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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當代風險社會與“風險異化”

一 當代社會何以是風險社會

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何以是風險社會?

古代社會的人們面臨的風險,無論就強度和范圍來看都小于今天,但是那時候人們應對風險的能力也是很弱小的。因此,和人類的風險應對能力相對應,實際上古代社會的人類面臨的風險挑戰也是很嚴峻的。但為什么在那個時期,風險不是社會主要問題,而在今天這個時代,風險卻成為制約社會發展的核心問題?筆者以為,主要有四個原因。

其一,今天與過去相比,人類面臨的風險種類不同。古代社會的人類主要面對的是自然風險。這個時期人們的技術能力不高,人類活動的層次和水平很低,人為風險不占主要地位。各種自然風險,如地震、火山爆發、河流泛濫或者病蟲瘟疫等一旦發生,人類的應對能力是非常孱弱的。此時的應對方式主要是精神性的而非技術性的,即通過原始宗教或巫術、圖騰等方式,將其轉化為一種神秘的信仰,化解內心的恐懼。借助超自然力量和神靈,風險感知被轉移了,風險問題隱退到人類文明的幕后。然而,今天人們面對更多的人為風險,特別是工業革命以來由于社會經濟發展和科技進步帶來的風險,如地球暖化可能造成的全球災難、基因食品可能造成的健康損害等。吉登斯指出:“我們過去擔心自然會對我們做什么,現在我們則擔心對自然所做的。這表明現在人為風險已經取代自然風險占據主要地位。”吉登斯所謂的“external risk”,周紅云翻譯成“外部風險”。根據吉登斯上下文的意思,筆者以為,它實際上翻譯成“自然風險”更為恰當。同理,“manufactured risk”翻譯成“人為風險”要比“制造出來的風險”的譯法更為簡捷。參見 [英] 安東尼·吉登斯《失控的世界》,第23頁。貝克也是從人為風險的角度理解風險概念。貝克認為:風險本質上是一個現代概念,它形成于工業化進程,風險是當代人的行動造成的一種“危險辯證法”,即現代人“創造了一種文明,以便使自己的決定將會造成的不可預見的后果具備可預見性,從而控制不可控制的事情”。[德] 烏爾里希·貝克、威廉姆斯:《關于風險社會的對話》,路國林編譯。見薛曉源等主編《全球化與風險社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頁。今天,風險發展的強度和范圍遠大于過去,但是在“上帝已死”的時代,人類只有自己面對這一切危險。對風險的感知成為切身感受,無可替代。人們的風險意識空前高漲,風險也成為人類社會無法逃避的現實問題。

其二,當今時代,風險的存在和影響具有普遍性,風險是全球性的。貝克認為:現代化的風險,不像19世紀和20世紀局限在工廠里的和職業性的危險,也不再局限于特定的地域或團體,而是超出了生產領域,跨越了國家界限,從而呈現出一種全球化的趨勢。[德] 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第7頁。

其三,風險的存在和影響具有長期性與深刻性。當今時代的很多風險對于人類有長遠影響,短期內是無法擺脫的。這些風險比如地球暖化造成的全球性的惡劣氣候,核電站可能導致的放射性危害與泄漏事故,太空垃圾的長期存在對地球大氣層的破壞等。過去,人類根據歷史經驗對現實和未來采取行動;現在顛倒過來了,人類根據未來風險決定現在的行動。

其四,當今風險擴散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失控的、不能“保險”的。今天與過去相比,風險存在、影響的范圍乃至應對的主體層次都是不同的。過去的風險應對在很大程度上是個人化、局域化的。風險在個人或者少數人范圍內產生和擴散,影響也限于局部范圍,在很大程度上是可控的。只有一些不可抗力的自然災難超出人們的控制范圍。今天卻不同,風險很大程度上是全國性、全球性的,很多人為風險影響的范圍可能波及整個地球和遙遠的未來,風險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控的。風險應對和治理也是需要集合全球政治智慧,經過長時間協商談判才能有希望獲得一些有效成果。

種種跡象表明,今天人類確實進入了一個新的社會階段,這個階段不同于以往階段的典型特征是,風險在社會發展過程中成為核心問題,因此我們稱之為“風險社會”。貝克說:“自從20世紀中期以來,工業社會的社會機制已經面臨著歷史上前所未有的一種可能性,即一項決策可能會毀滅我們人類賴以生存的這顆行星上的所有生命。僅僅這一點就足以說明,當今時代已經與我們人類歷史上所經歷的各個時代都有著根本的區別。”[德] 烏爾里希·貝克、威廉姆斯:《從工業社會到風險社會》,王武龍編譯。見薛曉源等主編《全球化與風險社會》,第72頁。能夠造成這種毀滅性后果的決策領域主要是在核技術、化學和生物技術等當前的高新技術領域。另一方面,由于當今風險的不可控,引發了風險的“不可保險”。過去的風險領域大多是可以保險的,如火災、車禍等,而類似核技術領域的這種風險是不可保的,“今后的風險社會已經成為一個無法保險的社會”同上書,第73頁。。總的來說,從傳統社會向當代社會的轉變,是貝克所說的“從財富生產和分配的邏輯向風險承擔和分配的邏輯的轉變”。風險社會產生和發展的時期,為上述貝克所說的20世紀中期以來,這是貝克等所謂的“晚期現代性”階段,即現代社會的第二個階段,而我們現在正處于這個階段。

