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風險社會:基于哲學存在論與復雜系統論的研究
- 郭洪水
- 8835字
- 2019-01-04 13:28:02
第三節 風險的意識結構
人對于自身存在的風險是有意識的,風險存在論引申出風險的意識結構。海德格爾說:“此在總是從它的生存來領會自己本身:總是從它本身的可能性——是它自身或不是它自身——來領會自己本身。”這句話表明,人對自身存在的風險是有領會的。基于風險存在的時空結構,存在及其內含于其中的風險不是靜止的因而可以“本質直觀”的,而是變動不居的,因而需要“領會”的。基于風險存在,傳統哲學所謂的“認識你自己”有了一個新的理解視角:人沒有一個現成的自己供認識,而是要不斷認識可能的自己。可能的自己要比現成的自己豐富多彩。可能的“自己”總是會遭遇風險的,這個“自己”必須被認識到,否則人就走向了自欺,人的現實生活本身就被遮蔽了。
人們對風險存在的各種感知、解釋、預期,直至某些建構,構成了風險意識。風險意識總體上是人對給自身存在帶來的各種不確定性的主觀反映。在風險意識中,人們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處在“存在”或者“不存在”的兩可之間。這種風險意識,實際上已經暗含在德國古典哲學對“自我意識”的闡釋中。從費希特到黑格爾的哲學都包含“自我意識的辯證法”:自我要在對象中,在自身的否定中實現自我。他們看到了“自我意識在自身之內的二元化”(黑格爾語),即在自我意識之內,對自身存在的否定和肯定辯證地統一在一起。風險意識在黑格爾的“苦惱意識”中已經道出:“苦惱意識就是那意識到自身是二元化的、分裂的、僅僅是矛盾著的東西。”自我面對陌生的非我和未來,感到實現自我的痛苦。海德格爾也說過,“痛苦就是堅定地保持在開端中”。
人被拋入世,開始面向未來籌劃人生,在這個過程中人要實現自己的存在,然而這個過程充滿變數,包含風險,它有否定人的存在的可能。在這個意義上,風險內在于人的存在之中,這就是痛苦所在。
總的來看,風險意識植根于風險的現實存在,風險建構論不能脫離風險存在論。為什么古代社會不是風險社會,而當今社會卻被認為是風險社會?一個重要原因正是當今各種風險迅速萌生和擴散,現實中風險力量的急劇膨脹遠遠超過了先前社會。那種認為風險完全是建構的、可以脫離實際而有效的觀點是成問題的。一方面,確實,有時候一種短暫的、人為制造的恐慌可以激發起一種“風險意識”,然而如果它缺乏現實基礎,那么這種恐慌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逐漸消失。正如時間長了,一些謠言會不攻自破一樣。另一方面,一種有現實基礎的風險會隨著人們的主觀建構被放大,這不是否定了風險存在論,而是對風險存在的“反作用”。這時候,需要人們冷靜對待,把這種被夸大的風險放歸原位,使風險建構論符合風險存在論。風險存在和風險意識不一定是一一對應的,二者經常有不一致的時候,此時風險意識脫離了其現實基礎。那么這時候,我們更不能執迷于風險意識的迷霧,而應該透過風險意識認清其現實層面,才能更好應對風險。
一 風險的感知和解釋
