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鄉土中國的當代圖景:新時期鄉土小說研究
- 谷顯明
- 15261字
- 2018-11-08 19:54:56
緒論
“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千百年來,在傳統自然經濟占統治地位的村落社會,人們聚族而居,安土重遷,常年以種地為生。正如錢穆先生所說:“農耕民族與其耕地相連系,膠著而不能移,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
費正清通過對《劍橋中華民國史》的研究也表明,中國“清末城市生活的特征,無論在政治方面還是經濟方面,都與五百年前宋代的情況極為相似”
。由此可見,中國是一個農耕歷史悠久的國家,農業文化處于社會文化的主導位置。然而,20世紀20年代初以來,隨著中國近代城市化的推進,傳統的封閉格局被打破,城市與鄉村不再是一體化的存在,整個社會呈現出城鄉分離的局面。這為文學發現農村、發現農民提供了現實條件和廣闊視角。因此,關于“鄉土”的書寫成為“五四”以來文學創作中的一個基本母題,鄉村和農民一直是其最重要的文學場景和文學形象。
一 鄉土小說的發端與演進
(一)鄉土小說的發端
20世紀初,鄉土中國正處在一個內憂外患、破舊立新的時期。這一時期發生的“五四”思想啟蒙運動,在中國大地上掀起了學習西方先進思想和文化的熱潮。在此歷史背景下,許多生長于鄉土、后僑居城市的知識分子,在西方現代文明的啟示和燭照下,開始把視線更多地聚焦于身邊的鄉土,并以此來想象和思考鄉土中國的現代化轉型問題。像魯迅的《故鄉》《祝福》《阿Q正傳》等作品,以“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的啟蒙主義精神,率先用生動的現實主義筆觸描繪農民的悲慘處境,在客觀冷靜的描寫中展開對中國國民性的探討,傳達出對鄉土中國底層農民命運的關切。此后,許欽文、王魯彥、沈從文、蹇先艾、馮文炳、許杰、彭家煌、潘訓、臺靜農等大批寓居于都市的農裔作家,目擊現代文明與宗法農村的差異,在魯迅“改造國民性”思想的啟迪下,帶著對童年和故鄉的回憶,用隱含著鄉愁的筆觸,將“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揭示了農村在長期封建統治下形成的閉塞、落后、破敗、蕭條的境況,他們的作品構成一幅幅20世紀初宗法制農村社會悲慘的生活圖景。像潘訓的《鄉心》、王魯彥的《橋上》、蹇先艾的《到家的晚上》、許欽文的《父親的花園》,展現了資本主義經濟侵入下衰敗凄涼破產的鄉村景象;蹇先艾的《水葬》、許杰的《殘霧》、王魯彥的《菊英的出嫁》、彭家煌的《慫恿》,揭示了封建宗法制野蠻殘酷的鄉村陋習;臺靜農的《燭焰》和《新墳》、許欽文的《瘋婦》,敘述了封建文化戕害下農村婦女的悲慘命運。這些作品取材于作者各自的家鄉生活,熱情地關注著現實人生,用現實主義創作態度和手法觀察、分析和表現鄉村生活,表達了作家深邃獨到的思想見解,開拓了鄉土敘事新的藝術境界。
20世紀30年代,“左翼”作家在題材選擇上更加注重社會化,形成自己獨特的社會剖析視角,即把某一個人或者某一個生活現象放在更加廣闊的社會背景及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中去剖析其蘊藏的社會內涵。如葉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茅盾的《春蠶》、葉紫的《豐收》、夏征農的《禾場上》、蔣牧良的《賑米》、丁玲的《水》、荒煤的《秋》等作品,反映了“谷賤傷農”“豐收成災”等社會問題,并以沉重的筆觸敘寫出鄉民們土地無收的慘狀,揭示出農民貧困、農村破產的社會根源。王統照的《山雨》、葉紫的《火》、蕭軍的《八月的鄉村》、蕭紅的《呼蘭河傳》、端木蕻良的《科爾沁草原》等作品,真實地反映出大革命失敗前后農村土地革命的情形以及作者對淪陷故土的深深眷念之情。正如魯迅在給《八月的鄉村》作序時所言:“作家們的心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鮮紅的在讀者面前展示,顯示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和活路。”相對于20年代的鄉土小說而言,這些作品在剖析紛雜的歷史事態、激越的時代風云中,真實地反映了當時中國農村社會現狀,包含著強烈的批判精神和悲壯的民族情緒,從而實現了從淡淡的哀愁到犀利的批判的轉移和超越,形成以“左翼”作家為主體的社會剖析派鄉土小說。“在意識形態話語的籠罩中,他們對具有濃郁‘地方色彩’及‘異域情調’的風景畫、風俗畫的多種藝術方法的描寫,既是對早期‘鄉土寫實派’的歷史回應,又開創了新的鄉土小說范式,為20世紀40年代乃至新中國建立后的鄉土小說創作提供了有益的資源和發展路徑的啟示。”
(二)鄉土小說的變調
