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聽說，府上最近來了新的門客了？”一身勁裝的俏齡女子將手中的長劍交到一旁的丫鬟手中，隨手接過嚇人遞過來的茶水輕啜了一口，適才問道最近聽下人們閑聊時無意聽到的小道消息。

“小姐也聽說了？聽廳上布菜的廚娘們說那門客長的好生俊俏呢！”丫鬟小綠邊說著，邊拿手帕擦了擦荏苒額上的薄汗。

“爹爹只是一屆武將，也會有門客么？若真是這樣，那這門客豈不是魁偉異常？”荏苒輕哂，眉眼彎彎似天邊初生的紅日般耀眼。

“小姐說笑了，上次他來拜訪，奴婢去廳上端茶水時留意了一眼，那先生可俊俏的緊呢，跟一般的武夫一點都不一樣。”小綠輕聲笑著，卻驟然間紅了臉，荏苒隨她的視線轉身望去，時值初夏，院中卻已經綠葉蔥郁，那男子就負手站在這滿院青綠中，白凈卻略帶堅毅的臉上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烏黑如墨的長發被一根白色絲帶隨意綁著，飄飄似仙謫。一瞬間，荏苒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荏苒的父親荏青是晟澧國的開國大將軍，性格堅毅，晟澧國一半江山都是誕生在他的劍下。荏青性格堅毅，只有荏苒一個女兒，所以從小也將她當男兒培養。荏苒的性子，自是比同齡女子放開許多。

“這位先生好生奇怪，哪有第一次見面就緊盯著人家女孩子不放的？”

這是荏苒看著他漆黑的眸子對他說的第一句話，還附贈大大的笑容一枚。

“小姐，這位先生就是府上新來的門客，”小綠在身后輕聲提醒，轉而又抬頭對著不遠處的男子，“真……真真無禮！見……見到我家小姐還不快快行禮？”小綠結巴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男子這才作了一揖，“小生失禮，小生是將軍府上新來的門客，姓韓，名適景，字昱文，方才聽見這邊有女子舞劍之聲，心下好奇，才過來一探究竟。”

“先生多禮了，小女子荏苒。”荏苒屈膝行了一禮，順便收斂了自己大大的笑容，一臉溫婉地看著韓適景。

“將軍府果真名不虛傳，女子舞起劍來也是這般颯爽英姿，似乎跟‘良辰曉霧濃，草茵輕荏苒’的‘荏苒’一點都不一樣啊。”韓適景緊緊地盯著她的臉，似要將她的表情一一收進眼底。

一句詩讓荏苒紅了臉，輕聲回道：“先生過獎，只是平日里的娛樂罷了，上不得大雅之堂的。”轉身將水杯放入小綠的手中，然后吩咐道，“小綠，這個時辰爹爹也快起了，快回屋收拾收拾去請安吧。”轉而又向韓適景行了一禮，方帶著自己的下人們走開了，只剩下韓適景留在原地，看著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背影若有所思。

“小綠，你說這門客到底什么來頭，看著一點也不像武夫，倒應該去文官府上作作詩文才對。”荏苒一邊讓小綠幫著梳頭，一邊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小姐啊，剛剛回來的路上你已經問了無數次了，您不是一向對男子不感興趣的嘛，若是真想知道，待會直接問將軍就好了嘛。”小綠在身后偷笑著調侃她。

“你這丫頭，被我慣的倒是越來越沒了個禮數。”荏苒嗔怪地自鏡中瞥了她一眼，這丫頭從小跟她一起長大，待在一起也深得她心，所以兩人是主仆，更是感情深厚的好姐妹。

“小姐，您還是快點乖乖地讓我幫您把頭梳好吧，不然待會遲了將軍又會怪罪了。”

聽了這話，荏苒總算安靜了，待小綠把頭梳好，兩人直接去了前廳。

“爹爹！”還未跨進前廳大門，荏苒就高聲呼起來，聽得廳內的荏青直皺眉，已經及笄的孩子，居然還是這么大大咧咧，沒個女孩子樣子。

“爹爹，我今兒在花園見到府上那新來的門客了。”她進門后就摟著荏青的脖子坐下。

“哦？”荏青挑了挑眉，“小囡覺得他人如何呀？”