二 “風險異化為危險”

當代社會成為風險社會,乃是因為植根于人之存在的風險發生了異化。

“異化”是對德文“entfremdung”和英文“alienation”的漢譯,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還使用過德文“ent?uβerung”,國內學界一般譯成“外化”,其含義與異化相通。長期以來,學界對異化的解說遵循著“主客二分”的邏輯結構。韓立新:《〈穆勒評注〉中的交往異化:馬克思的轉折點》, 《現代哲學》2007年第5期。按照這種結構,異化是主體嬗變為他物,這是主體的自我喪失狀態,主體中分裂出來一個“客體”并反對主體,其邏輯結構如圖1—3所示。需要說明,主體A可能整個地異化為一個對抗它的客體,也可能是主體A其中的一部分A1異化為一個對抗主體A的客體。為了簡便起見,筆者只是列出了后一種情形。

圖1—3 異化的主客二分結構

主客二分的異化解釋模式是有缺陷的。主體被分出來的客體所統治,客體“反客為主”。客體不再被動,主體也不再主動。“主體能動性”被“客體”宰制。為更好地說明異化,本書提出一個新的邏輯結構(如圖1—4),即“原體—變體”來闡釋異化:變體從原來的“自我—原體”中分化出來并成為“他者”,即變體是“自身的他者”[英] 肖恩·賽耶斯:《存在主義與馬克思主義中的異化概念》,高寶麗譯,《教學與研究》2009年第7期。,這個變體反過來與原體相對立。

圖1—4 異化結構

“風險異化”的原體是風險,變體則是危險乃至兇險。近代以來的科技現代化進程使風險異化為危險,這正是導致當代風險社會生成的深層原因。

誠如前文闡明的那樣,風險本來一直內在于人的存在結構中,并且貫穿在整個人類社會的發展進程之中。近代以來,科學技術的迅速發展,資本主義力求最快實現利潤最大化,這都導致風險在社會各個層面迅速產生和擴散,以至于到了當今社會,風險終于成長為極具威脅的力量,人類也進入了風險社會。海德格爾曾指出:計算性思維主宰了當今技術時代,它的“無限權力”制造了一個“龐然大物”(the gigantic),使整個世界活在它的陰影下,比如核武器給人們帶來的毀滅性威脅。貝克曾經說過,風險社會是一個可與古代的上帝和魔鬼的國度相比的“陰影國度”(shadow kingdom),它藏匿在可見世界的后面,并威脅著地球上的人類生活。參見 [德] 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第87頁。“龐大之物”是孫周興的翻譯,參見《海德格爾選集》下卷,第905頁。“龐然大物”的特點是:開始是純粹數量的擴張,但是這種量的擴張達到一定程度,它突變為一種特有的質。表面看來能夠計算的東西,恰恰成為不可計算的東西。Martin Heidegger, “The Age of the World Picture”, in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 trans. William Lovitt,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7, p.135.科技文明的全球化進程帶來了“龐然大物”,這個不可計算的“巨大陰影”正是那張輻射全球的風險之網。

此時,風險不僅威脅到人類的生存,而且也使風險自身存在的合法性成為問題。曾幾何時,冒險被視為一種勇敢的表現,敢于承擔風險是受到社會肯定的品質;而現在,允許冒險的領域已經壓縮到了越來越小的范圍,敢于冒險不再是一個褒義詞,人們試圖規避和反對風險。風險社會的到來,其背景是風險的某種深刻變化,即“風險異化為危險(乃至兇險)”。風險本來就植根于人和社會發展進程,這埋下了它異化為危險的種子。

貝克曾經區分風險與危險。讀者可能會發現,貝克在描述風險社會時,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就是“危險”。風險在風險社會轉化為危險,約納斯和貝克已經有所認識。約納斯發現,現代化進程中的技術能力的使用,所造成的資源耗竭和環境問題,已經瀕臨地球承載的極限。貝克也說過:“從短缺社會的財富分配的邏輯向晚期現代性的風險分配的邏輯的轉變,一個原因是生產力的指數式增長,使危險和潛在威脅的釋放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深度。”[德] 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第15頁。筆者發現,“風險異化為危險”,其實是風險的運行機制發生了異變。風險本來包含兩重可能,即否定或者肯定人的存在;而危險乃至兇險只剩下一種可能,即否定人的存在。按照漢語詞典介紹:“危”有“不安全、損害”的意思,而“兇”則有“惡的、不幸的”意思,危險則意指“有可能失敗、死亡或遭受損害的境況”,兇險則是“非常不幸的境況”。參見http://www.zdic.net/, 2011年9月3日。危險和兇險已經對人們的現實生存構成極大威脅,它們作為唯一的可能,即將變成現實。就像建在地震帶、火山口或者海邊的核電站,就算現在還沒有發生事故,但是發生事故是遲早的事。也可以說,風險是一種損害的可能性,而危險在很大程度上是損害的現實性。保羅·斯洛維奇和詹姆士·弗林認為,風險是感知到的威脅,而那些真實存在的但是沒有被感知到的威脅則是危險。就此而言,危險可以被認為是真實的風險。參見 [美] 尤金·羅莎《風險的社會放大框架的邏輯結構:超理論基礎與政策含義》,譚宏凱譯。見 [英] 尼克·皮金編著《風險的社會放大》,第55—57頁。可能性變為現實性,這否定了可能性本身。當風險變成危險乃至兇險,誰還愿意把巨大的危險承擔起來呢?當人們愜意地享受核能發電帶來的光明時,人們是愿意承受核技術風險的;但是當核電站要發生核泄漏事故的時候,人們必然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避這種危險。因此,風險變成危險和兇險,它會反過來否定風險本身。