進入20世紀40年代,在特殊的戰爭環境下,中國文學的現代意識在不同的政治文化空間,經由不同類型的作家得到差異性巨大但互相映照的表達。這一期間,國統區的鄉土小說作家繼承國民性批判傳統,描繪農民遭遇的現實苦難,對落后停滯的封建倫理道德和狹隘愚昧的國民性展開了更加深邃而犀利的批判。像沙汀的《淘金記》《還鄉記》,對四川充滿血污的鄉村現狀進行了客觀描寫和深刻批判;艾蕪的《回鄉》《南行記》,表現了邊地鄉間的苦難和冷峻野蠻的封建習俗;碧野的《肥沃的土地》、艾蕪的《豐饒的原野》、路翎的《燃燒的荒地》,寫出了農村新興力量的發展勢頭;艾蕪的《石青嫂子》《山野》,則揭示出抗戰期間國統區黑暗的社會現實。這些作品是魯迅開創的改造國民劣根性、重鑄國民靈魂啟蒙文學主題的延展,也是40年代鄉土小說的啟蒙意義所在。而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解放區,鄉村社會特征及革命戰爭背景促進了“革命鄉土小說”的興盛。這一時期“解放區的鄉土小說與1920年代以魯迅為首的對苦難鄉村的陰暗展示,與以沈從文為首的對田園鄉村的詠嘆,無論是題材的選取與處理,還是敘述者的文化身份,都存在著差別”。1942年,毛澤東發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提出“一切文學藝術為工農兵服務”,從此顛覆了以往一切舊的文學觀念和審美原則。從20世紀40年代初一直延續到70年代中后期,鄉土小說在《講話》的規范下,逐漸走向“農村題材小說”發展道路,形成了這一期間鄉土文學創作的變調。
在解放區的意識形態話語下,趙樹理、周立波、丁玲等一批作家改變創作方法上的小資“矯情”,將目光聚焦于解放區大規模開展的土地改革運動,展現了解放區如火如荼的階級斗爭和翻天覆地的歷史性巨變。其中趙樹理就是解放區創作農村題材小說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在毛澤東發表《講話》的前后幾年,趙樹理深入解放區農村,與農民群眾朝夕相處,把注意力放到農民身上,用農民自身的視角審視和觀照農民的生活形態,創作出為農民所喜聞樂見的小說作品。他的早期作品《小二黑結婚》,堪稱農村題材的典范之作。在這部小說中,趙樹理一反20年代鄉土小說中那種感傷憂郁的筆調,展現了解放區農村清新活潑的喜劇氣象,同時從民族性格和文化層面昭示出中國農民的歷史沉疴。在《小二黑結婚》引起強烈反響之后,趙樹理又創作了中篇小說《李有才板話》,小說圍繞解放區農村改選政權和減租,對農民翻身解放進行了更深層次的思考,寫出了解放初期復雜的農村政治生態,謳歌了以李有才為代表的農村新人形象,無論在思想上還是藝術上均是《小二黑結婚》的延續和發展。此后,趙樹理又推出長篇小說《李家莊的變遷》,堪稱中國農村大變革的歷史畫卷。趙樹理的小說創作,不僅帶動了解放區通俗化鄉土小說創作的蓬勃發展,同時對新中國成立后的鄉土小說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趙樹理的影響下,以山西作家馬烽、西戎等人為代表的“山藥蛋派”,其鄉土小說創作進一步向舊形式的通俗小說轉變。同時,丁玲、周立波、孫犁等鄉土作家,在“趙樹理方向”的指引下,創作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荷花淀》等長篇小說。這些鄉土小說形式、語言凸顯出的大眾化、通俗化,均受趙樹理小說的影響,并且這一傳統一直延續到新中國成立后乃至70年代末。如周立波的《山鄉巨變》,柳青的《創業史》,梁斌的《紅旗譜》,浩然的《艷陽天》《金光大道》等。這一期間,“風俗畫、風情畫和風景畫作為鄉土小說必備的藝術要素,也逐漸從鄉土小說的敘事空間退場,鄉土小說也隨之蛻變為農村題材小說”。
(三)鄉土小說的轉型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大陸開始了改革開放的偉大進程,文藝也迎來了百花齊放的春天。隨著思想解放潮流的發展,80年代鄉土小說擺脫了政治加于文學的枷鎖,重返20年代鄉土文學的審美追求,“五四”啟蒙主義傳統得到承接與重建,“地方色彩”和“風俗畫面”再次回到鄉土小說的本體之中。這一期間,暴露“傷痕”,深入“反思”,渴望“改革”成為鄉土小說的創作主潮。作為早春時代信息的“鄉土傷痕小說”,像劉心武的《班主任》、盧新華的《傷痕》、古華的《芙蓉鎮》、葉蔚林的《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等作品,突破了現實題材的禁區,比較真實地反映了六七十年代極“左”政治下的鄉土現實及農民生活,表達了整個民族在撥亂反正中痛定思痛的感傷情緒。尤其是古華在長篇小說《芙蓉鎮》中,采用“寓政治風云于風俗民情圖畫,借人物命運演鄉鎮生活變遷”的敘事方式,唱出了一曲“嚴峻的鄉村牧歌”,展現了一幅悲涼的人生畫卷。這些作品對“鄉土風光及民風民情的詩意描繪因其相對獨立的審美價值至今仍然是膾炙人口”。此后,伴隨著政治上的撥亂反正,作家們開始以冷靜、嚴肅、實事求是的態度去審視歷史,從而促使反思文學應運而生。像茹志鵑的《剪輯錯了的故事》、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等是其中的代表作。反思文學較之于傷痕文學,不再滿足于展示過去的苦難與創傷,而是力圖追尋造成這一苦難的歷史動因。與此同時,許多作家開始把創作視域由歷史拉到現實,一邊關注著現實中的改革發展,一邊在文學中發表自己關于改革的種種思考和設想,其開篇之作便是蔣子龍的中篇小說《喬廠長上任記》。在這期間,農村改革小說代表作品主要有高曉聲的“陳奐生系列”、何士光的《鄉場上》、張一弓的《黑娃照相》、張煒的《秋天的憤怒》、蔣子龍的《燕趙悲歌》、賈平凹的《臘月·正月》和《雞窩洼的人家》等。其中高曉聲在《陳奐生上城》中,承繼“魯迅風”寫出了農民在跨入新時期門檻時的精神狀態,揭示了“五四”以來改造國民性、重塑民族性格的任務依然任重道遠。這些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觸及了在改革中發生變異的中國農民傳統文化心理層面。
