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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張愛玲:恐懼陰影里的天才

張愛玲的一生,是一個不斷怨恨、尋找父親的一生,是一個在恐懼陰影里艱難掙扎的一生。萬燕認為張愛玲從小接觸的男人極少,“她對父親肯定寄予過很高的期望,因為她的母親常常不在家,她在《私語》里曾說:‘最初的家里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她沒有多少母愛,而父親在寂寞的時候是最喜歡她的。但是她父親的遺少習氣給家里帶來的痛苦使她苦惱,和后母一起對她的虐待更讓她深深地失望”。萬燕:《女性的精神》,同濟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60頁。其實,說“失望”太輕了,應該說是“絕望”。那種絕望是一種溺水般的難以呼吸。

這一點,只要讀讀張愛玲的小說散文,就一清二楚。她在《私語》里說到父親對她“拳足交加”,“揚言說要用手槍打死我”。在后母的挑唆下,把張愛玲禁閉在地下室,達半年之多,患了痢疾而不請醫生。最后在傭人的幫助下,逃出了地獄一樣的家。當她終于“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她寫道:“多么可親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小說《心經》,殘酷地寫出了她對父親的絕望,張愛玲說:“在心理學上,小女孩會不自覺地誘惑自己父親。”《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見《海上花開》,張愛玲譯注,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715頁。閱讀《私語》,看到“父親趿著拖鞋,拍達拍達沖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的時候,我們知道,父親和家在張愛玲那里全部、徹底地被粉碎了。這對一個青春期的女孩來說,未免太殘酷了。——但天才就這樣誕生了!

萬燕認為張愛玲有“心理疾病”,這沒有錯;但她說:“后期的張愛玲離群索居,反倒活得更加真實,心態更加正常,那才是完全符合她個性的生活方式”,“看她這時期的信件文字,真叫‘溫柔敦厚’,非常喜歡晚年的張愛玲,讓人感動”。萬燕:《女性的精神·自序》,同濟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我覺得她理解錯了,晚年的張愛玲不僅沒有“心態更加正常”,而是更加焦慮、不安,她一次次地換房子,還有她晚年深受其苦的“虱子之幻”,都是明證。其實,縱觀張愛玲一生,我覺得她自己感到最幸福,也是她最懷念的,都是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時期。那個時候,情感方面有胡蘭成,事業上也如日中天,看那個時候的照片,也是意氣風發,顧盼自雄。可50年代,尤其到美國后的張愛玲,創作的失敗,無人認可,還有遭遇的異國冷眼,都讓敏感的她無法承受,但又不得不承受。于是,她只好把自己藏起來,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

她在《傳奇再版自序》中說:“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以前我只以為這是作家的年少輕狂而已,現在看來不僅如此。她骨子里是有一種大恐懼在,而這種恐懼讓她對世界的變化非常敏感:“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1947年能夠說出這等話,除了張愛玲,恐怕也不多了。

她只寫小事情,遠離宏大題材,我們很多人批評她不關注民族大義,其實,這太難為她了。她連自己都“救”不出來,哪里有力量去“救”世?魯迅也是寫小事情,但往往從小里見大,如阿Q、祥林嫂,因為他還在啟蒙,雖然他又懷疑啟蒙。張愛玲的文字瑣碎,淡化情節,很有現代小說的味道。可那瑣碎里,卻又深刻,筆之刀是切入人性的最深處,深到一般人無法企及,甚至無法承受的領域。

他與胡蘭成的情愛糾葛不僅僅是愛情,也有著對空缺的父親的置換。她最需要的可能還不是愛情,而是父親。我們讀她的小說,一個20剛過的女子對“愛情”的絕望或者說冷靜,讓我們吃驚。在《紅玫瑰與白玫瑰》里她寫道:“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24歲的張愛玲對于“愛情”看得太透了,“透”得讓人感覺到恐懼。而這個時候他正與胡蘭成熱戀,并于小說在《雜志》連載完后結婚。真有點不可思議!