“生的好生俊俏呢。”

一旁的將軍夫人敲了敲她的頭故作嚴肅地訓道：“姑娘家家的，也沒個害臊！”

荏苒吐了吐舌頭，繼而又問道：“爹爹，我看那門客的樣子倒更像是整日吟誦詩文的文官手下的門客，怎會到我們將軍府來呢？”

“哦，他之前是文官手下的門客，如今來到將軍府，是為我做軍師來的，下次爹爹再出征就要帶上他了，”頓了頓又問，“怎么小囡現在對這些事感興趣了？是不是想要隨爹爹上戰場啊？”

“才不是呢，打打殺殺的多無聊，學武只應當是娛樂，真讓我上戰場我可做不來。”荏苒想也不想就拒絕。

荏青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把自己的女兒培養成像自己一樣的大將軍，可是無奈女兒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整日學武卻從來不愿意上戰場，只是當小孩子家家的游戲。

“小囡，答應爹爹，如果有朝一日爹爹不能在保護你了，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好好學武，不要讓自己陷于險境。”荏青緊盯著荏苒，眼中竟不禁有些濕潤，這是自己從小保護到大的孩子，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不在了，真的不知道她要怎么生活。

“爹爹，你在說什么呢？”荏苒疑惑的望著荏青，秀氣的小臉皺成一團，爹爹說的這話……當真讓人聽了不舒服。

荏青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吸了吸鼻子，理了理情緒才笑著說：“爹爹只是這幾日右眼跳的厲害，心里胡思亂想罷了。”

“囡囡，”一旁的將軍夫人發話了，“快從你爹爹身上下來，你爹爹這幾日身體不舒服，你切莫再累著他。”

“爹爹不舒服？”荏苒連忙從荏青身上跳下來。

“年紀大了，多少有點力不從心吶，”荏青笑笑，“倒是沒什么大礙。”

“可是您過段日子不是還要上戰場么？北方的大溟族屢屢進犯，皇上可是下個月就要派您出征呢，您若身體抱恙，倒不如跟皇上告假在家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吧。”荏苒心里擔心的緊。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明白，況且現在晟澧剛剛建都，朝中局勢不穩，若我這開國大將軍不穩住局勢，朝中豈不是亂套了么？”

“可是爹爹……”

“不用再說了，我已經決定了，夫人這幾日就幫我收拾行囊吧。”說完就拂袖而去，徒留荏苒和將軍夫人在身后嘆氣。

“你這爹爹呀，什么都好，就是太忠心太固執。”將軍夫人輕聲嘆氣。

“寬心吧娘，”荏苒安慰著，“爹爹會沒事的，我們等他回來就好了。”

其實她心中也擔心不已，攏了攏眉，暗暗在心下作了一個決定。她不愿意上戰場，可是有一個人會跟隨爹爹一起過去，看他的樣子，似乎……也不像是不能托付的人吧。

幾日后的清晨，荏苒跟往常一樣在花園練武，眼神時不時就飄向門口，似乎是在尋找某個人。這種異常的舉動，連小綠都看出來了她的心不在焉，于是趁她坐著小憩時，連忙過去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姐啊，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舞劍舞得如此心不在焉？”

荏苒憂慮地看了小綠一眼，才開口說道：“爹爹下個月就要出征去北方，大溟族向來以奇人多著稱，我怕這次他們要是耍什么花樣的話爹爹會招架不住，所以這幾日心里總是不安寧。”

聽了這話小綠的臉也垮了下來，但也無計可施，只得安慰道：“小姐，將軍吉人自有天相，會平安回來的，您也不要太擔心了”

“可是我這幾日老師心神不寧的，老是覺得會有什么事情發生啊。”

小綠在一旁無言以對，小姐平時大大咧咧地跟她打鬧，這下突然這么憂郁反倒讓她有些不適應。

“哎，小綠，你知道新來的那個韓適景住在哪里么？”也許現在只有他能幫她緩緩心頭的擔憂了。

“小姐問這個干嘛？”小綠感到疑惑，自從上次在花園見過一面之后再將軍府里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門客，怎么今日小姐又問起來了。

