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到文學現場:關于當代文學的研究
- 楊光祖
- 5422字
- 2019-01-04 17:52:22
第二章
當代小說解讀
一 《小團圓》與張愛玲的創傷記憶
對張愛玲,我的感情比較復雜。我認為在現代文學史上,她在許多方面與魯迅很相似,尤其在絕望、虛無的層面,有著非常的同構。雖然張愛玲在文章中幾乎不提魯迅,但我能感覺到她是熟悉和喜歡魯迅的。她對《紅樓夢》的酷愛,其實與魯迅的心靈是相通的。他們都是能夠體味到“悲涼之霧,遍披華林”的。她對通俗文學的喜歡,較之魯迅,當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魯迅先生從三味書屋開始,就非常喜歡民間文學。他的《中國小說史略》就是一個證明。只是張愛玲更癡迷而已,甚至影響了她小說的藝術高度。她對鴛鴦蝴蝶派小說的喜愛,就是魯迅所無法做到的。
美國華人學者夏志清對張愛玲的評價比魯迅高得多,雖然他后來也修正了自己的觀點,評價略有降低。可他對魯迅的惡評卻愈老愈刻薄。在這里,我認為夏老就陷入了一個誤區:他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其實,作為一位長期在美國學習、工作的學者,他對左翼文學的偏見實在太深了。這嚴重影響了他對文學評價的客觀性。
張愛玲20世紀40年代的小說,主要是中短篇小說,其質量是很高的。不要說同時期和之后的中國女性作家難以企及,就是男作家能夠趕上的也沒有幾個。她真是一個天才,一個鬼魅。這樣的作家,讀者不僅喜歡她的作品,更喜歡她的“人”。但是,隨著抗日戰爭的結束,她的文學創作似乎風光不再。雖然后來她也寫了許多作品,除了劇本、電影腳本之外,小說也有好多(包括英文創作),尤其是創作了幾部長篇小說,比如《赤地之戀》《秧歌》《小團圓》,等等,可藝術水平實在不好高估。我認為長篇小說《十八春》、中篇小說《小艾》可以說是一個轉折點,從此,她的創作開始出現了紊亂,筆似乎不靈了,真的有點江郎才盡的感覺。
《赤地之戀》《秧歌》就題材而言,在當時是有轟動效應的,而且也不能說她寫的不真實。可是小說讀下來,我們不得不遺憾地得出結論:她的長處還在都市,在大家族,在沒落家族女人的心理刻畫。她轉而寫自己并不熟悉的農村,尤其土改中的農村,總是讓人感覺味道怪怪的。小說中的人物也基本都是符號式的工具而已,根本沒有活起來。尤其她關于共產黨干部的描寫,只有臉譜化而已。她其實根本不熟悉他們。她自己也說過類似的話:文人應該是園里的一棵樹,天生在那里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長,眼界越寬,看得更遠,要往別處發展,也未嘗不可,風吹了種子,播送到遠方,另生出一棵樹,可是那到底是很艱難的事。
海外一些學者對張愛玲的《赤地之戀》《秧歌》,評價甚高。我覺得政治偏見起了很大作用。張愛玲其實是一個自說自話的作家,她的性格是非常內向、自閉、高傲,甚至冷酷的。這與她小時候與青春時期的家庭傷害關系很大,這種創傷性記憶給她的創作帶來了獨有的色彩和情調。而那種沒落大家族發霉的頹廢的家庭氣氛,對她產生了致命的心理暗示和結構。這都是現代,尤其當代那些農裔作家根本想象不到的。但她天性中對革命、政治的不感興趣,對農村的隔膜,注定她寫不好此類題材。雖然這兩部小說在觀察的細致、景色的描寫上不乏出色之處,尤其《秧歌》。1951年在《亦報》連載的《十八春》,作為一部25萬字的長篇小說也是不很成功的,結尾也未能免俗:她筆下的幾位青年男女都投身到“革命的熔爐”去了。以至多年后,她自己都不滿意,1955年到美國后,把下半部重新改寫,以《半生緣》為題,遲至1966年才在中國臺灣《皇冠》雜志和香港《星島晚報》連載,次年在臺灣出版了單行本。
難道張愛玲的時代只屬于1943—1945年的上海淪陷區?
劉再復說,張愛玲是夭折的天才,我是同意的。而且我認為,張愛玲的格局不是很大,這當然是與世界大師相比,與魯迅先生相比。學者所認可的那些當代受張愛玲影響的作家,其實是談不到格局的。張愛玲沉溺于一己的心理創傷太深太深了。這也難怪,那樣的家庭出身,那樣的傷害,能夠活下來,就是因為她善于自己救自己。這“救”除了文字,就是愛情。她愛胡蘭成,就是因為他太懂女人,也太懂她了。可以說胡蘭成是張愛玲一生真正的知己,可惜這個男人太花心,并不珍惜這份情。我們閱讀《小團圓》,作者寫到盛九莉與邵之雍的相愛過程,文筆多么的旖旎和纏綿,可以看到作為邵之雍原形的胡蘭成是多么會調情!在這樣的男人手下,一直倍受孤獨、絕望、毒打折磨的張愛玲能不動心?我們知道胡蘭成也是那么的才高情多,世上難得的男子。
從這時候起,直到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有大半年的工夫,她內心有一種混亂,上面一層白蠟封住了它,是表面上的平靜安全感。
……一片空白中,有之雍在看報,下午的陽光照進來,她在畫張速寫,畫他在看波茲坦會議的報道。
“二次大戰要完了。”他抬起頭來安靜的說。
“噯喲,”她笑著低聲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遠打下去。”
之雍沉下臉來道:“死這么許多人,要它永遠打下去?”