從存在論來看,人在世界中存在的本源狀態首先包含情緒和情感的反應,而且情緒反應在本源結構中要先于理性認知。海德格爾指出,基于存在論,不能“否定情緒是此在的原始存在方式,否定此在以這種方式先于一切認識和意志,且超出二者的開展程度而對它自己展開了”。人和世界打交道的方式首先不是理性的,而是有感覺、情緒化的。人對周圍事物首先要有感覺,事物觸動了人,之后人才會“認識”事物。叔本華和尼采認為真實的人生狀態不是理性決定意志,而是相反。人對世界的理性認知是后發的,是本源狀態的衍生物。
人最初的這種情緒反應不是歡喜,而是怕或者畏懼。這是因為,人是被拋入世界中的,這種“突然入世”直接給人以某種負面的情緒體驗,就像孩子帶著哭聲來到這個世界。這種情緒體驗能使人意識到自身的存在及其與周圍世界的關聯。焦慮與憂患不斷使人拷問出自己的存在意義,得意反而使人忘形。克爾凱郭爾提出了人的存在的三個層次:感性、理性與宗教。借助他的啟發我們會發現,孤獨的個體首先帶著各種感性情緒進入世界,恐懼和戰栗要比歡喜和幸福更能揭示人的存在狀態。海德格爾則指明:“唯有為存在而存在的存在者能夠害怕。害怕開展出這種存在者的危險,開展出它沉迷于其自身的狀態。盡管明確程度不一,怕總綻露出此在的此之在。”在這種本源狀態中的情緒反應,海德格爾稱為“現身情態”,這是存在顯示自身的方式:“在現身情態中此在總已經被帶到它自己面前來了,它總已經發現了它自己,是帶有情緒的自己現身。”
這么說,人對自身存在已經有了某種害怕的情緒反應和感受,這種情感體驗不恰恰是一種對風險的感知嗎?借助海德格爾的啟示,循著那讓人害怕的東西,我們可以發現這種風險感知的現實結構:害怕顯示了一種人與周圍事物的危險關聯,這種關聯作為一種可能性、不確定性威脅著人,逼迫著人面對風險維系自身的存在。此時,人們會陷入上文所述的痛苦,會流露沮喪情緒:“這種情形由情緒沮喪顯示出來。在沮喪之際,此在面對自己,相視無睹,操勞所及的周圍世界垂幅隱真,操勞的尋視誤入迷津。”風險的時空結構也提示我們,那種雖然還沒有到來但已迫在眉睫的、近在咫尺的威脅更是直接地把風險意識帶到人們面前。對于臨近的風險,人們越是熟悉,風險意識越淡薄;相反,如果人們越是陌生,自然就越害怕。人們對可怕東西的認知程度與風險意識的強度一般成反比,高風險意識往往與理性認知的缺乏有一定關聯。因此,面對高風險,人們往往求助于專家系統。
在風險意識中,人們不僅會感知風險,還會出于自身生死存亡的考慮“認知”風險,其中都包含有對風險的解釋。人的存在總是具體的、歷史的。這樣,每個人對于自身存在的風險性總是有因人而異的感知和理解,風險必然歸屬于個體生存的解釋學范疇。風險解釋是把風險揭示出來,再重構為自己所能理解抑或可以接受的東西。風險解釋是對風險進行現象學描述,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現象學描述的方法論意義就是解釋。”
具體來說,風險解釋的路徑遵循海德格爾所說的“解釋學循環”。按照筆者對海德格爾的理解,被拋入世的人對自身存在及其與周圍事物的關系是有“領會”的,領會循著各個事物的“自然分界”,分別對其賦予意義,形成命題。關于存在內容的領會才形成命題形式上的解釋。廣義上,存在的言說是話語,它透過“心靈的眼睛”看周圍世界,話語揭示了周圍世界的因緣整體。總的來說,所謂解釋學循環,即解釋源于領會,又反過來加深領會,把這種領會中現身的存在如其本然地再展示出來。海德格爾總結過:
