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元文化視野中的美國族裔詩歌研究
- 王卓
- 13字
- 2019-01-04 13:24:51
緒論 多元文化與美國族裔詩歌
第一章 概述
作為世界上擁有民族最多的國家之一,美國的文化和文學的整體樣貌不可避免地呈現出多元性。美國的詩歌也是如此。作為民族文化、民族信仰、民族心理、民族情結的最古老的表達方式,詩歌是美國各個少數民族最重要的文學樣式。無論是美國土著民的典儀詠誦,還是美國猶太人對亡靈的宗教“祈禱”,抑或是美國非裔的布魯斯悲歌,都是以詩歌的形式傳遞的情感表述。這些或口頭或宗教或民間的詩性表達成為美國族裔詩歌的精神和情感的源頭。然而,盡管詩歌是美國少數族裔最早的情感表達方式,但其發展卻艱難而緩慢。究其原因,既與美國詩歌作為整體的發展態勢有關又與美國族裔詩歌自身的歷史困境有關。
縱觀美國文學史不難發現,就整體而言,美國詩歌長期處于“邊緣化”狀態。在20世紀初期,美國詩歌還依舊在美國小說的輝煌成就下徘徊。直到20世紀中期,美國詩歌才開始了一個有相當規模的復興期,因此,20世紀的美國詩人在潛意識上一直有一種“為作為詩人的存在找個理由”的沖動。從文學的社會意義上說,美國詩人和詩歌似乎很難成為民族文化的標志和象征,正如埃利奧特·溫伯格(Eliot Weinberger)所言,美國社會沒有詩人的位置。如果說美國詩歌被整體“邊緣化”,那么美國族裔詩歌就是“邊緣”之“邊緣”
。一方面,為奴隸的命運和社會邊緣人的生存狀態使得美國少數族裔長期處于不能發聲的沉默期;另一方面,“美國主流文化對美國各少數民族詩歌的態度經歷了一個排斥、歧視、忽視、容納、重視和支持的漫長的歷史過程”
。可見,美國族裔詩歌的命運正是美國少數族裔生存狀態嬗變的勾描,是他們為自由、民主和人權抗爭經歷的縮影。
20世紀60年代以來,隨著美國多元文化氛圍的日益濃厚,美國族裔詩歌出現了空前的繁榮。美國族裔詩歌的發展和壯大當然要首先歸因于族裔詩人們個體的才華和共同的努力,然而,更為重要的是美國這個多元文化的土壤。因此,公允地說,美國族裔詩歌這棵正在茁壯成長之樹的根須深扎在兩個沃土之中:一個是各個少數族裔悠久的歷史和文化傳承;另一個就是美國特有的多元文化的互動力量。二者又是緊密相連的:各個少數族裔的歷史文化的傳承造就了美國的多元文化的社會結構和狀態;美國的多元文化社會狀態又放大了各個族裔文化的獨特性,并為各個族裔文化的相互碰撞和交融創造了條件。在各個少數族裔爭取民族權利的斗爭中,熔爐中的美國人保持了各自不同的文化內涵和特色,這是美國多元文化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前提。同時,多元文化指向一種開放的精神,這對于少數族裔、女性等傳統邊緣文化和亞文化的價值提升與確認具有重要的推動意義。因此,多元文化的視角是一種去中心的視角,是一種關注差異的視角,更是一個開放的、對話的視角。這是本研究從多元文化視角審視美國族裔詩歌的初衷,也是本研究能夠有新的感悟和新的發現的根本原因。
美國族裔詩歌在美國詩歌中的地位一直是美國文學史撰寫和美國詩歌批評中十分敏感的話題。20世紀60年代之前,美國主流文化以基督教和盎格魯文化為中心,不遺余力地消解少數族裔文化的個性,對少數族裔采取邊緣化策略,以至于黑人、猶太人、土著人、亞洲人等的文學作品長期被排斥在美國主要的詩歌史、詩歌專著和詩歌選集之外。例如,羅伊·哈維·皮爾斯所著《美國詩歌的承續》(The Continuity of American Poetry, 1961)一書盡管堪稱美國詩歌研究的經典之作,但是令人遺憾的是,美國少數族裔詩歌在這部專著中基本是空白的。對于美國族裔詩歌的專章介紹直到20世紀60年代末期才艱難出現,到20世紀90年代之后,美國族裔詩歌才得以全面出現在美國詩歌史中。其中最有代表性、最具影響力的當屬杰伊·帕里尼(Jay Parini)主編的《哥倫比亞美國詩歌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American Poetry,1993)。該書為美國非裔詩歌保留了三個章節,分別是:“早期美國非裔詩歌”(Early African American Poetry)、“哈萊姆文藝復興詩歌”(The Poetry of Harlem Renaissance)、“黑人藝術運動詩人”(The Black Arts Poets),并專章介紹了“美國土著詩歌”(Native American Poetry)。然而,只是承認美國族裔詩歌屬于美國詩歌是遠遠不夠的。從多元文化的視角來看,二者之間并非少數與多數的關系,也不是有些人認為的非主流與主流的關系。本研究表明,實際情況遠比這些簡單的認知要復雜得多。從歷史文化的流變考察美國族裔詩歌的創作嬗變,并特別關注族裔詩人的詩學理念、創作策略、美學訴求等因素與美國主流話語之間的對話和互動關系,是本研究的主要思路。