進入20世紀80年代中期,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和經濟建設的發展,西方現代文化思潮也隨之進入國內,尤其受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中國文壇上興起了一股“文化尋根”的熱潮。1985年,韓少功在《作家》雜志第6期發表了《文學的根》一文,開始了“尋根小說”的理論探尋。此后,鄭萬隆的《我的“根”》、李杭育的《理一理我們的“根”》、阿城的《文化制約著人類》等文章,立足于中華民族土壤中,以“世界文學”視鏡從傳統文化中尋找民族根脈,努力開創真正具有自己民族風格的文學。在“尋根思潮”前后,一些作家以現代意識反映傳統文化,致力于傳統意識、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涌現出一批“尋根小說”作品。如阿城的“三王”(《棋王》《樹王》《孩子王》),韓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鄭義的《遠村》《老井》,王安憶的《小鮑莊》,賈平凹的“商州”系列,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莫言的“紅高粱”系列等。這些作品徹底擺脫了對生活歷史進行單純政治層面的剖析,而把探尋的筆觸伸進民族歷史文化心理,從政治批判層面轉移到歷史文化反思層面。同時,作家們注重“異域情調”和“地方色彩”的發掘,作品中浸染著富有地方特色的風俗畫描寫。此后的1987年,一批作家延續尋根文學的精神內核,把目光向“下”看、向“后”看,熱衷于對生存本真狀態的關注,同時摒棄了尋根文學的浪漫化期待,更加關注底層普通人的生存狀態,出現了一批“新寫實鄉土小說”。在對鄉村苦難的書寫上,劉恒的《狗日的糧食》《伏羲伏羲》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到20世紀末21世紀初,“隨著工業文明、商業文明和后工業文明的日益逼近,中國穩態的農業結構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已經開始面臨解體,一個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幻化出的鄉土文明與城市文明嚴重對立與猛烈沖撞的社會景觀和人文景觀呈現在人們面前”。一大批鄉土作家面對多元化的語境,在直面現實、文化批判、歷史反思和家園守望四個想象域進行了大膽的開掘和探尋,鄉土小說呈現多元化發展趨勢。像何申的《年前年后》、劉醒龍的《分享艱難》、關仁山的《大雪無鄉》、譚文峰的《走過鄉村》等“現實主義沖擊波”小說,還有張繼的“村長系列”“鄉長系列”,承繼現實主義的創作精神和手法,把目光和筆觸直接切入基層農村,表現了改革背景下農村基層干部群眾的生存狀態。尤鳳偉的《泥鰍》、荊永鳴的《北京候鳥》、鬼子的《被雨淋濕的河》、陳應松的《太平狗》、孫惠芬的《民工》、賈平凹的《高興》等,以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真實地展現出數億計鄉下農民背井離鄉進城謀生的生存境遇;李洱的《石榴樹上結櫻桃》、周大新的《湖光山色》、閻連科的《受活》、關仁山的《天高地厚》、畢飛宇的《玉米》、葛水平的《涼哇哇的雪》、胡學文的《命案高懸》等,對城市化背景下鄉村政治、倫理等進行了揭露,呈現權力擠壓下人性泯滅的鄉村現實圖景。這些作品真實地記錄了城市化浪潮沖擊下鄉村社會變遷的歷史脈動,敘寫出鄉土田園牧歌情調走向消逝的社會現實,凸顯城市化語境下鄉土小說的某種轉型與新變。另外,韓少功的《馬橋詞典》、賈平凹《土門》和《秦腔》等小說,則從文化的視角進行反思,書寫出鄉土精神家園的終結。陳忠實的《白鹿原》、趙德發的“農民三部曲”、閻連科的《日光流年》、莫言的《豐乳肥臀》、劉震云的“故鄉系列”、劉玉堂的《鄉村溫柔》等小說,以史詩、寓言、傳奇、喜劇等形式,在歷史中展示人的命運,以人的命運闡釋歷史的意義。姜戎的《狼圖騰》、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張煒的《刺猬歌》、阿來的《空山》、趙本夫的《無土時代》、賈平凹的《懷念狼》、陳應松的《豹子最后的舞蹈》等小說,對鄉村生態危機現狀進行了揭示,批判了現代文化的人類中心主義觀,“表達了一種對現代性的抵抗與反思的話語”
。
二 鄉土小說概念界定
(一)鄉土文學概念的演變