九莉依舊輕聲笑道:“我不過因為要跟你在一起。”
張愛玲給胡蘭成的相片題贈中說: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想想,這是何等的情感!
我們看張愛玲在抗戰結束后,千里尋夫,到溫州鄉下找胡蘭成。看到他已與別的女人同居,她依然給他錢,給他關懷。這都是一般女子很難做到和理解的。小說里寫到邵之雍談到他的一個小情人小康,盛九莉的心很痛苦,可依然在聽,“但是一面微笑聽著,心里亂刀砍出來,砍得人影子都沒有了”。后來,她聽到邵之雍問比比:“一個人能同時愛兩個人嗎?”小說寫道:“窗外天色突然黑了下來,也都沒聽見比比有沒有回答。”“比比去后,九莉微笑道:‘你剛才說一個人能不能同時愛兩個人,我好象忽然天黑了下來。’”
結合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傳記,我們知道這里幾乎就是對他們的情愛描寫。在這里,我們看到了張愛玲的掙扎、忍讓,以及她在情愛里受的大傷害。胡蘭成說張愛玲很寬容,對他的另愛并不介意。其實,怎么能不介意呢?看這里的描寫,我們能聽到張愛玲心碎的聲音。這也是他們最后絕交的主要原因!張愛玲不在乎他是不是漢奸,可她在乎他感情的真與假。胡蘭成作為一個情種,很難從一而終,在他心目中,張愛玲只是一個妾而已,并沒有成為他的唯一。這一點很多傳記資料都可佐證,張愛玲也說過類似的話。而《小團圓》里也有:
之雍每次回來總帶錢給她。有一次說起“你這里也可以……”聲音一低,道:“有一筆錢,”“你這里”三個字聽著非常刺耳。
她拿著錢總很僵,他馬上注意到了。不知道怎么,她心里一凜,仿佛不是好事。
張愛玲是多么心高氣傲之人,又是何等敏感、冰雪聰明。周冰心在她的《回眸絕美瞬間:張愛玲評傳》里,對胡蘭成的“多情”給張愛玲帶來的傷害有深刻的描寫和論述。讀者不妨去看看。
《小團圓》當然不僅是愛情創傷記憶,還有母女的創傷情感記憶。可就是沒有家國創傷記憶。
《小團圓》所敘述的時代,正是抗日期間。但我們看不到她對此的看法,或什么作為。或許在她看來,抗戰與自己沒有任何關系,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還有她愛的人。甚至為了和自己愛的人,一個漢奸能夠在一起,她都可以希望戰爭永遠打下去。有學者說:愛情是女人的事業。這話在張愛玲身上,起碼有一半對。可她結果也沒有找見愛,找到的只是傷害。當然,愛情本身就是傷害。一個女人對愛情不能抱太高的期望,否則得到的只是失望。張愛玲對人生的絕望,看她的《金鎖記》《傾城之戀》就很清楚。但人活著,總要有點希望,于是偶遇的胡蘭成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但這根稻草給她的傷害最深,以至終生難忘。晚年的《色戒》就在隱喻這段孽緣。晚年一直無法出手,最后還想銷毀的這冊《小團圓》,依然是這段不了情。我們發現,她后期的丈夫賴雅,在她心目中卻幾乎沒有什么地位。那可能只是段婚姻而已。20世紀60年代在美國,她給朋友說:“從他(胡蘭成)離開以后,我就將心門關起,從此與愛無緣。”
有些學者批評張愛玲不愛國,是非正義不分,可在她的角度,她那樣的大家族出身,從小受到那樣的傷害,她真的很難想到國家、民族。《傾城之戀》《色戒》里,在描寫無望愛情的同時,也暗寫了那個大的動蕩的時代。可到了晚年,寫作《小團圓》之時,時代早就隱退了,只剩下她自己。“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回憶當初,竟然寫出了為與自己愛的人在一起,還希望戰爭永遠打下去這樣的句子。讓人不由想起傅雷當年的《論張愛玲的小說》,那里面是有一句話的:“我不責備作家的題材只限于男女問題。但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還遼闊得很。”她當時不服,辯解道“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但其實力量是很弱的。1976年她重校《連環套》,如此說:“三十年不見,盡管自以為壞,也沒想到這樣惡劣,通篇胡扯,不禁駭笑。”看來也是部分認可了傅雷的批評。