領會的籌劃活動本身具有使自身成形的可能性。我們把領會使自己成形的活動稱為解釋。領會在解釋中有所領會地占有它所領會的東西。領會在解釋中并不成為別的東西,而是成為它自身。在生存論上,解釋植根于領會,而不是領會生自解釋。解釋并非要對被領會的東西有所認知,而是把領會中所籌劃的可能性整理出來。
領會總是攜帶情緒的,即是對臨近危險的某種害怕、恐懼等反應;這種情緒反應會在解釋學循環中體現。對風險存在的領會先于風險解釋,風險存在論引出風險解釋學。
這種先于風險解釋的領會,是某種“前見”。海德格爾說過:“解釋奠基于一種先行掌握(Vorgriff)之中。……解釋從來不是對先行給定的東西所做的無前提的把握。任何解釋工作之初都必然有這種先入之見,它作為隨著解釋就已經 ‘設定了的’東西是先行給定的,這就是說,是在先行具有、先行視見和先行掌握中先行給定的。”風險解釋的“前見”,其內容包含人的利益訴求,人對風險的態度等。因為有利益訴求,人們喜歡把風險和收益比對,進行“風險—收益”分析,力求風險最小化,收益最大化。人們對風險的態度也不同,心理學對此分為三類:一是風險偏愛者,他們喜歡冒險,以積極的心態面對風險,比如投資者信奉“高風險、高收益”;二是風險回避者,他們不愿意冒險,以消極的心態看待風險;三是風險中立者,他們不慍不火地應對風險,既不主動追求風險也不刻意回避風險。
每個人對風險的領會和解釋,匯聚起來構成一股建構力量,參與到整個社會對風險的界定和認知中。在當代社會,風險的感知與解釋成為理解風險的重要維度。筆者在前言部分曾提到斯洛維克、道格拉斯和拉什等人的相關觀點。這些觀點道出了當代社會中高風險的“意識特征”,但忽略了其所扎根的存在論維度。高風險意識絕非僅僅是風險感知和建構的產物,更根本的是因為當代社會對于人世生存的挑戰遠遠超過以往。人類的活動,特別是科學技術正在創造出越來越陌生的“周圍環境”(其中包括人際關系),人與其生存環境的“因緣整體性”不斷被打破。這種現實狀況必然不斷加劇人的生存焦慮和高強度的風險意識。
二 風險的預期與社會建構
人面向未來籌劃自己的存在,必然會對未來有所預期,人采取每一個行動往往都帶著對其可能結果的預判,這是人特有的某種傾向,在這里人超越本能發揮主動性。在人們看來,有所計劃的自覺行為總比沒有計劃的盲目行為更好。然而行動的結果可能未必符合人的先前預期甚至大相徑庭,結果可能隱含對人的存在的挑戰甚至巨大威脅。特朗斯特羅默詩曰:“我們從未成為我們曾經想成為的。”
這樣說來,人總是帶著某種風險預期而行動。另一方面,面對某種已知的風險,人們會意識到風險的存在,并且感知它并做出進一步的解釋,解釋不僅要把存在的風險揭示出來,還要構建風險事件的因果聯系,對風險做出合乎理性的預期,以應對風險。風險預期,即是立足過去的經驗和現實的威脅,面向未來對風險影響做出估計。在風險預期中,風險的“未來/非現實性”和“當下/現實性”統一起來,這也與風險的時間結構相吻合。貝克稱風險為“預期變數”并說:“在本質上,風險與預期有關,與雖然還沒有發生但存在威脅的破壞作用有關。”
這種預期的作用是為當前的風險治理提供某種“科學依據”。風險預期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著我們今天的思考和行動,“在風險社會中,未知的和意外的后果成為歷史和社會的主導力量”
。
那么,風險預期的合理性尺度應該由誰來建立、怎樣建立?