后來,到美國后,她又找上賴雅。一個同樣年齡比她大得多的男人。這兩個男人,胡蘭成比她大15歲,他們結婚的1944年,她才24歲。要是張愛玲一生還有一點愛情的話,那就是在胡蘭成這里。她后來說:“他離開我之后,我就將心門關起,從此與愛無緣了。”而張愛玲后來到了美國,與她結婚的賴雅,歲數比她大了29歲。年紀比她的父親還要大。但賴雅不像胡蘭成那樣可以短暫地代替父親的位置。他作為美國人,文化的差異使他無法理解張愛玲。我們看張愛玲,對他還是比較絕情的。余斌認為,張愛玲兩次婚姻都很相似,都很快地結婚,“張愛玲對安全感的需求是她每次都迅速地走進婚姻的一大原因,婚姻對于她的意義,其至關重要的一點是它應給她帶來一份現世的安穩,而她總是屬意年齡比她大出許多的男人,似乎也同她有意無意地更希望處于被保護的地位有關”。余斌:《張愛玲傳》,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276頁。當年到溫州千里尋夫,張愛玲責難胡蘭成的,也是“現世安穩”四個字。她說:“你與我結婚的時候,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高傲的張愛玲何時如此“低下”?

因為,張愛玲需要的是父親。她對胡蘭成的愛,其實是對自己的尋喚。正如她一生愛的只有一個人:胡蘭成,她一生寫的也只有一個題材:自己。凡是她寫自己的那些文字,都是靈魂附體,讓人愛不釋手,又燙得拿不住。而遠離自己的那些文字,如《赤地之戀》《秧歌》,其實,都頗無聊,雖然也不乏精彩之筆。因為,那些文字沒有她的魂。《茉莉香片》等,我們都能看出張愛玲自己的童年,她的創傷性記憶。有人說不了解張愛玲的生平,很難看懂《小團圓》,其實相對于她的其他文字,也一樣。可能這是張愛玲感性的一面,相對于魯迅,她還是狹窄了一點,而且單調了一點。但她的挖掘卻深得不是一般;她一生都生活在“自己”里。

我們閱讀她寫于1943年的《沉香屑——第一爐香》,可以看出她對自己命運的預感。葛薇龍,這個女子的命運,難道不就是以后張愛玲的命運嗎?她愛那個喬琪,但是人家并不愛她,不過她還是與他結婚了。小說結尾,葛薇龍對喬琪說,我與那些妓女一樣,不過人家是被迫,我是自愿。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所謂愛情不就是這樣吧?她到死都沒有忘情于胡蘭成,而胡蘭成早把她忘記了,他記著的是才女的張愛玲,不是妻子的張愛玲,甚至以“妾婦”視她。這是高傲的張愛玲無法承受的,看她給夏志清的信,那種怨恨很是清楚。寫作,真是一種說不清的事情。當時創作《沉香屑——第一爐香》的時候,她還不知道胡蘭成呢。

我們閱讀《琉璃瓦》《花凋》《心經》,一個20剛過的年輕女子竟寫出那樣的文字,我們除了驚嘆天才之外,也為張愛玲的不幸童年灑一掬淚。她的弒父、戀父情結在她的文字里凸顯得讓人撟舌。《心經》寫了一個上中學的女孩與自己父親的戀情,而且不僅是戀情,她從13歲起就與自己的父親發生了性關系。這種題材,20多歲的張愛玲就涉及了,而且寫得那么從容老練,直讓人嘆為觀止。《花凋》對女子的死寫得那么真實,真實到讓人無法接受。萬燕說張愛玲有心理疾病,“她用寫作超越了內心的疾患,將它們磨衍成深刻的解剖和表達,既表達了自己,也表達了別人”。萬燕:《女性的精神》,同濟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我們都知道,溫室里誕生不了天才,只有慘烈的人生才能激發那些有天賦的人,讓他們成為天才,為人類獻上最瑰麗的藝術之花。萬燕說張愛玲真實得可怕,那是自然,這一點她與魯迅相似。中國現代作家到達這個境界的,可能就他們兩人吧?