鄉土,其本義為家鄉、故土。在傳統農耕文化中,土是根,土是本,人與土地息息相關,鄉土乃是人們的安身立命之所。進入工業時代以來,都市與鄉土決然而立,人們逐漸走向危機的邊緣,上帝從我們身邊逃離,無家可歸便成為一種宿命。在貧困的技術時代,“鄉土”便被賦予了一種神圣的詩意棲居之意。從某種意義上講,鄉土“不僅是一個地理空間、生態空間,更是一個歷史空間,是存在于文化史上的一個獨特的文化空間”。因而,“鄉土”作為文化傳統中具有傳承性的文化因子,長期以來一直是永恒的經典性文學母題。它在時代語境與文學自身運行機制的合力之下,在文學中被不同的書寫策略和敘述方式呈現著。在中國古代文學世界中,思鄉一直是作家反復詠唱的主題,成為一道獨特的文學風景。如崔顥的《黃鶴樓》詩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淋漓盡致地表現了詩人的思鄉之苦。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五四”以后鄉土就成為一個文學母題,并歷經時代變遷而經久不衰。在梳理鄉土小說發端時,我們了解到“1923年以后,當問題小說之風漸次衰歇的時候,一種新的風尚——鄉土文學,卻正在小說創作領域興起”。1910年,周作人在為自己翻譯的匈牙利作家約卡伊·莫爾的中篇小說《黃薔薇》撰寫的序言中,肯定其為“近世鄉土文學之杰作”,最早提出“鄉土文學”概念。1923年,他在《地方與文藝》一文中又指出:“風土與住民有密切的關系,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各國文學各有特色,就是一國之中也可以因地域顯出一種不同的風格,譬如法國的南方有洛凡斯的文人作品,與北法蘭西便有不同。在中國這樣廣大的國土當然更是如此。”
此時的周作人提出文學應以地方色彩為基調,把“地方色彩”作為新文學追求的一個目標。他提倡每個作家應該“自由地發表那從土里滋長出來的個性”,認為“把泥土氣息滋味透過了他的脈搏,表現在文字上,這才是真實的思想與文藝。這不限于描寫生活的‘鄉土藝術’,一切的文藝都是如此”,只有這樣具有個性的“鄉土藝術”才能為我們“造成新國民文學的一部分”
。周作人有關鄉土文學的言論,雖然沒有形成完善的理論,但對鄉土文學理論的建構具有重要的意義。可以說,他是最早在中國文學中提出“鄉土文學”主張,并對其概念進行厘定的理論家。
1935年,魯迅作為倡導鄉土文學的領路者,不僅率先進行鄉土文學的創作,而且還對鄉土文學作了奠基性的理論闡釋。他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指出:
蹇先艾敘述過貴州,裴文中關心著榆關,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從北京這方面來說,則是僑寓文學的作者。但這又非如勃蘭兌斯(G. Brandes)所說的“僑民文學”僑寓的只是作者自己,并不是作者所寫的文章,因此也只見隱現著鄉愁,很難有異域情調來開拓讀者的心胸,或者炫耀他的眼界。許欽文自名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為《故鄉》,也就是在不知不覺中自招為鄉土文學的作者,不過在還未開手來寫鄉土文學之前,他卻已被故鄉所放逐,生活驅逐他到異地去了。
雖然這番論述并沒有完整地對鄉土文學作出嚴謹的定義,但我們從中可以得出鄉土文學的主要內涵,即寓居都市的現代知識者隱現著鄉愁與異域情調。具體而言大致包含三個方面:一是作者一定是被“故鄉所放逐”,僑居在異域之地。因為無論是蹇先艾還是裴文中,這些知識分子都是從鄉土社會走出寓居于京滬這些大都市的游子。二是必須以“他者”眼光觀照鄉土,用筆寫出他的胸臆,“隱現著鄉愁”。因為只有離開故土的人,才能用另一個世界的眼光來反觀昔日的鄉土,目擊現代文明與宗法農村的差異,從而無論“主觀或客觀”都表現出“鄉愁”。三是必須具有“異域情調”,富有“鄉土氣息”。在魯迅看來鄉土文學不同于“僑民文學”,因為其僑寓的只是作者自己,而不是作者所寫的文章,強調用“異域情調來開拓讀者的心胸”。歸納起來,魯迅的“鄉土文學”概念包含:“僑居異地”“他者眼光”“異域情調”三個方面的意思,成為構成“鄉土文學”最本質的內涵。
進入20世紀30年代,復雜的社會環境促使文學隨之發生重大變化。在這種時代背景下,茅盾于1936年更進一步指出“鄉土文學”最主要特征并不在于對鄉土風情的單純描繪:“關于‘鄉土文學’,我以為單有了特殊的風土人情的描寫,只不過像看一幅異域圖畫,雖能引起我們的驚異,然而給我們的,只是好奇心的饜足。因此在特殊的風土人情外,應當還有普遍性的與我們共同的對于命運的掙扎。一個只具有游歷家的眼光的作者,往往只能給我們以前者。必須是一個具有一定的世界觀與人生觀的作者,方能把后者作為主要的一點而給予了我們。”并且,以馬子華的《他的子民們》為例,強調“鄉土文學”應當關心底層社會的普通人物,關心他們的命運及其在坎坷人生路上艱難痛苦且不屈不撓的掙扎。由此可見,茅盾不僅強調鄉土文學應具有地方色彩,還要求鄉土文學應具有深邃的思想內涵,從地方性上升到“普遍性”,表現“共同的對于命運的掙扎”。此后,隨著左翼作家聯盟的成立,文學的階級意識和政治色彩日趨強化。