“別問這么多了，快告訴我爹爹都把門客安置在哪里。”如果這幾日在花園都等不到他，就只有到他住的院子去找他了。

荏苒的表情有些嚴肅，嚇得小綠也不敢再多問，連連答道：“門客一般都被將軍安置在西邊廂房，想必韓先生也是在那邊的。”

聽小綠說完，荏苒丟下劍就跑出了花園，以前爹爹每次出征前都是勢在必得的樣子，前幾日卻對她說出那樣的話，她不由得擔心真的會發生什么，不管韓適景會不會答應她的要求，她只能去試一試。爹爹從小疼著她愛著她，只要是她想要的東西爹爹都會盡最大的可能滿足她，這么好的父親，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她跟娘要怎么活下去。

這樣一路胡思亂想著，很快就來到了將軍府的西邊廂房，將軍府的門客并不多，寥寥幾個占著西邊廂房那么大的院子倒也空曠。

剛走到院子門口就看見庭院中那抹白色的身影，靜靜的坐在陽光下讀一本兵書，初生的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形成一片好看的陰影。

荏苒真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俊俏的男子堅毅的眉眼，高挺的鼻梁，還有時刻掛著微笑的嘴角。荏苒不愿意承認那個叫做微笑，因為他的眼中看不到任何笑意，荏苒心中有直覺，這個人沒有表面上表現的那樣溫和，可是她還是忍不住想要去了解他，靠近他。

“韓先生！”荏苒站在門口高聲呼道，被打擾到的韓適景不露聲色地皺了皺眉，然后抬起頭，就看見荏苒一身勁裝朝他跑過來，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為了模擬戰場軍陣而擺在門口的木頭樁子。

然后，荏苒就那樣被絆住，驚恐地閉上眼等待即將要到來的疼痛。

一、二、三……

怎么還不落地啊？她疑惑的睜開眼，沒有看到滿是塵土的地面，反而看到的潔白如雪的絲綢，還有偶爾傳過來溫熱的男性氣息，以及好聞的皂角香，等等，這是……

抬頭，一張放大的俊臉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小姐要在在下懷里躺到什么時候？莫不是喜歡上在下了？”邪氣地勾了勾唇，這小女人的反應實在是可愛，讓他禁不住出言調侃。

荏苒如他預料的那樣紅了臉，連忙起身行了個禮，解釋道：“是荏苒不小心，先生莫怪罪。”

“怎么會？不過小姐好歹也是習武之人，剛剛的反應怎會如此愚鈍呢？”

荏苒窘迫地無處遁形，只好先暫時岔開話題：“難道先生懂武術么？”

“不，小姐說笑了，在下只是區區一個軍師，空會紙上談兵罷了，武術倒還真是一點也不懂。”雖然笑著，可是高深莫測的臉上所有的表情讓人一時之間辨不出真假。

“小姐大清早的就來西廂房拜訪可是有什么急事？”

“也沒什么，只是聽爹爹說下個月你要隨他出征便過來問問。”荏苒故作平靜得答道。

可是最終還是被韓適景瞧出了端倪：“這事小姐去問將軍不是更明白么？恐怕小姐是有其他的事情吧？”

“實不相瞞，的確是有事情要拜托先生幫忙，只是不知當講不當講。”見意圖被瞧出，荏苒只好實話相告。

“通常說這句話的人不是在猶豫該不該說，而是在等對方的回答。”韓適景挑了挑眉，臉上并看不出什么情緒。

“先生豪爽。荏苒只是近日心中不安，總覺著爹爹這次上戰場并不太平，所以想來拜托先生……”

“讓我保護你的爹爹？”韓適景未等她說完便出聲打斷。

“還請先生幫忙了。”話被韓適景搶著說出，荏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若擔心，何不自己跟著上戰場？”

“爹爹上戰場，我娘本就會擔心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我若再跟著去，不知我娘在家要如何度日，爹爹是武將，可娘只是一個相夫教子的弱女子……”