張愛玲出生在一個大家庭里,一個糜爛的腐朽的舊式大家族。這里有的是金錢、墮落、荒唐。我們看她的《沉香屑——第一爐香》,很驚嘆于她的早熟。一位20過一點的女子,能寫出香港殖民地那種氣氛,描摹姑媽那種中年富婆的心態,如此老道老練,直讓人吃驚不小。尤其對人生的冷酷、虛無、荒涼體會得如此透骨的涼,不叫一聲天才,是不行的。如果不是她這樣的大家族背景,在那糜爛陰森的家庭里受到的非人待遇,是沒有任何可能的。第一次閱讀,從文本上感覺到一種《紅樓夢》的韻味,但那種涼薄、殘酷甚至超過了曹雪芹。有人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殘酷的天才,張愛玲也當得起這個評語。看來,經歷過繁華、磨難與否,還是不一樣的。只是這樣的催生天才,也太殘酷了。——讓人不忍!

張愛玲的父親才華橫溢,可卻把時間拋擲在鴉片、賭博上。他在文學上對張愛玲是有啟蒙之功的,可對女兒情感的忽視,甚至踐踏,嚴重影響了張愛玲作為一個正常女子的心理,包括性心理。這,從另一個角度又成就了張愛玲的文學才華,雖然太殘酷了一點。胡蘭成在《民國女子》里說,張愛玲不留戀學校,亦不懷戀童年,“她而且理直氣壯地對我說,她不喜歡她的父母,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個弟弟偶來看她,她亦一概無情”。她說:“我是個自私的人。”

她家作為李鴻章和張佩綸的后代,資產是不缺的,張愛玲小時候住在上海,2歲又遷居天津,8歲又到上海。在上海也先后搬遷了好幾次。父親再婚后,他們又有一次搬遷,那一年她14歲,14年來五度遷徙,期間父母離婚,后母進門,感受自是不同。17歲的時候,又被父親毆打,并囚在地下室半年,一直到1938年才逃出父親的家。而母親也根本不理解女兒,她沒有了解到張愛玲的天才和個性。她作為母親經常打擊女兒的自信心。周芬玲說,張愛玲既有弒父情結也有弒母情結,“她切斷了生命與家族的根源,這使她加速地早熟,并且自我補償過去喪失的一切。就女性的成長來說,她逃避成為某人之女、某人之妻及某人之母,從此她成為她自己”。周芬玲:《哀與傷——張愛玲評傳》,上海遠東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頁。

可以說,張愛玲的童年、少年是一場噩夢,而她最后住的那個大宅,也是她的“心碎之屋”。周芬玲寫道:“父母親不和諧的婚姻大抵沒有破壞她內心世界的秩序,大部分的時間她沉浸于閱讀、繪畫和觀賞電影。她對影像藝術與文字同樣敏感。”同上書,第11頁。其實,破碎而冷酷的家庭早就打碎了張愛玲的內心世界,她只是通過閱讀來彌補而已。

當然,這嚴重導致了張愛玲的早熟。她說:“我喜歡我4歲的時候懷疑一切的眼光。”這種遭際使得“她絕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胡蘭成在《民國女子》里寫道:“我在人情上銀錢上,總是人欠欠人,愛玲卻是兩訖,凡事像刀截的分明,總不拖泥帶水。她與她姑姑分房同居,兩人錙銖必較。”這也是一種沒有安全感的自我防衛。但對自己喜歡的胡蘭成,卻從不“錙銖必較”,甚至在1945年胡蘭成逃難有了別戀之后,她依然寄去大批的錢。讓人好不慨嘆。她多的是“情”,可是胡蘭成不珍惜。