那么,在多元文化視野中,美國族裔詩歌與美國主流話語之間呈現出怎樣的關系呢?第一層關系是對話性關系,是一種不同文化、不同種族、不同詩學、不同信仰之間的互文性對話,特別是族裔文化與主流文化之間跨越時空的對話。
這種對話性首先體現在美國主流話語對美國少數族裔的刻板形象生產和少數族裔詩歌對此的解構、挪用和顛覆。美國主流話語體系把美國少數族裔作為“他者”加以呈現的思維和傳統使得美國文學中有一條貫穿始終的政治潛意識,在文本中的表現就是對少數族裔進行的刻板形象生產。黑人女性的“姆媽”和“蕩婦”的截然相反的形象;黑人男性逆來順受和暴力兇殘的二元對立的形象;猶太人的吝嗇、骯臟、愚昧、猥瑣的固化模式;印第安人的“高貴的野蠻人”和“卑劣的野蠻人”的形象等,都是這種刻板形象生產的產物。作為政治發聲器的美國少數族裔文學從一開始就以解構和顛覆美國主流話語對少數族裔刻板形象生產為主要目標和政治的前文本。美國族裔詩歌也不例外。從某種程度上說,美國族裔詩歌就是對少數族裔刻板形象的微妙的抵抗書寫。換言之,揭示少數族裔刻板形象生產的本質并顛覆這種刻板形象是美國族裔詩人創作的一個重要初衷和寫作策略。從這種視角審視美國族裔詩歌,我們就不難理解其政治性發生的必然性和內在性。例如,美國黑人藝術運動的旗手和黑人同性戀女權主義者安德勒·羅德(Andre Lorde)的自我書寫就走了一條與從愛默生開始確立的美國文學中傳統的精神自我求索和完善截然相反的道路,羅德的多元自我的建構是建立在一種強烈的愛欲意識的基礎之上的,換言之,羅德試圖構建的是一個“軀體的自我”。這個“軀體”,與本質主義觀念相去甚遠,“位于生理和象征的交界處”, “它標志著內在的物質的形而上學的表面和公然反抗分離的象征的因素”
。羅德詩歌中的自我正是位于“生理和象征的交界處”,換言之,她把軀體看作是一個文本,并清醒地意識到她的文本正是從她的軀體中浮現出來的。羅德用性和女性身體開創了“一個自我書寫的寫作”, “這使得女性的軀體成為被書寫的主體性的空間和源泉,又用一種深沉而精確的歷史的、政治的、性的和種族的意識的倫理填充到這個軀體”
。因此,可以說,在軀體、政治和文本的交匯中,羅德前景化了種族、性別、性取向和倫理道德等諸多抽象而嚴肅的話題,并挪用了白人制造的黑人女性性欲的刻板形象和加勒比的“熱帶假日天堂”的神話,從而成功地解構了“女人神話”和“殖民神話”這兩個在男權主義、西方女權主義和殖民主義的多重建構下仿佛固若金湯的文本的城堡。
其次,這種對話性還體現在少數族裔詩學對西方詩學的繼承、挪用和改寫。如果說前一種對話性是詩歌中的政治對話,那么后一種對話就是詩學對話。美國少數族裔詩人中深受西方詩學影響的不少。非裔詩人中的蘭斯頓·休斯、麗塔·達夫、伊麗莎白·亞歷山大等,猶太裔詩人中的路易斯·朱可夫斯基、艾德里安娜·里奇、艾蓮娜·柯蕾普費茲等,印第安詩人中的N.斯科特·莫馬迪、溫迪·羅斯、西蒙·奧提斯、路易絲·厄德里克等都是在西方詩學和族裔文化的雙重熏染下成長起來的詩人。例如,莫馬迪就是在西方“后象征主義”詩學的滋養下成長起來的印第安詩人,因此他的詩歌非常明顯地體現了他對西方現代派詩學既繼承又改寫的特點。莫馬迪的詩歌“熊”就是對他本人十分推崇的白人作家福克納的小說《熊》以及現代派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的“自然觀”的互文性續寫和改寫。莫馬迪跨越了時空,以印第安族群的圖騰“熊”為載體與兩位現代派大師進行了一場關于人、自然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的對話。這場對話不但喚起了西方主流話語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關注,而且修正了西方自然觀的謬誤,同時為陷入自然危機的現代西方人提供了一條生態之路。