這一時期,反映“蘇維埃運動和土地革命”、揭示“農村經濟的動搖和變化”的題材廣泛進入鄉土小說創作。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后到70年代末,這一時期的“鄉土小說”不斷向時代政治靠攏,逐漸變調為“農村題材小說”。進入新時期以來,鄉土小說重新煥發生機,得到了蓬勃的發展。從“傷痕小說”“反思小說”“改革小說”“尋根小說”,到“新寫實小說”“新歷史小說”“新現實主義小說”“三農小說”“打工小說”“生態小說”等,呈現多元化發展格局和含混化發展趨勢。由此可見,隨著中國社會歷史的變遷,鄉土文學的概念界定和內涵邊界在不同時期均發生較大的變化。有研究者指出,“大致經歷了三次跳躍式發展,形成三個鮮明的斷層帶:‘鄉土小說’(建國前三十年時期)——‘農村題材小說’(建國后三十年時期)——‘鄉土小說’、‘新鄉土小說’、‘鄉村小說’、‘農民小說’、‘農民文化小說’(新時期)。三個斷層同屬一脈,斷表不斷里,斷梢不斷根,與其他小說類型相比,呈現出相對的聯系性和穩定性”
。
(二)鄉土小說內涵的界定
自“五四”新文學以來,關于鄉土小說概念的界定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尤其是進入新時期以來,眾多研究者在魯迅的基礎上,對“鄉土文學”的定義進行了發掘和開拓,從不同的角度提出了闡釋性觀點。1981年,雷達和劉紹棠在《關于鄉土文學的通信》中各自提出了關于“鄉土文學”的看法。雷達認為:“所謂鄉土文學指的應該是這樣的作品:一、指描寫農村生活的,而這農村又必定是養育過作家的那一片鄉土的作品。這‘鄉土’應該是作家的家鄉一帶。這就把一般描寫農村生活的作品與鄉土文學作品首先從外部特征上區別開來了。二、作者筆下的這片鄉土上,必定是有它與其他地域不同的,獨特的社會習尚、風土人情、山川景物之類。三、作者筆下的這片鄉土又是與整個時代、社會緊密地內在聯系著,必有‘與我們共同的對于命運的掙扎’,或者換句話說,包含著豐富廣泛的時代內容。”由此可以看出,雷達的有關“鄉土文學”的論述,將農村、農民與故鄉、鄉土聯系在一起,這一定義顯然是對魯迅和茅盾意義上的“鄉土文學”的綜合理解。1986年,丁帆、徐兆淮在《新時期鄉土小說的遞嬗演進》一文中一致認為,“人們已不約而同地意識到:鄉土文學成敗的重要標志便取決于具有地域性的風俗畫描寫是否能取悅于讀者”,并指出“新時期鄉土小說發展到今天,不僅要求作家在描寫風俗畫的同時融進深邃新鮮的思想內容和哲學觀念,更重要的是須有貫注于整個作品的高層建筑式的當代意識氣韻”
。1992年,丁帆在《中國鄉土小說史論》中進一步提出:“如果忽視了魯迅和茅盾用‘地方色彩’和‘異域情調’特征來規范鄉土小說外部特色的深刻見地,鄉土小說就很難在與農村題材的分界線上畫上一條紅線。”
由此可見,“地方色彩”和“異域情調”成為劃分是否為“鄉土小說”的重要標志。
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在前現代、現代、后現代多元交混的時代文化語境中,丁帆意識到“中國鄉土小說的外延和內涵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如何對它的概念與邊界重新予以厘定成為中國鄉土小說亟待解決的問題”,并提出“典范意義上的現代鄉土小說,其題材大致應在如下范圍內:其一是以鄉村、鄉鎮為題材,書寫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生活;其二是以流寓者(主要是從鄉村流向城市的‘打工者’,也包括鄉村之間和城鄉之間雙向流動的流寓者)的流寓生活為題材,書寫工業文明進擊下的傳統文明逐漸淡出歷史走向邊緣的過程;其三是以‘生態’為題材,書寫現代文明中的人與自然的關系”。根據丁帆對鄉土小說題材的閾限,筆者認為當代鄉土小說內涵大致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從寫作主體來看,鄉土小說作者既包括農裔城籍知識分子作家,也包括由鄉入城的以“我手寫我心”的“打工作家”;二是從寫作客體來看,既包括反映傳統鄉土社會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題材,也包括描寫城鄉之間雙向流動的流寓者生活題材,還包括書寫現代文明中人與自然關系的生態題材;三是從審美特征來看,鄉土小說不僅具有“地方色彩”與“異域情調”相互交融一體的“三畫”美學品格,同時融進深邃的思想內容和哲學觀念,描寫農村的風土人情和農民的生存圖景。
三 鄉土小說的研究現狀
自“五四”新文學以來,鄉土小說一直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創作的“重頭戲”,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因此,有關鄉土小說的研究,一直以來也是現當代文學研究中的熱點,一些學者從鄉土小說發展歷史、題材內容、作家個案、地域文化、文本形式等多個方面,運用多元研究視角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建構起一套較為完整的鄉土小說理論體系。涉及鄉土小說研究,目前大致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鄉土小說發展史研究