風險預期的主要任務是對風險的性質和它未來的走向做估計,以此使我們有一個行動的依據。傳統社會不同于當今社會,那時風險還沒有上升為社會性的、全局性的問題,風險預期主要由個人做出,這種預期很大程度上是與個人的感知密切相關,很不“科學”。但在當代社會,由于風險影響的普遍性和長期性,風險預期的主體層次和內容開始豐富起來。普通民眾只是感知風險,然后以此決定對風險的態度。昌西·斯塔爾發現:一般公眾總是過高地估計與死亡相關的低概率風險的可能性,而過低地估計了與死亡相關的高概率風險的可能性。科技專家則區分“風險”與“可接受風險”的概念,比如通過量化方法制定某種毒物的可接受值。專家認為,需要通過實際上存在的因果關系對風險加以界定,否則不能肯定這種風險的存在。比如人們對放射性危害的認知就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科學知識”,它的確定要經過復雜的因果性解釋。貝克說:“文明的風險一般并且只出現在物理和化學的方程式中。”
風險的知識依賴使它在知識中被“改變”,或是被夸大或是被縮小,甚或被轉嫁。政府管理者對風險預期的態度則與專家不同:專家傾向于反對錯誤的肯定判斷,即當一種因果聯系不存在時,我們不能宣稱這種聯系存在;政府則傾向于當一種因果聯系存在時,我們不能宣稱這種聯系不存在。比如,考慮一種化合物X與癌癥的可能聯系。
專家認為,如果沒有證實二者之間的因果關系,那么可以排除這種聯系,專家在此奉行無罪推定。政府為保護公眾免受致癌物質的可能影響,需要考慮,如果化合物X對癌癥確實有影響,那么我們需要及時發現這種因果關聯并有效防范。也就是說,政府的任務是保護公眾免受可能的傷害,奉行“有罪推定”,以防患于未然。
在當代社會,風險的影響是普遍性的,風險的應對是全局性的。風險的感知、解釋和預期不會僅停留在個體的、局部的范圍,而是要上升到整個社會系統的文化建構的層面。一個事件是否具有風險,其威脅的程度和性質與整個社會對它的理解、感受有關,并且通過社會媒介來傳遞,被傳媒和各種信息渠道確認、轉化、夸大或削弱。掌握著界定風險權力的大眾媒體、專家系統以及各種倫理規范和法律制度,也同時掌握了風險社會的話語權,在當代社會中擁有關鍵的社會和政治地位。這樣,關于風險的陳述越出了事實領域,進入價值領域。不過,以往的價值陳述往往是針對一個過去的或者現在的東西進行評價和批判,比如現代性對傳統的價值陳述就是這樣。然而,風險的價值陳述卻是與未來相關的:即對風險進行解釋和評測,以幫助人們應對將來的可能威脅。
既然專家系統、各種媒體和社會大眾都對風險提出解釋和建議,風險于是成為“總體的共謀”,它將引發“有組織的不負責任”。貝克提道:
換言之,與高度分化的勞動分工相一致,存在一種總體的共謀,而且這種共謀與責任的缺乏相伴。任何人都是原因也是結果,因而是無原因的。原因逐漸變成一種總體的行動者和境況、反應和逆反應的混合物,它把社會的確定性和普及性帶進了系統的概念之中。……這以一種典型的方式揭示了系統這個概念的倫理意義:你可以做某些事情并且一直做下去,不必考慮對之應負的個人責任。
應該說,“有組織的不負責任”有其存在論的基礎和主觀原因。從存在論的角度來看,確實有一些現實中的風險,其原因與集體行動,甚至是全人類的活動有關,比如地球暖化。風險事件可能是多個主體的行為導致的,而且這些行為之間存在復雜的相互作用,由此產生了一種綜合效應,其中每個人需要承擔的風險責任具有一定的模糊性。這從事實方面助長著風險建構中責任推卸和轉移的話語力量。主觀上,人們不關心整體利益,對自己行為導致的綜合效應不想承擔責任。人們有時還抱著“法不責眾”的心理,將風險事件的責任歸咎為自己身處其中的某個團體,甚或轉嫁給別人,從而成功推卸掉責任。有組織的不負責任,實際上包含幾個方面的綜合作用,即客觀上難以分清風險責任,主觀上人們投機取巧、不愿意承擔風險責任,以及轉移和推卸責任。由此出現一種更加危險的現象:風險不斷被主體重新建構,主體的責任又更加缺失。冒險的人不再考慮風險,風險在不斷掩蓋自身的情況下擴散。這成為當代風險擴散的一種深層根源。風險在全球范圍內的急劇擴散,是今天人類進入風險社會的一個重要原因。