“風險異化為危險”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社會動力學的解釋,解釋為何今天人類進入了風險社會。各種人為風險的不斷加劇,風險影響的全球性和長期性,風險本身的難以控制和持續擴散,使得早就伴隨著人類文明和個體生存的風險在今天異化為巨大危險,各種風險意識也空前高漲,風險于是成為全球社會的焦點所在。貝克曾深刻指出:風險社會帶來了“危險社區”[德] 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第54頁。

“風險異化為危險”,風險從可能性進入現實性,風險在很大程度上就失去了對于人之生存的啟發和預警意義。這將進一步引發人之存在的異化(如圖1—5)。在人的存在結構中本來就包含風險,風險并不必然否定人的存在;而在風險社會,風險變成否定人的存在的力量,人的生存倒是需要從風險結構中求解。風險異化為危險,它就從人之存在的“啟發”力量變成了人之存在的否定力量。

上文曾經闡明,風險暗含的否定性一面乃至死亡意識有利于激發人的存在的實現,那么“風險轉化為危險”怎么會導致人存在的異化呢?這里需要注意“危險”和“風險”兩個概念的區別。危險指向風險社會的一種現實處境,這一現實處境不是可能而是已經極大危害了人的存在和發展;而風險則只是一種不確定性,其中否定人之存在的一面只是作為可能性包含在風險之中的。也就是說,“風險異化為危險”把風險的可能性變成了現實性,而風險之于存在的啟示意義恰恰在于它是作為一種可能而非現實。作為可能性,風險可以激發人們的預警意識,反思現在的行動,做有利于實現人的生存的事情。而危險作為一種現實處境,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預警效果,人們只愿意對危險事件進行善后治理。心理學的研究也表明,人們對于極大的威脅,不愿意直接面對,而是傾向于避而遠之。也許只有當某一類危害事件可能再度發生時,危險才會再激發出一種預警意識,然而最初的危害已經無法挽回了。比如人們都知道核電技術具有泄漏的風險,如果人們把核電站建在遠離地震帶和火山口的地方,遠離海邊和居民生活區的地方,并且盡量采用較為成熟的新一代核電技術,那么這種核電站就只是一種風險。但是當人們把核電站建在地震帶和火山口上,建在海邊和居民生活區附近,并且采用了低級的核電技術,那么這種核電站就是危險了。蘇聯的切爾諾貝利主要是因為低級核電技術引發泄漏事故,福島核電站則主要是因為建在了地震帶和海邊,并靠近居民區而引發巨大災難的。切爾諾貝利核泄漏事故對當地居民的危害延續到了現在,而日本福島核電站的泄漏事故已經導致周圍海域遭受不同程度的放射性污染了,這種放射性污染將延續很長的歷史時期。

總之,當代風險社會的生成邏輯,恰恰包含在“風險異化為危險”的歷史進程中。這對當今風險社會至少有三個重要啟示。第一是風險之于人之存在意義的異化。風險本來是人的存在方式,現在反過來危及人的生存,成長為否定人的生存的巨大力量。威脅人的存在的力量,恰恰植根于人的存在之中,這就是人的風險生存之悖論。第二是整個人類的生存處境需要哲學層面的深思。當風險變成危險,人們都試圖逃避風險,而這恰恰也是需要對人類整體命運備加關注的時候。約納斯追問道:“技術力量的恐怖潛能危及人類生存,由此提出了一個倫理學從未面對的問題:是否以及為什么應該有人類存在?”[德] 漢斯·約納斯:《技術、醫學與倫理學——責任原理的實踐》,張榮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9頁。第三是“風險社會”的翻譯問題。對于貝克的“Die Risikogesellschaft”,學界一般翻譯為“風險社會”,筆者以為如果翻譯為“危險社會”或者“冒險社會”或許更契合當今人類的處境。這不是故作驚人之語,而是風險社會的生成邏輯引申出來的自然結論。鑒于“風險社會”在學界已成通用,本書仍然沿襲此用法,只是其中的深意不可不察。當代社會中的風險狀況更加危及人的生存,風險對于生存的逼問更甚于傳統社會,從而它對于人世生存的挑戰更大。一種缺乏歷史經驗的風險狀況正在成為當今社會發展的一個中心問題,風險的及時應對與有效治理成為當今人類社會發展的關鍵議題。

圖1—5 風險異化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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