丁帆的《中國鄉土小說史論》對20世紀鄉土小說發展作了“史”的梳理,勾勒了“鄉土小說”作為世界性母題在世界各國的發展輪廓,對“鄉土小說”這一歧義紛呈的概念在細致梳理的基礎上進行了自我厘定。在此基礎上由“史”入“論”,對鄉土小說進行深入的理論剖析,對這一過程中的特定作家、特定現象進行了重點分析和探討,同時對鄉土小說的審美特征、文化沖突主題、創作方法等問題進行了專題研究,為20世紀鄉土小說研究提出了極有價值的觀點和方法。此后,丁帆在對《中國鄉土小說史論》進行修訂的基礎上出版了《中國鄉土小說史》。
該書呈現了中國鄉土小說自魯迅的《狂人日記》始至20世紀末期近80年來跌宕起伏的發展歷程,具有卓越的文學史價值。新近出版的《中國鄉土小說的世紀轉型研究》,考辨了“鄉土小說”這個有著自身傳統和譜系的文學現象的當代流變。
從1992年出版的《中國鄉土小說史》,到2001年出版的《中國大陸與臺灣鄉土小說比較史論》,再到2013年出版的《中國鄉土小說的世紀轉型研究》,一個時間上自20世紀初開始遷延至今百年,空間上涵蓋大陸和臺灣兩個互相關聯卻又不同的“漢語”寫作——華語鄉土小說,被丁帆進行了“文學史”的充分厘定和澄清,并對“鄉土小說”這個作為中國現代文學中擁有最多寫作人口和最重要寫作成果的門類予以考量和衡估。另外,陳繼會的《中國鄉土小說史》,將鄉土小說自“五四”以來從肇始、發展、成熟到當代的多樣化發展過程進行了細致全面的史學描述,對中國鄉土小說的主題模式、流派演變和地域風格進行了新的探索,為鄉土小說史研究作出了積極貢獻。
(二)鄉土小說主題研究
陳國和的《1990年代以來鄉村小說的當代性》,以1990年以來的鄉村小說為研究對象,從鄉村生態、鄉村政治、鄉村寓言三個方面,刻畫了“當下鄉村的深層危機”,具有鮮明的現實感。張懿紅的《緬想與徜徉:跨世紀鄉土小說研究》,從直面現實、文化批判、歷史反思、家園守望四個方面,在具體解讀作家作品的基礎上對世紀之交鄉土小說主題進行了分析和歸納,整體反映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鄉土小說的發展狀態。
黃曙光的《當代小說中的鄉村敘事——關于農民、革命與現代性關系的文學表達》,選取《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創業史》《平凡的世界》和《高興》四部長篇,講述了中國農村半個多世紀的歷史,反映了中國農民在革命與現代化浪潮沖擊下的特殊命運。
王華的《新世紀鄉村小說主題研究》,在對新世紀鄉村小說界定的基礎上,從鄉村現狀、文化反思、家園重建三個方面,觀照新世紀鄉村小說主題的變化。
周水濤的《新時期小城鎮敘事小說研究》,則從歷史敘事、政治敘事、文化敘事等方面對新時期以來小城鎮小說主題進行了開掘,在理論建構與實際批評這兩個層面都做了開創性工作。
葉君的《鄉土·農村·家園·荒野——論中國當代作家的鄉村想象》,立足于中國當代作家對鄉村的觀照出現新的視角和表達方式對基于鄉村的“鄉土”“農村”“家園”“荒野”四種文學景觀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理論分析和文本闡釋。
(三)鄉土作家個案研究
楊劍龍的《放逐與回歸——中國現代鄉土文學論》,從宏觀和微觀兩個層面對現當代鄉土文學進行了分析解讀,從現代鄉土作家魯迅始到當代鄉土作家汪曾祺、何立偉等進行個案研究,并緊緊扣住鄉土文學特定的文化審美意蘊層面來進行理論建構。范家進的《現代鄉土小說三家論》,將聚焦點對準20世紀中國文學中描寫鄉村的三個重要人物——魯迅、沈從文、趙樹理,通過對他們的鄉土小說及人生命運旅程的解剖與分析,試圖由此厘清中國現代作家面對鄉土時的三種基本思想姿態、情感姿態和藝術姿態,提出了有價值的思路和觀點。
羅關德的《鄉土記憶的審美視閾——20世紀文化鄉土小說八家》,對20世紀具有代表性的八家文化鄉土小說家進行了個案研究和比較,從中勾勒了20世紀中國文化鄉土小說的整體走向。
陳昭明的《中國鄉土小說論稿》,對現當代鄉土小說代表作家及創作進行了分析和解讀,探討鄉土小說與時代和社會的聯系,著重闡釋了其思想內涵和審美價值。
陳國和的《1990年代以來鄉村小說的當代性》,以賈平凹、閻連科和陳應松為個案,深入地探討了1990年以來鄉村小說的當代性問題。
劉涵之的《沈從文鄉土文學精神論》,以沈從文鄉土文學的精神現象為考察對象,探討了沈從文置身于特定文學場域的文學理想及文學實踐的價值取向和美學旨趣。
鄭恩兵的《二十世紀中國鄉村小說敘事》,通過對廢名、沈從文、趙樹理、莫言等作家個案分析,對20世紀中國鄉村小說進行了研究和探討,提出了一些有價值的觀點和啟示。
(四)地域鄉土小說研究
張瑞英的《地域文化與現代鄉土小說生命主題》,選擇極具代表性的四個作家群體——浙東作家群、湘楚作家群、巴蜀作家群、關東作家群及其創作文本作為研究對象,對不同地域文化背景下的鄉土小說的生命主題進行了歷史性觀照。趙學勇、孟紹勇的《革命·鄉土·地域:中國當代西部小說史論》,著眼于西部獨特的地理人文環境對西部小說的巨大影響,分別從當代西部小說的流變,西部小說在當代文學格局中的地位,西部小說家的審美追求,西部小說與宗教、民俗文化的關系,西部小說與“新都市小說”的比較,“全球化”時代西部小說的選擇與走向等方面展開論述,展現了當代中國西部小說的獨特成就。