風險的社會建構有割裂風險意識與風險存在論之間關系的危險。正是因為風險揭示的是某種不確定性,因此才給不同主體對它的不同認識和多種定義留下了廣闊空間和多種可能,風險的話語權爭奪才形成一個無形的文化戰場。當代社會的風險對人類生存構成巨大威脅,人們急切地求助于風險的“建構”,以及通過某種社會文化體制快速地轉移風險。風險建構論可能使人們忽視風險植根的現實基礎。可以說,人們越是急于重新解釋和建構風險,人們就越是在掩蓋真正的風險。這將阻礙對風險本身的理解。我們需要把風險建構論建立在風險存在論的堅實基礎上,以便應對各種風險。
三 死亡意識:風險存在的最高警示
伴隨著當代風險社會的到來和不斷推進,各種威脅人類的全球性問題不斷涌現。當高強度的風險關乎人的生死存亡,風險意識表現為人的死亡意識。人不僅是必死的,更重要的也是怕死的。風險在極端的意義上揭示出死亡的危險,逼示出生存的焦慮。死亡是人被拋入世界的最極端的可能性,死亡意識將在此揭示出人對自身存在的最深層次的體認。
一方面,死亡意識對于揭示人的存在既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我們需要從日常生活入手綻露此在的本真存在,日常生活處在生死之間,并沒有窮盡此在的全部可能性,只有面向死亡才能展現這全部可能。“向死而在”就是“向終結存在”,就是綻露出人之存在的可能的整體結構。死亡意識對于揭示人之存在的必要性,可以用一個三段論推理來總結:
前提一:此在是可能之在,只有綻露此在的全部可能性才能揭示其存在。
前提二:死亡意識且只有死亡意識才能夠綻露出此在的全部可能性。
結論:死亡意識對于揭示此在是必要的。
另一方面,面向死亡揭示人的存在也是可能的。人的存在是可能之在,人面向未來籌劃人生,不斷超越自身。未來的終點是死亡。面向死亡,人可以領悟人生的全部可能。狄爾泰說:“那由死而來的生存的界限,對于我們對生的領會和評價,總是具有決定性的意義。”
不過,日常生活中人的“死亡意識”有諸多誤區,不澄清這些誤區,人們就無法通過死亡意識揭示自身的真實存在。海德格爾指出,只有對死亡的本真領悟和承擔,才能綻露出人的本真存在。本真的死亡意識包括兩個基本內容。一是人要意識到,死亡需要人自己承擔起來。每個人的死亡不可替代,因而它是個體最本己的可能性。海德格爾發現:在此方面,日常有一種虛假的死亡意識,即通過經驗他死,來逃避自己的死亡體驗,這遮蔽了本真的死亡意識。在“有人死了”的事件中,此在獲得了某種死亡體驗,然而這種死亡體驗與自己沒有實質關聯,反而助長了對死亡的僥幸逃避的心理。個體要意識到,我是必死的,是無法通過經驗他人的死亡來替代的。因此,每個人必須把自己的死亡通過自己承擔起來,以此讓自己“成熟”起來,實現自身的全部可能性。二是死亡不可逃避,這對于人來說是必然的真實命運,死亡又是人的最本真的可能性。
真實的死亡領悟揭示了,死亡是人的最本己和最本真的可能性。死亡意識至少從兩個方面揭示了人的風險存在。
第一,死亡本身的不可經驗性構成了一種不確定性,它作為某種極端的風險體悟內在于人的存在結構之中。死亡作為人的必然命運,在現在就可看到,這是確定的。不過死亡本身又是不可經驗的,人無法擁有關于自身死亡的知識。這又使死亡成為不確定的。死亡是每個人自己必須承擔的、不能逃避的必然命運,并且作為這樣一種確定的命運,死亡對于每個人自己來說又是不能確知的。死亡作為一種極致的風險體悟也在此顯示出來了,即那在未來威脅我的一種東西——而且這種威脅將徹底否定我的存在,自我出生直到現在,將一直“確定無疑”地伴隨著我。死亡風險作為未來的威脅,就這樣植入了我的現實生活中,從現在開始就影響著我。
那么,這樣的一種風險體悟,如何對于人實現自身存在具有意義?