我們閱讀《金鎖記》,很驚嘆于張愛玲出色的心理刻畫。那個曹七巧的狠毒、怨毒,處心積慮地殘害女兒的愛情。這里是有張愛玲的心理創傷在的,甚至可以說,它就是張愛玲對父親的抗議、控訴,或審判。安東尼·斯托爾說:“強制性的孤獨和長時間無法過普通人的生活,都會造成永久的損害。”張愛玲在《私語》里寫道:“我也知道我的父親絕不會把我弄死,不過關幾年,但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了。數星期內我已經老了許多歲。”“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是同他們一起死,我也愿意。”

看張愛玲的照片,頭都抬得很高,眼睛里充滿著冷清、高傲,甚至經常是白眼視人。讓我們從她孤高的神情后面看出了她的自卑和絕望。魯迅說反抗絕望,張愛玲也是一樣的。他們文字的底色,都是:黑暗。如果沒有青少年時期的家庭傷害,那種施虐,張愛玲斷寫不出《金鎖記》那樣反思人性陰暗的杰出小說。

1946年,她在《太太萬歲》的題記中寫道:


陽臺上撐出的半截綠竹簾子,一個夏天曬下來,已經和秋草一樣的黃了。我在陽臺上篦頭,也像落葉似的掉頭發,一陣陣掉下來,在我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遠遠近近,有許多汽車喇叭倉皇地叫著,逐漸暗下來的天,四面展開如同煙霞萬頃的湖面。對過一幢房子的最下層有一個窗洞里冒出一縷淡白色的炊煙,非常猶疑地上升,仿佛不大知道天在何方。露水下來了,頭發濕了就更澀,越篦越篦不通,赤著腳,風吹過來寒嗖嗖的,我后來就進去了。


這真是一段天才文字。

要知道張愛玲當時才26歲。那種蒼涼哀傷,讓人無法言說。而在她的文章中,這樣的文字,太多了。包括出道的《沉香屑——第一爐香》,已經成熟得讓人無法相信出自一個23歲的女子之手。張愛玲與魯迅一樣,一出手都已經非常之成熟。魯迅以后還有變化,還有發展,比如思想的變遷,比如雜文的創立,等等,可是,張愛玲一生都沒有超越自己的那一批處女作。出道就是高峰,一生都沒有超越。這真是一個異數。在“異數”這個方面,中國現代文學唯有她可以與魯迅一比。余則不足道也。巴金一生都是青春寫作,似乎一直沒有長大;沈從文只是寫出了湘西的野味,或者說原生態,有一種虛假的美;老舍太“底層”,茅盾太政治、太政策,蕭紅小天才而已,還無法與張愛玲相比。至于丁玲、冰心,都只能算比較好的作家,至于藝術高度,根本無法與魯迅、張愛玲相提并論。

周芬玲說,張愛玲的生命創傷使她對人性的“陰影”特別敏感。這話倒沒有說錯。讀她的小說,她對聲音、色彩、人物心理的描寫,那是極其出色而奇特的。沒有超強的敏感是根本無法做到的。“張愛玲是20世紀擅長挖掘人性黑暗面的能手之一,她對這些‘陰暗面’的感受特別深,她的作品愈寫愈隱晦,里面潛藏的陰影特別深且廣。”周芬玲:《哀與傷——張愛玲評傳》,上海遠東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頁。

這與張愛玲的恐懼癥有關系。胡蘭成說:“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里是沒有一個夸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看她的小說,那種恐懼,可說是無處不在。葛薇龍就說:“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約是瘋了!”讀《沉香屑——第二爐香》,那種恐懼感一直干擾著我,幾乎難以卒篇。我無法理解一個20剛過的女子,怎么對人性鉆探得如此之深,而且描寫起來那么殘酷而冷靜?除了天賦之外,她家庭施于她心靈的傷害太深而巨了!