吳妍妍的《現代性視野中的陜西當代鄉土文學》,選擇現代性視角進入鄉土文學,通過宏觀研究和個案分析從鄉村革命書寫、農民進城書寫、鄉村歷史書寫和“廢鄉”書寫四個方面梳理了陜西當代鄉土文學發展脈絡,呈現出陜西當代鄉土文學的總體面貌。
(五)鄉土小說專題研究
賀仲明的《一種文學與一個階層:中國新文學與農民關系研究》,將話題集中于近一個世紀以來新文學與農民關系,對鄉土文學創作進行了細致解剖,對中國農民心靈和精神進行了深度解讀。李莉的《中國新時期鄉族小說論》,借助“鄉族小說”這一概念對新時期以來鄉土題材和農村題材小說進行了全面而系統的梳理,提供了觀照此類小說的一個全新視角。
余榮虎的《凝眸鄉土世界的現代情懷——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理論研究與文本闡釋》,在立足現代視野鄉土理論思考的基礎上,分別從文本研究和個體作家與不同的鄉土文學景觀的關系層面論述了滲透其間的現代情懷,并以此作為切入點對中國現代鄉土文學進行了理論和文本闡釋。
禹建湘的《鄉土想像——現代性與文學表意的焦慮》,以“鄉土想像”這一命題作為切入點,從文化研究的角度把鄉土與現代性問題聯系起來考察,從歷史語境與文學運行機制這一視域著眼,揭示出了鄉土想象的現代性癥候,并著力對中國鄉土文學的“運行機制”進行了梳理和分析。
張麗軍的《想象農民——鄉土中國現代化語境下對農民的思想認知與審美顯現》,從現代文學的農民形象入手,探尋鄉土中國現代化語境下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對農民的審美想象,為21世紀新鄉土中國現代化轉型和當代“三農問題”的解決呈現了一份來自文學的歷史思考。
張永的《民俗學與中國現代鄉土小說》,從民俗學視角對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現代鄉土小說進行整體性研究,探討了民俗學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
吳海清的《鄉土世界的現代性想象——中國現當代文學鄉土敘事思想研究》,以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史中的鄉土敘事理論為研究對象,系統梳理了啟蒙主義、馬克思主義和文化—審美主義的鄉土敘事理論發展史,并在此基礎上著力展現了現代性思想與鄉土敘事理論間的關系。
(六)鄉土小說分期研究
一些研究者對不同時期的鄉土小說進行了分析研究。如趙順宏的《社會轉型期鄉土小說論》,從村社結構、民俗表現、精神意象、話語形態和敘事形態等方面,對20世紀80年代前后到20世紀末這段社會轉型期內的鄉土小說創作進行了分析研究。傅異星的博士學位論文《多樣現代性追求與鄉土中國的悲憫書寫——新時期鄉土小說研究》,從啟蒙話語和意識形態話語等“現代化”話語在80年代后的祛魅過程切入,考察了新時期以來鄉土小說及其嬗變,探討了中國知識分子對鄉土中國現代化問題以及中國新文學的反省與思考。
趙允芳的《尋根·拔根·扎根:90年代以來鄉土小說的流變》,以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鄉土小說作為研究主體,提出鄉土小說圍繞著根性內涵的演變而清晰地呈現出“尋根”“拔根”“扎根”的精神探求特征,其對90年代新鄉土小說流變的研究取得了某種開創性的成果。
蔡哲的博士學位論文《從農民到農民工——論1990年代以來的鄉村書寫》,以20世紀80年代的鄉村故事作為前史,與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鄉村書寫相結合,清理出一條“從農民到農民工”的敘事脈絡,展現了“自給自足”的鄉村世界如何被以“城市化”為表征的新的歷史邏輯所打破的當代圖景。
韓文淑的博士學位論文《新世紀中國鄉土敘事研究》,在20世紀中國鄉村敘事的坐標與延長線上,通過對數量甚豐的21世紀以來的鄉村敘事文本的宏觀面貌與微觀性征的學術分析與學理闡釋,勾畫、描繪出鄉村敘事在此時間段內的藝術特點和發展趨向。
趙麗妍的博士學位論文《新世紀鄉土小說研究》,以21世紀前十年的鄉土小說為關注對象,對這段時期鄉土小說的題材內容和敘事技巧進行梳理和評價。
(七)鄉土小說比較研究
丁帆的《中國大陸與臺灣鄉土小說比較史論》,以歷史和美學的開闊視野,既對20世紀中國大陸與臺灣鄉土小說因兩地相同的傳統文化背景以及互為影響的政治文化而產生的相類的文本進行了梳理,又對因不同政治、地域和文化背景而造成的發展差異,進行了系統而科學的比較研究。羅顯勇的博士學位論文《論20世紀大陸與臺灣鄉土小說的母題及其文化淵源關系》,論述了大陸與臺灣鄉土小說在新舊文化沖突下崛起的過程及特點,相同的文化背景下大陸與臺灣鄉土小說共同的文化母題以及外國文學與西方現代主義思潮對大陸與臺灣鄉土小說的沖擊與融入。
郭家琪的博士學位論文《鴻溝與跨越——兩岸鄉土小說比較》,探討了20世紀70年代起至21世紀初臺灣與大陸兩岸鄉土文學之異同,并對兩岸鄉土小說有關審丑與審美、現代化、地緣與文學場域等種種問題進行了探索。
