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18歲的林小皚一身白裙踏上了進城的汽車。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坐長途車，目的地是遠在煙臺的小姨家。這段不長不短的路程對于極少出門的她來說，算得上是不小的考驗。

首先是家里交給她的幾個包裹，老媽叮囑她一定看好，千萬不能丟。于是一路上，小皚雙手抱著一個，腳下夾著一個，眼睛瞅著斜上方的一個，當車里其他乘客都在呼呼大睡養精蓄銳時，小皚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在這幾個包上轉來轉去，忐忑不安地熬過了累人的4個小時。

其次是車里的冷氣。老媽特地為小皚買了一身絲質的連衣裙，夏天穿正好，既漂亮又涼快。可惜世事難料，車里的冷氣只有一個溫度，所以前半個小時小皚是在極度舒服的狀態下度過的。等到她感覺到冷時，車子才開出了不到四分之一。包里鐵定沒拿一件外套，頭頂上的架子上貌似有一張臟兮兮的毛毯探出了頭，小皚的嘴動了又動，還是沒能鼓起勇氣管乘務員把毯子要下來。直到坐她旁邊的阿姨也感覺到冷了，這才出面要下了毯子，好心地分給了她一半，還附贈了一句：“看把這孩子凍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胳膊！”

最后是坐長途車誰都會遇到的問題——喝水。小皚在到底要不要喝水的問題上跟自己糾結了半天，終于決定還是不要冒險了，看司機叔叔的面相不像是好說話的，萬一真的尿急可怎么開口求人家停車呢？如果被兇巴巴地拒絕了豈不是很丟人！不過后來她知道，原來司機中途也是要休息的，但為了安全起見，別人都下車解手的時候，她還是一動不動地老老實實待在位子上，繼續緊張地守護著自己的幾樣“財產”。

小姨怕她找不到路就進了站來接她。

終于可以舒一口氣的小皚趕緊拎著三個大包，一腳高一腳低地奔向小姨。誰知走到面前小姨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怎么穿著裙子坐車？土不土！你媽的主意吧？看看現在誰坐車穿裙子啊，行動多不方便。記住了，小姑娘以后坐車穿馬褲，省事又精神！”

一句話把小皚本來就不多的熱情全部打壓了回去。小姨的話簡而言之就是說自己土，沒見識。潛意識里就明白這一點的小皚被小姨這一咋呼，骨子里的自卑感急速上漲，一路上不敢再多說話，怕說錯了挨訓或者被笑話。結果太過矜持的表現又引來了小姨的不滿，“得得得”訓斥她不大方之類的，小皚只能默默受著。

小姨是有車一族。她跟小姨夫剛結婚就來這個城市闖蕩，十幾年下來，拼出了一家小公司和一套房子，還生了個小丫頭，叫娃娃，比小皚小6歲，精明開朗的性格和白嫩嫩的模樣完全繼承了小姨夫的優良基因。

小姨夫也是農村人，但心比天高，誓在城市里扎下根來。結果功夫不負有心人，雖然他是農轉非，但他的孩子卻是地地道道的城市人，不僅如此，為了避免孩子沾染到農村的俗氣，一直到娃娃長到12歲也只帶她回過老家三趟，而且每次待的日子都不超過10天，用心良苦可見一般。他的努力也有了成果，女兒是眾多親戚的孩子中最出色的一個，小小年紀談吐氣質就不是那些農村的哥哥姐姐能比得上的。

娃娃熱情歡迎了表姐小皚的到來，并很高興地接受了把自己的床讓一半給小皚的安排。晚上打了電話回家報平安，在那頭林媽的提醒下，大家才想起來小皚帶過來的那三個大包。打開一看，兩個里面裝的是土特產，一個里面裝的是小皚的衣物。小皚湊上去看看了，原來自己一路上抱著的那個包里全都是地瓜、玉米面之類的重物，怪不得那么沉，壓的自己胳膊好疼。

后來小姨又在每個包里翻出一沓錢來，數量可觀。是林媽給女兒藏的，怕路上有個什么意外之類的。小姨疑惑地瞅了瞅小皚隨身斜跨的那個白色小手編包，問：“那包里有錢嗎？”

小皚點點頭：“有，我媽給分成了四份裝著，這包里是一份。”

小姨氣結：“這么多錢不存到卡里就這么帶著，不是明擺著等著丟嗎！你說說你媽，這么大年紀了，連這點常識都沒有，現在哪有出門帶這么多現金的，何況還是個孩子！”