我們讀《談音樂》,那里面張愛玲描寫自己對中國音樂的喜歡,對西洋交響樂的拒絕,她說:“我是中國人,喜歡喧嘩吵鬧,中國的鑼鼓是不問情由,劈頭劈腦打下來的,再吵些我也能夠忍受,但是交響樂的攻勢是慢慢的,需要不少的時間把大喇叭小喇叭鋼琴凡啞林一一安排位置,四下里埋伏起來,此起彼伏,這樣有計劃的陰謀我害怕。”

張愛玲怕什么呢?心理學認為,一個小時候沒有得到愛的人,長大后就感到不安全,就會封閉自己,自私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她遇人不淑,她托身的這個胡蘭成竟是一個無行文人,并不把她太當回事。而且據資料說,在上海時,她們在公園幽會,被跟蹤而來的佘愛珍猛摑了一記耳光,她只好雙手捂臉,狼狽逃離。

胡蘭成其實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從小在家嬌慣了的,做弟弟久了,也就有很強的依賴心理。他總是很任性,他希望的是被人照顧,像小周,還有后來的范秀美、佘愛珍,都在悉心照料他。他喜歡那種被人照顧的溫馨之感。但張愛玲孤高冷艷,根本就不會照顧人。他們是精神知己,是知音,卻很難成為好夫妻。羅丹喜歡克洛岱爾,但卻離不開妻子做的飯,老婆雖丑,但飯做得好,藝術家也要吃飯。這是克洛岱爾沒有想到的,也是張愛玲沒有想到的。對胡蘭成來說,張愛玲更多的是一個精神知己,甚至可以說是他的精神啟蒙者,但她的才識卓絕并不一定帶來夫妻深情,說不定讓胡蘭成更加不自信呢。

抗戰勝利后,胡蘭成到處逃亡,某夜到達上海,因為張愛玲不會招待親友,胡蘭成責備了她。張愛玲很委屈,當即回嘴說:“我是招待不來客人的,你本來也原諒,但我亦不以為有哪樁事是錯了。”本來,胡蘭成知道張愛玲是不會居家待客,忽然來這樣一個責備,也就是知道他的心思了。這樣一個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不管不顧的胡蘭成,怎么會照顧或負責張愛玲的未來呢?

張愛玲喜歡獨處,她說:“在現實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我顯露出驚人的愚笨。”她經常說:“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根據心理學家的研究,兒童時期體驗不到安全感的孩子,成年之后就特別需要獨處。孤獨,是他們最好的避難所,他們討厭人群。她說:“我是孤獨慣了的。”“以前在大學里的時候,同學們常會說——他們聽不懂我在說些什么。但我也不在乎。我覺得如果必須要講,還是要講出來的。我和一般人不太一樣,但是我也不一定要和別人一樣。”殷允凡:《訪張愛玲女士》,引自金宏達主編《回望張愛玲:華麗與蒼涼》,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年版,第316頁。

張愛玲有很多話非常之精彩,被人傳誦不絕,最經典的當然是在張愛玲送胡蘭成的照片背后,題的“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很多人都認為這是愛情的表白,他們說張愛玲是一個為愛而癡的多情女子。其實,多情也就是無情,張愛玲的這個表白,不是愛情的表白,而是一種對父愛的呼喚,一種泣血的可憐的呼喚。愛情是平等的,這里卻不平等。

在一個女子的心路歷程中,父親是一個巨大的存在。而我們很多父親忽視了女兒心理的需要,因此導致女兒心理的殘缺,帶來她們一生一世的心理疾病。我們經常歌頌張愛玲的絕世才華,可要知道這個絕世才華是以自己的傷殘作為代價的,病蚌成珠,那是一個劇痛的過程。我們看張愛玲童年,在后母的挑唆下,父親對她的殘暴,那種毒打,一個正處花季的少女,又趕上這么敏感的一個張愛玲,又是如何能夠承受?父親打了以后,還關她黑房子,后來在好心的女傭人的幫助下,才逃出父親的魔掌。當走上清晨的冷冽的街道,她發現自己竟無處可去。母親雖然收留了她,可是母親的財力有限,而且又正在談對象。她于是與姑姑在一起。