“所以你來拜托我？讓我即使搭上性命也要保將軍周全是嗎？”韓適景又一次出聲打斷。

荏苒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平靜無波，沒有怨懟，也沒有什么太多的其他的情緒，越是這樣，確實讓荏苒覺得忐忑。這個人，似乎沒有人能掌握。

突然，她“噗通”一聲跪下，“先生，我知道我這樣的請求有些過分，可是爹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求你，就當我欠你一次，求你答應我。”

“小姐快起來吧，被人看見，到底影響不好的。”話這么說著，可是并沒有伸手，荏苒也并不認為自己應該在這個時候起來。

兩人就這樣僵持著，良久，他嘆了口氣，最終妥協，“起來吧，我應你便是。”

荏苒終于露出一絲笑容，“多謝先生成全，若能平安回來，我讓爹爹到皇上面前為你謀得一官半職。”

“謝小姐美意，”他伸手將荏苒扶起來，“還是等在下從戰場平安歸來時再說吧。”說完，便徑直走進里屋，不再理會站在原地的荏苒。

無論如何，他到底還是答應了，荏苒終于松了一口氣，幾天來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叫輕松的感覺。

“小姐！小姐！”小綠自身后跑來，這個小丫頭，居然一直跟在她身后跑過來了。

“小姐……你……你還沒……告訴我你到底…來……來廂房找先生干嘛！”她停在荏苒面前，喘著粗氣問道。

“沒什么，問先生一些事情罷了，”荏苒避重就輕地回道，轉而又轉移話題：“時候不早了，你快快隨我去請安吧。”

說完又朝著韓適景的屋子望了一眼，便率先走出了院子。小綠在身后輕輕撇了撇嘴，方跟著往前廳的方向走去。

“再過幾日爹爹便要出征了，待會請安之后你跟我一起去城北寺里求個平安符。”邊走著荏苒對小綠吩咐著。

“是，”小綠應聲，“小姐一片孝心，將軍一定會很開心的。”

“這幾日不知怎么回事老是覺得心神不寧的，得去寺里問問大師才好。”

“怕是小姐多想了，小姐你呀，還是把心放回肚子里！”小綠笑笑，扶起荏苒進了前廳。

“爹爹。”荏苒輕聲喚。

“小囡，爹爹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荏苒皺了皺眉，“什么事情啊？這么嚴肅？”

“昨日上朝，北方傳來消息說大溟族突然進犯，比我們預料的時間早了整整十天，想必是要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剛剛朝中另一位得力武將趙將軍的護衛重病，我向皇上請旨，讓你跟隨部隊一起上戰場，代替護衛一職。”

“爹爹！”荏苒不可置信地大叫一聲，“你都沒有問過我的意思！我都跟你說了我不愿意！”

“小囡，以前你不愿意爹爹也不逼你，可這一次你就跟著爹爹去吧，此次出征非同小可啊。”

“爹爹……到底是要發生什么？你知道對不對？你告訴我？”強烈而不祥的預感自心頭升起，讓荏苒經不住地一陣恐慌。

“小囡，你什么也不要問，跟著爹就行。”

“我要是也走了，那娘怎么辦？”荏苒企圖搬出最后一位救兵。

“囡囡，”將軍夫人突然開口，“你就跟著你爹去吧，娘一個人在家，等你們回來。”

荏苒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倆，她不是不愿意去跟著爹爹，保護爹爹，她擔心爹爹，可是始終無法戰勝自己心中的陰影，五歲那年她第一次見到現在的將軍就是在戰場上。

是，她的確知道現在的爹爹不是她的生父，現在的娘也不是她的生母，她不是真正的郡主，不是真正的皇親國戚。

這些事情，他爹爹以為她都記不清了，其實她記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在一堆尸體中被發現的，那個時候她身上全是血，她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什么人，小時候所有的記憶就是一個溫柔的女子告訴她以后若是一個人要堅強地活著。

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從噩夢中被驚醒，滿目觸目驚心的血，尸橫遍野，那是她痛恨的戰場，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要再觸及。

她閉了閉眼，須臾又睜開。

“好，我跟著爹爹去便是。”也許有些事情，要自己面對了才會克服。或許這是個機會，能夠讓她知道多年前的那場戰爭以及和自己有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