用低沉而富有旋律的聲音微微顫抖地說:“我在美國那邊得知您訂婚了。在我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您大概已經結婚了。”
對此她什么也沒說。她的思緒回到了十年以前。
他們兩人之間出現了漫長的幾分鐘壓抑的沉默。
隨后她輕輕地、幾乎是無聲地問道:
“您當時對我是怎么想的?”
他驚訝地抬眼望著她。
“這我可以坦率地告訴您,因為明天我就要回到我的新故鄉去了。——我并沒有生您的氣,即使是瞬間,我也未曾做出過糊涂的、含有敵意的決斷,因為生活本身已經把色彩繽紛的火焰冷卻成了微光閃爍的同情的火苗了。我對您不理解,只是——感到惋惜。”
她的臉頰上泛起一片微微的深紅,眼睛里的亮光變得更強烈了。她激動地喊道:
“為我惋惜!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因為我想到了您未來的夫君,那個冷冰冰的一天到晚只想賺錢的人——請不要反駁我,我并不想侮辱您的丈夫,我對他一直都很尊敬——因為我在想著您這位我所離開的姑娘,因為我心里怎么也想不出您這個形象,您這個孤獨的、十全十美的人,對平凡的生活抱著輕蔑的嘲弄態度的人,怎么會成為一個凡夫俗子的品行端正的妻子呢。”
“如果一切都果真是這樣,我干嗎還同他結婚?”
“情況我知道得不太詳細。也許他具有一些隱藏的長處,表面一看會忽略過去,只有在密切交往中才會開始顯露出來。這對我來說是個容易解開的謎,因為只有一件事我不能,也不愿相信。”
“什么事?”
“或許您看上了他的伯爵頭銜和百萬家財,而這是我唯一不能給您的。”
她仿佛沒有聽到最后這句話,因為她用手指搭著涼棚在向遠方霧靄彌漫的地平線眺望,那里天空將其淺藍色的衣裳浸入瑰麗的黑黝黝的大海波濤之中,在陽光的照耀下,她的手指像紫貝似的透著深紅的玫瑰色。
他陷入沉思,幾乎把最后說的幾句話忘了。這時,她突然從他面前轉過身去,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確實是這樣。”
他吃驚地望著她,幾乎嚇了一跳。她慢慢地,顯然是裝出平靜的樣子重新坐進她的圈椅里,懷著無聲的憂傷,嘴唇幾乎動都不動一下,單調地繼續說道:
“當我還是小姑娘,怯生生地說著孩子氣的話的時候,那時就沒有一個人理解我,您同我那么要好,連您也不理解我。或許我自己也不理解。我現在還常常想起,我不理解自己,女人對她們相信奇跡的少女的心靈還知道些什么呢?女孩子的夢像嬌嫩細小的白色花朵,現實生活呵出一口氣就會將她們吹得無影無蹤。我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夢想果敢驃勇、生龍活虎的英雄,他們會把她們尋覓的憧憬變成光芒四射的幸福,把她們默默的預想變成使人愉快的體驗,并使她們從隱隱約約、模糊不清、無法把握卻可以感覺的痛苦中,從被陰影籠罩的她們的少女時代,從越來越黑、越來越可怕、越來越沉重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我從未有過這種痛苦,我的靈魂乘著另外一些夢幻之舟駛向隱蔽的未來的林苑。我的夢是我特有的。我總夢到自己是古老童話書上的陽光王子,玩著熠熠生輝、光華閃爍的寶石,他們手里專心致志地拿著金光燦燦的童話里的財寶,身上穿的飄逸的衣服也是無價之寶。——我夢想榮華富貴,因為這兩者我都喜歡。要是我的手可以摸摸顫顫抖動、低吟淺唱的絲綢,我的手指可以像睡覺一樣放在沉甸甸的天鵝絨柔軟的、夢幻般的絨毛里,那該有多快樂啊!要是我能將首飾像鏈子一樣戴在自己因快樂而發抖的纖纖手指上,要是白寶石在我潮水般的濃密的頭發上像幻想中的珍珠一樣閃閃發光,我會感到多么幸福啊!我的最高愿望是坐在一輛漂亮馬車柔軟的座位上。我當時醉心于打扮,看不起自己現實的生活。要是我穿著日常衣服,我就恨自己的簡單樸素,像個修女。我往往整天都待在家里,這時我就恨自己,因為我為自己的平凡感到羞愧。我躲在我那間狹小、簡陋的房間里,我最美好的夢想就是獨自生活在浩瀚的大海之濱,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房子既豪華又有藝術氣息,路上綠樹蔽日,濃蔭鋪地。在那里,卑鄙小人不會將其骯臟的爪子伸過去;在那里,處處是一派平和——幾乎同這里差不多。我夢寐以求的東西,我丈夫都滿足了我,正因為他能做到這一切,他就成了我的夫君。”
她沉默不語了,她的臉上燃燒著放蕩不羈的美。她眼睛里的光澤變得深沉而恐怖,面頰上的紅暈染得越來越熾烈。
一片深沉的寂靜。
只有亮光閃爍的波浪在下面唱著旋律單調的歌,拍打著岸臺的石階,像是投入愛的胸懷。
這時他輕聲地,像是在對自己說:
“可是愛情呢?”
這話她聽到了。她嘴唇上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
“您今天還保留著您所有的理想,那些您當年帶往遠方世界去的所有理想嗎?所有這些您還保留著,沒有損壞,或者說有些已經死亡,已經枯萎?或者到頭來人家沒有把這些理想強行從您懷里搶走,扔在污泥里,被成千上萬馳向生活目標的車輪碾得粉碎?或者說您一點也沒有丟失?”
他沮喪地點點頭,沉默不語。
突然,他將她的手放在自己嘴唇上,默默地吻著。隨后他用真切的聲音說:
“再見了!”
她也有力而真誠地向他道了再見。她向一個由于多年沒有見面而變得生疏的人袒露了自己內心深處的秘密,展示了自己的靈魂。她并不為此感到羞恥。她目送他離去,臉上現著微笑,并思索著他所說的關于愛情的話。往昔的歲月又以輕輕的、聽不見的腳步來到她與現實之間,使之互相隔開。她突然想到,那個人本來是能夠引導她的生活的,縷縷思緒用繽紛的色彩勾畫著這個離奇古怪的念頭。
她正耽于夢幻中,唇上的那絲微笑慢慢地、慢慢地、完全察覺不到地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