父親后來與她斷絕了父子關系。這樣一個絕情冷酷的父親,是因為后母的挑唆,還是他本身就是殘酷冷酷的?我們不得而知。但看張愛玲的回憶,父親與她之間曾經還是有過溫馨的回憶的。可惜只是曇花一現而已。

我們閱讀《傾城之戀》,一個弱女子,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子,對愛情的那種解構,那種冷酷,那種透心的涼,可真讓我們驚心。我們說張愛玲是天才,可這種“天才”是以早熟為代價,以心的透骨的冷為交換前提。我們說魯迅是天才,那也是以童年、少年巨大的恥辱為成本的,閱讀他的《〈吶喊〉自序》,我們的心為他很疼很疼。他能寫出《狂人日記》不是沒有原因的,這是生命被摧殘后的吶喊,是一種自救。我們通讀魯迅,他的偏執、敏感、多疑,是那么的強烈,而正是如此的強烈心理狀態,才有他那些絕世的杰作。我們看他與很多人的糾葛、裂變,都是有這個心理疾病在那里的。童年的傷害是一生一世的,永不會褪色。

魯迅與小自己十多歲的林語堂本是好朋友,后來卻分道揚鑣,不是因為其他,就是因為心理無法溝通。魯迅敏感多疑,而偏偏林語堂遲鈍麻木。林語堂去魯迅家里,那時魯迅初到上海。他與郁達夫一起去,見到了許廣平。回來的路上,林語堂就一直沒有弄清楚魯迅怎么和許廣平在一起同居,雖然是上下樓。郁達夫何等聰明,他是早看出來了,卻偏偏不說。一直到周海嬰出世,林語堂才恍然大悟。林語堂如此麻木,難怪創作不出杰出的文學作品。

后來,獨自生活的張愛玲創作了許多小說,其實就是以他們的家族為原型。她的父親看了,很惱火,她家族的人看了,都憤怒異常。但也無可奈何,因為張愛玲早就與他們斷絕了關系。張愛玲是在出毒呀,她要通過寫他們家族來挽救自己,這是一種清空垃圾站的行為。

胡蘭成說:“但她想不到會遇見我。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攜妓游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其實,胡蘭成說對了一半。張愛玲是不太在意,但并不是不在意。張愛玲愛他,是彌補自己父愛的缺失。當然,里面還是有一點男女私情。說不在意,那是假的。胡蘭成的“自私”竟到如此地步。或者說,張愛玲愛胡蘭成,其實也是一種自戀的表現。在張愛玲的人生中,真正懂她的也就胡蘭成一人而已。傅雷的《論張愛玲的小說》,高則高矣,但卻與張愛玲不在一個話語場,是有疏隔的。傅雷這樣一個中西貫通的學者、翻譯家,也是無法理解張愛玲的。傅雷太剛烈,太黑白分明,所以他做不了作家。真正的作家往往盡力于灰色地帶,在那種黑暗不明中,那種混沌中,才能探索出人生之虛無,人性之復雜。胡蘭成也算一個小天才,他懂女人,更懂張愛玲,所以才有張愛玲的千里尋夫,這里是不能用道德或政治的眼光來解讀的。

張愛玲一生尋找父愛,呼喚父愛,卻一直沒有得到。他與胡適的幾次見面,給了她晚年許多的溫暖,因為那是短暫的父愛的回歸。周芬玲說,張愛玲對年長的男性一直懷著“父性的崇拜”,我覺得不大準確。她其實需要的不是“崇拜”,而是“父愛”。周女士同時說張愛玲有“恐懼母親癥候群”,害怕自己變成別人的母親,但又渴望得到母親的贊許和慈愛。這倒頗有道理。比如,她與姑姑、炎櫻等就有著非同一般的情誼。其實,母愛,張愛玲是缺失的,可她從姑姑,還有別的女性那里畢竟得到了許多。

可父愛呢?