《小團圓》的“格局”比《連環套》大,但也大不了多少。這也是《小團圓》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閱讀張愛玲的幾部長篇小說,我發覺她其實不擅長寫作這種文體。當年腰斬《萬象》連載的《連環套》也是一個證據。傅雷撰文批評“《連環套》的主要弊病是內容的貧乏”。張愛玲離國之后,由于生活所迫,開始為他人寫作,又由于遠離國土,地氣接不上,格局越來越少,又是自己本不擅長的長篇小說,失敗自是難免的。——但她的短篇小說《色戒》是一篇很出色的作品。宋淇當時讀完《小團圓》,認為“我有一個感覺,就是:第一、二章太亂”,“荒木那一段可以刪除,根本沒有作用”。而且,也擔憂自傳色彩太濃,發表恐對張愛玲不利。可以看出,張愛玲在駕馭長篇小說結構方面,包括立意、構思,都是很不足的。這里有每個作家自己的天賦限制,是沒有任何辦法的。
張愛玲說:“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但是她忘記了一點:距離產生美;魯迅先生也說過,憤怒會殺傷詩美。深知的材料,可如果沒有得到良好的發酵,沒有一定的時空消化,也一樣創作不出優秀的作品。張愛玲給宋淇的信中說:“我是太鉆在這小說里了”,這其實是小說創作大忌。面對與胡蘭成的過去,她到老都未能忘“情”。
不過,我還是認為《小團圓》的出版,是一件好事,對我們更深的認識張愛玲,了解她的內心深處的隱微之處,不無幫助。對于張愛玲這樣的作家來說,片紙可珍,不要說一部長篇小說了。我對有些學者批評宋以朗出版此書,頗不以為然。雖然我同他們一樣,認為《小團圓》是一部失敗之作。當然,《小團圓》里也不乏神來之筆,如描寫盛九莉與邵之雍開始的交往,那種調情,寫得真是很妙。寫他們后來的疏遠到分手,也是緩緩地推進中有一種殘酷。還有墮胎一節,也很殘酷、恐懼,都是好文筆。畢竟是張愛玲的作品,畢竟描寫心理是她的擅長。至于大家比較關注的第七節,挑戰了很多讀者心目中近乎完美或小資的張愛玲,那大膽的描寫,是新世紀的新新人類才有的,可沒有想到在張愛玲那里早就有了。作為一個大家閨秀,能做到這一步確實不易。這也是許多張愛玲研究者反對出版此書的一個原因吧?不過,我倒覺得這一描寫很好,一方面我們知道了邵之雍的情場手段,盛九莉為什么那么癡迷他的原因。一方面,我們也知道張愛玲并不是永遠那么蒼涼。
我在某一篇文章中看到一段文字:
企鵝版《弗洛斯特詩選》的編者漢密爾頓認為,湯普森在傳記中提供大量負面材料,抖出他的陰暗面,是一件好事。因為弗洛斯特的公共形象被過分神圣化了,大批讀者根本就是附庸風雅,而這一陰暗面的曝光,實際上是為他的真正敏銳的欣賞者讓出一條路來。
我覺得《小團圓》就有這樣的功能。它讓我們觸摸到了一個更真實的、立體的張愛玲。
弗洛斯特85歲生日之時,大批評家萊昂內爾·特里林在致辭中指出,弗洛斯特最好的作品都具有一種“令人懼怕”的本質。詩人史班德在回憶錄中說,葉芝對他說:“莎士比亞的心靈是可怕的”。他要求解釋。葉芝說:“莎士比亞詩中,存在的最終現實是可怕的。”我曾發表過一篇文章:《那是一片連鳥的蹤跡都沒有的雪原》,就是講這個道理。
可能當下人在文化消費時代,心靈的接受能力大為減弱,甚至只知道肉體的歡樂,而根本忘記了靈魂的存在。他們努力把張愛玲塑造成他們的消費對象,而《小團圓》的出版打亂了這一點。其實,就以前的作品而言,張愛玲絕對不是小資文化的代表,也絕對不是消費文化的形象大使;她是有深度的大作家。遺憾的是被市場改變了。魯迅,他們改變不了,于是就謾罵,就詆毀,就從中學課本里取消。其實,一個沒有魯迅的中學語文課本,還有什么價值?
大作家都在探索未知領域,他們的作品可能會有恐懼、冷酷、絕望,那么人類難道就不需要知道這些嗎?人類需要的是輕,還是重?西方哲人說,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作為個體的人,總是有兩個自我,一個我被魔鬼往地獄里拖,一個我拼命地向天堂奔。我們作為成熟的人類,不僅要知道、弘揚天使的一面,也要研究、了解魔鬼的一半。大作家做的就是這兩方面的工作。一些敏銳的讀者感覺到了大師們的恐懼,也就是這個道理。
其實,關于愛情,張愛玲在早期的作品里已經悟透了。《紅玫瑰與白玫瑰》里有一段文字: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
如此冰雪聰明,如此鬼魅,卻依舊是意難平,仍然寫了這么厚一部《小團圓》。千里赴溫州,她說了一句話:“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這就是張愛玲。可能女人真如《詩經》說的:“女之耽兮,不可脫也。”她在《有女同車》里寫道:“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
人生真是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