另外,王曉恒的博士學位論文《五四鄉土小說與80年代尋根文學比較研究》,從這兩個時期鄉土文學創作產生的背景、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態度、在啟蒙語境上的區別與聯系、創作主體的情感態度及其在作品中的體現幾個方面來挖掘這兩個時期文學創作的異同。
另外,胡菁惠的碩士論文《“棄父”與“尋父”:五四鄉土小說與新時期尋根文學之比較》,以“五四”和新時期兩種文學思潮為研究對象,展開對“棄父”“尋父”不同創作傾向的原因分析,從歷史、文化層面探討它們存在差異的根本所在。
從上述有關鄉土小說研究的梳理和分析中可以看到:第一,盡管有關鄉土小說的系統研究已經取得了較大的成就,建構起一套較完整的鄉土小說理論體系,但這種研究與百年鄉土敘事歷史存在一定的距離;第二,盡管對百年鄉土小說在不同層面進行了研究,但對新時期以來的鄉土小說研究,要么集中在某一個作家或者專題上,要么集中在某一個時期或者某個地域,在進行全面系統的觀照和深入細致的研究上仍有待進一步深入探究;第三,盡管對新時期以來的鄉土小說進行了一些研究,但由于對多元化語境下眾多的小說文本難以把握,有關研究尚未形成與鄉土小說創作相適應的局面。因此,有必要對新時期以來三十余年的鄉土小說進行一次全面梳理和深入分析,以探討新時期以來鄉土小說的主題特征及所蘊含的深層次原因。
四 本書的研究角度與總體思路
鄉土小說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國現當代小說重要的題材之一。自20世紀70年代末到21世紀初,中國社會正處在從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加速轉型時期,鄉村與城市的撞擊和交流,傳統與現代的轉換與融合,給鄉土小說創作提供了無窮的資源。同時,一大批作家積極投身鄉土小說創作,開創了中國鄉土小說異彩紛呈的可喜局面。本書以20世紀70年代末至21世紀初三十余年鄉土小說為研究對象,采用類型研究與個案研究相結合的方法,從政治學、社會學、文化學、生態學等視角,對相關鄉土作家及其創作文本進行分析解讀,在此基礎上梳理新時期以來鄉土小說的發展脈絡,深入發掘多元語境下鄉土小說的主題思想,力圖從歷時性角度揭示新時期三十余年鄉土小說出現的某些延續與新質。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本書共分五個章節展開。
第一章:現代化大潮下的鄉村景象。新時期以來鄉土小說所呈現的鄉村生態,主要表現為荒蕪的土地、破敗的生態、虛空的村莊,村莊政治逐漸走向瓦解,包括宗族勢力的隱退、鄉村權力的濫用、基層選舉的變味等方面。同時,傳統鄉村道德淪喪、人際關系變異、農民人性裂變,這些預示著鄉村倫理也不斷趨向墮落潰敗。本章主要從生態景觀、政治映像和倫理圖式等方面,考察城鎮化大潮下的鄉村現實景象的書寫狀況以及作家對鄉村發展和農民命運的思考。
第二章:城鎮化進程中的民工命運。在市場化大潮的推動和裹挾下,“向城求生”成為一種追求現代化的精神實踐,成為一股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新時期鄉土小說展現了一批批鄉下人伴隨著社會轉型期特有的躁動,慷慨悲壯地開始了逃離故土、擁抱城市的遷徙之旅以及他們漂泊異己之域的生存狀態和身份危機。本章試圖從土地意識、生存現狀和身份危機等方面,深切思考城鎮化進程中農民進城敘事的當代性問題,剖析進城農民在城市里的生存狀態。
第三章:城鄉二元結構下的女性追求。新時期小說中的鄉村女性有的留守鄉村,承受著沉重艱辛的勞作、寂寞壓抑的性愛和焦慮恐懼的生活,凸顯出城鄉二元結構下的時代隱痛;有的走進城鎮,在五彩繽紛的城市迷失傷痛,飽受了進城生活的辛酸苦難;更有一些鄉村“叛離者”,沖破傳統藩籬,找尋自我、反抗男權、追求獨立,成為鄉土世界的新女性代表。本章試圖通過對新時期以來鄉土小說中留守鄉村的農家女、走進城鎮的打工妹、沖破藩籬的新女性的考察,探尋城鄉二元結構下鄉村女性的命運遭際。
第四章:社會轉型發展中的人性碰撞。新時期鄉土小說承繼“五四”時期人道主義思潮,關注人的生存狀態和生命意識的傳統,撫慰歷史創傷,復蘇人性書寫,張揚原欲性愛,同時聚焦底層人生,關注個體生存,書寫日常生活,找尋生命本真,凸顯新時期作家的人道主義價值追求。本章從反觀歷史、剖析個體、細讀當下等角度,深入分析新時期鄉土小說所體現出來的人性意識以及作家對社會轉型過程中人性的探尋和思考。
第五章: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化選擇。新時期鄉土小說對鄉村生態的詩意描寫、靈魂故土的找尋和鄉土現代化的反思,展現了鄉土作家對質樸自然的田園牧歌式鄉村生活的向往,對社會改革進程中鄉村道德觀念、文化精神裂變的思考,流露出作家面對全球化時代鄉土文化潰敗的現代性焦慮情緒以及構建和諧自然生態和理想精神家園的美好愿望。本章從田園牧歌、精神家園、詩意棲居等方面,探尋全球化語境中鄉土小說所呈現的鄉土文化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