冷而空幻的張愛玲,晚年把自己封閉起來,因為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再找到父親,無法再找到父愛,父愛只有一個,那就是童年自己的父親。得不到,就永遠得不到了。再到哪里去找,都是枉然。她也就不找了,她其實絕望了!

胡蘭成那里,還是有一點殘存的父愛的影子。可是輕薄的胡蘭成哪里懂得了張愛玲的心思?于是,輕薄而多才的胡蘭成自己把自己從張愛玲那里了斷了。他說:“我于女人與其說是愛,毋寧說是知。”我想再說清楚一點,他對女人,只是索取,而從不愿付出。他的一生前后與八位女性發生情感糾葛,這些女性都很優秀,一個“知”讓她們都成為他的俘虜,但一個不專,也讓他未能得到任何一個全部的身心。

本來,遇到胡蘭成這樣的一個學歷不高,但異常聰明的才子,汪精衛偽政權宣傳部政務次長、偽行政院法制局局長、偽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中華日報》總主筆,20多歲的張愛玲豈是對手?我們看資料,胡蘭成在汪偽政權里,長袖善舞,頗擅權謀,不僅與汪精衛關系甚密,而且深得陳璧君的信任。這個胡蘭成對國際事務極其敏感,屢臆屢中,后又深得日本人的倚重。而且還不失他文人的本性,晚年文筆更是不一般。在那樣一個亂世,錯綜復雜的政治關系角逐中,竟得以善終,確實是心機不淺呀。

張愛玲,僅僅是胡蘭成的一個藝術知音而已,她不可能完全征服胡蘭成的心。胡蘭成晚年還能與當年上海灘的流氓頭子吳四寶的老婆佘愛珍共度晚年,也可見他的氣量。當年斗死李士群,胡蘭成還有一功呢。而1974年到臺灣,又培養出朱天文、朱天心姐妹,也未嘗不是一個奇跡。看朱天文的《黃金盟誓之書》,收有她的“記胡蘭成八書”,那么長的文字,竟包含著那般深情,讓人嘆服胡蘭成的魅力。

只是,張愛玲,這個絕世女子,一個文學天才,只好默默地走完自己的一生了。

其實,她是最寂寞,最絕望的。

她晚年是看到了自己的繁華,可她對這些繁華,那如云的粉絲,毫不憐惜。

她缺的不是這些!

因為,晚年的張愛玲在虱子的幻覺中艱難地活著。這種“虱子之幻”更多的是一種恐懼癥現象。可她恐懼什么呢?林幸謙說,“虱子”是影射“父親”的一種象征。其實,她晚年的離群索居,不就是一種自我心理治療嗎?

但閱讀《小團圓》,她到最后還是沒有忘情胡蘭成,這份孽緣,她是到死都沒有擺脫的。看來,胡蘭成那里,還是有某種東西,讓她無法忘記的。或許,那就是一種父愛吧?還是一種一生只有一見的知音之慨呢?

張愛玲說,我離開你之后,就不會再愛別人了,我就這樣地萎謝了。

看她離開大陸之后的創作,她確實是“萎謝”了。胡張之絕戀,有《半生緣》,她用筆寫出了那段孽緣,也寬容了那個負心的胡蘭成。《十八春》是不原諒的,《半生緣》里她原諒了。沒有了胡蘭成,但有一個《紅樓夢》,夠了,她的余生就可以維持了。一部《紅樓夢魘》,是她的心聲,是她的血淚。張愛玲喜歡張恨水,喜歡通俗文學,因為她從這里可以得到匱乏的“情感”。她缺的是情感,可童年時缺少的“情感”,是一生都補不回來的了!

晚年的張愛玲說:“人生的結局總是一個悲劇,但有了生命,就要活下去。”“人生是在追求一種滿足,雖然往往是樂不抵苦。”

她說:“只要我活著,就要不停地寫。”殷允凡:《訪張愛玲女士》,引自金宏達主編《回望張愛玲:華麗與蒼涼》,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年版,第314頁。可是,“寫”是在“不停地寫”,但“寫”的東西卻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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