死亡乃是未來的可能命運,然而它又是屬于人的最本己和最本真的東西,死亡因此是“未來的真實”。要讓死亡的“積極作用”發揮出來,我們需要一種面向死亡的意識,它應該在人的現實人生中“先行到來”,這樣就能為人領悟自身的存在打下基礎。“未知死,焉知生?”對于死亡的先行意識實際上是對死亡的“提前領會”,這種提前領會使人喚起某種危機感,引發對自身生存意義和價值的思考,面向未來更好地謀劃和實現自身存在。因此海德格爾說:“這一先行把先行著的存在者逼入一種可能性中,這種可能性即是由它自己出發,主動把它的最本己的存在承擔起來。”死亡作為風險體悟,反而啟發出對于生存的要求和籌劃。
第二,死亡的另一種不確定性,是“死亡何時到來,如何到來”,這些于我也都是不確定的。這是一種來自“未來”的威脅,而且“不時”地威脅著人,因此人需要好好安排“現在”的生活,必須珍惜“現在”的人生。這樣,當人面向未來進行人生籌劃的時候,就領悟了“死”之于人生的存在意義,從而把握如何“生”的問題。海德格爾為此也說過:“在向著不確定的確知的死先行之際,此在把自身的一種從它的此本身中產生出來的持續的威脅敞開著。向終結存在必須把自己保持在這威脅中,不僅不能淡化這威脅,反倒必須培養確定可知狀態的不確定性。”這就是要把死亡這種極致威脅,保持在此在的人生籌劃中,從而為在“畏”——此在本真的現身情態中實現這種籌劃準備好前提條件。在“畏死”中,人最終領悟自己的存在。“畏死”不等于“怕死”,怕死是對死亡的逃避,畏死卻是對死亡的勇敢體認和承擔,在其中能夠喚起人對生存可能性的把握。
因此,死亡意識并不是引導著人們在現實中積極赴死,反倒是把死亡領悟先行帶入人的現實存在中,拷問出人生在世的本真意義。為了避免讓死亡意識變成“赴死”的誤解,死亡意識的內容有兩點需要強調。其一,對于人而言,在日常狀態,死亡的“意識”和“現實”是分離的。死亡意識帶有終極體驗的性質:在未死以前,我們只能對死亡有體驗;在真正死亡的那一刻,我們不可能還對死亡有意識。平常的死亡意識只是意識,而非現實。死亡猶如康德的“物自體”,我們知道有這么個東西,但是它是什么樣的,我們并不知道。我們不擁有對物自體的知識。在這種死亡體悟中,死亡于人而言是不確定的。這種極端的風險體悟啟示我們,要好好珍惜現有的人生。
其二,死亡意識讓死亡的可能性只是作為一種可能性,而非現實性來體悟。死亡真正到來之際,是可能性之終結,結果也就是使可能變成了不可能。海德格爾說過:“向死存在的意思并不是指 ‘實現’死亡……”死亡意識不是讓此在慷慨赴死,那樣的話,此在就不再是可能的了。那么海德格爾所謂的“向死而在”的真正含義是什么呢?答案是讓此在始終向著可能性敞開,而且是向著全部可能性敞開,從而讓此在始終是可能之在。死亡意識就是讓人之存在的可能性始終保持為可能性,使人不斷面向未來籌劃和實現自己的存在。死亡意識是對死亡之不確定性的深刻領會,也是對自身的一種終極可能性的領會,死亡成為對人之風險存在的最高警示和最后警示。“置之死地而后生。”海德格爾指出過:死亡的可能性顯示出,人“被拋入了它的 ‘極限處境’的不確定性之中,此在因面對這種 ‘極限處境’下決心而贏得其本真的整體能在”。
總的來看,“向死而在”走了一條黑格爾式的螺旋式上升的道路:從此在面向死亡超越自身,再到領悟死亡回到自身。海德格爾意味深長地說:“從現實的東西中出來并回到現實的東西上去,可能的東西就合乎期待地被吸入現實的東西中去了。”經過“先行到死”的領悟,人或許現在就能夠參透人生的很多奧秘,明白自己的真正追求。“向死而在”揭示的人生方向并非是從現在去展望沒有終點的未來,而是相反地,把終極的未來帶入現在,即是把人面向未來籌劃人生時所遭遇到的最大挑戰和危險,不是推到遙遠的未來去逃避,而是置入自己的內心深處和拉到自己的“近處”(既是時間上的又是空間上的)來拷問和應對。死亡哲學的真正啟發是,人面向未來籌劃人生的時候,死亡不是現實的行動選擇,而是存在論意義上的領會,領會自己人生的真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