老媽帶的錢基本全數上繳給了小姨，主要是讓小姨幫忙置辦小皚今年上學的裝備。小皚自己留了一點，當零花錢。

小姨跟小姨夫平時忙的四腳朝天，顧不得家里。娃娃就每到吃飯的點，先打電話請示一下父母，然后要么用微波爐熱熱剩菜剩飯，要么帶著姐姐去外面小吃街上隨便吃點。城里的家長似乎對孩子很放心，小姨任由還是小孩的娃娃領著快成年的小皚出去亂跑亂逛，幾天下來兩人把海灘一帶幾乎轉了個遍，收獲頗豐。

娃娃撿了一大堆形狀各異的石子，說是要完成一項暑期作業——手工制作。小皚沒聽說過還有這樣的作業，后來一想人家城市里有各種各樣的培訓班，孩子從小學習各種才藝，像娃娃這樣的，小學還沒畢業就已經上過四個學習班了，有這種作業也不足為奇。

小皚幫著妹妹撿了好多，她總覺的娃娃是特地帶她去海灘幫她撿石子的，因為她們去過的都是沙石比較多但游人比較少的地方。但后來她自己撿著一顆圓圓的，好似珍珠似的珠子，喜歡的緊，也就沒再在心里犯嘀咕。不過下意識地，她把珠子藏到了自己包里，不想被娃娃看到。

小姨終于在百忙之中抽出兩天的時間帶著小皚買齊了裝備。

衣服鞋子基本上全是小姨給挑的，娃娃也跟著發表了不少意見，小皚就默默地任由她娘倆擺布。這些東西，她從來都不會看好不好看，偶有自己看上的，卻沒有幾個人說好。小姨嫌她來時挎著的那些包太土，就給她添了一大一小兩個皮箱和一個學生用的雙肩包，另外買了一只2000多的三星的白色小手機送給她，作為考上大學的禮物。

一切準備齊全后，小皚便想回家，但小姨硬是讓她多住一段時間，因為娃娃需要人陪。小皚每天的任務就是看著娃娃寫作業，送她去學習班，然后等她回家后陪她玩，日子看上去挺悠閑，但期間發生的一些事情卻讓小皚回家的心思越來越重。

鄰居有一位單親媽媽姚阿姨，無業，女兒跟娃娃一樣大，經常過來串門，兩家貌似關系很好的樣子。但小皚覺得姚阿姨看不起她，因為有次娃娃在人前說了一句“胡說八拉道”，結果姚阿姨當即訓斥道：“娃娃，怎么這么說話呢，不禮貌！是不是這兩天跟你姐學的，不能這樣子，知道嗎？”

小皚很委屈，說“不是我……”，話沒說完發現姚阿姨看都不看自己繼續做事情去了。那種被藐視的感覺，讓小皚既自卑又憤恨，卻不敢在人前發作，只能自己忍到肚子里，留著慢慢消化。

小姨夫業務上有關系，帶著家人和姚阿姨一家去亞細亞吃自助。那里人山人海，小皚乖乖地把自己釘在位子上不敢動彈，等著小姨他們把自己的那份飯食給拿過來。吃過后樓下有冰點，給三個孩子一人買了一份。小皚從不吃巧克力，那股苦味她最受不了，偏偏冰點里面就有很多巧克力，小皚按照習慣把巧克力留在了盒里，放在桌子上，然后出去跟妹妹們玩。偶然回來找東西時，遠遠聽見小姨跟姚阿姨說：“這么貴的東西還不喜歡吃，真是燒包，農村的孩子啊，真是沒教養。”姚阿姨點點頭，想說什么突然發現小皚在附近，趕緊示意小姨，兩人收拾收拾拎了東西招呼孩子們回家。

終于到了回家的日子。頭一天娃娃從家長那申請出一張百元大鈔，帶著姐姐去吃了一頓洋快餐，并幫著小皚分清楚了什么是肯德基，什么是麥當勞。作為感謝，小皚用零用錢給妹妹買了一個毛茸茸的小兔子玩具，娃娃抱著喜滋滋地放回了自己并不多的玩具堆里。小皚這時候感覺妹妹其實也挺可憐，因為小姨家教嚴，輕易不給零花錢，所以娃娃經常流著口水眼巴巴地瞅著別的孩子吃零食，家里少的可憐的玩具也大多是親戚們送的，兩口子怕孩子從小玩物喪志。

回去的時候，小皚自己的東西就裝滿了皮箱和背包。老媽給的錢基本上全部花光，剩了幾張大額的被塞在褲子的內口袋里，小挎包里只裝了一點零的，不怕被偷。這次小姨送她上的車，把兩只皮箱和背包全部塞到了車下的行李艙里，只留了一個裝了吃食的袋子讓她抱著，路上用，并額外從箱子里抽出了一件外套讓她路上披著。

揮別了來送行的小姨和娃娃，第二次自己坐車的小皚終于沒了牽掛，放心地閉上眼睛，美美地睡了一覺。朦朧中，意識已經進入了另一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