再比如,美國猶太詩人路易斯·朱可夫斯基與西方現代派詩學之父龐德的關系。在詩學的親緣關系中,朱可夫斯基義無反顧地向龐德和他的現代派詩學致敬,并成為龐德的“寵兒”(beloved son)。然而,猶太裔的族裔身份又使得他很難徹底地拋棄猶太文化傳統,他的詩歌因此呈現出的模糊的對立和矛盾反而賦予了他的詩歌一種難得的張力和獨特的魅力。可以說,正是這種雙重文化因素的共同作用成就了美國族裔詩歌和優秀的族裔詩人。正如莫馬迪的導師、后象征主義詩人溫特斯所言,作為一名在白人世界中的印第安人,可能因此會感受到“雙重的孤立”,然而這正好為族裔詩人提供了一個“無以倫比的視角”。
這句話也同樣適用于其他族裔詩人。這種“無以倫比的視角”就是兩種文化和兩種詩學之間游走所帶來的沖擊和思索。對西方詩學的繼承使得美國的族裔詩人往往詩學素養深厚、詩歌創作技巧高超,從而保證了其詩歌的藝術性;而迥異的文化傳承又使得他們能夠以審慎而超然的態度審視西方詩學,以具有族裔文化特征的方式運用西方詩學,從而使得內容和形式以全新的方式相結合,這就不難理解美國族裔詩歌獨特的原創性和創新性。
再次,這種對話有以靠攏中心為目的的,但更多的是堅守本民族獨特的話語體系,在邊緣以文化協商的方式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美國黑人詩歌是在多元文化的背景下,最先構建獨特的詩歌話語體系,并在凸顯民族文化特色的基礎上,賦予了詩歌獨特的政治使命。黑人詩歌的文化和政治力量是強大的,黑人詩歌不但成為表達黑人被壓抑的情感,被壓迫的地位,被壓制的人性的利器,而且黑人詩歌所承載的獨特的文化因素還以毋庸置疑的方式滲透到主流詩歌當中。布魯斯詩學、爵士樂、黑人方言等文化因素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美國現當代詩歌不可或缺的因子。與美國非裔詩歌不同,美國猶太詩歌從來沒有大張旗鼓地宣稱詩歌是戰斗的武器,我們在美國猶太詩歌中也嗅不到強烈的火藥味,但是美國猶太詩人卻依靠猶太文化的精深和神秘展開了與美國現代派詩歌的對話。盡管以朱可夫斯基為代表的美國猶太詩人似乎從來也不介意以龐德等美國現代派詩人為文學之父,但是獨特的猶太身份和猶太文化卻注定讓他們以自己的方式超越了這些文學之父,并以獨特的姿態成為美國現代詩壇不可或缺的人物。盡管是美洲大地上最古老的民族,美國土著詩人卻的確是美國詩壇的新生力量。這個與土地、與動植物有著天然親切感的民族一方面難以割舍地書寫著北美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另一方面又與美國主流文化以生態主義為名,把土著人固化為歷史化石的策略不斷抗爭。在某種程度上,美國土著詩人提供的是一個生態主義的闡釋范本,那就是,人類既可以享受自然的親吻,又可以隨著現代化進程的腳步不斷向前發展。從多元文化視野審視美國族裔詩歌,從本質上說是一個對族裔詩歌的歷史文化嬗變的梳理的過程,也是一個探尋族裔詩歌中族裔文化因子的詩性特征和社會政治含義的過程。
在多元文化視野中,美國少數族裔詩歌與美國文化之間呈現出的第二層關系是互動性關系,而且是多元互動的關系。如果說對話性還只是一種意識形態意義上的平等關系,那么互動性則是從文學主題到審美再到創作技巧的文學實踐意義上的平等關系。從多元文化視角審視美國詩歌,會發現美國族裔詩歌往往是在對主流話語的對抗中不斷發展和壯大的;而美國主流詩歌也在遲疑中不斷地吸納少數族裔文化的因素,賦予自己越來越寬泛的框架體系。因此,美國族裔詩歌與美國主流詩歌之間在相互滲透、相互審視中交互參照,經歷了一個動態的共同成長過程。這種互動性帶給美國詩歌的意義不可小覷。
首先,在美國詩歌中可以看到大量的族裔文化因素。這種現象產生的作用有如下兩個方面。其一,模糊了主流詩歌和少數族裔詩歌之間的界限,很多白人詩人的詩歌讀起來具有鮮明的少數族裔的文化氣質;其二,相反,很多族裔詩人的詩歌卻具有更多的主流文化特征。其次,對于美國詩歌的整體樣貌已經產生了重要影響,而且這種影響會越來越明顯。這會直接影響到美國詩歌史的分期、詩歌流派的界定、詩學思潮的定位等與形塑美國詩歌,甚至美國文學直接相關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來看,把族裔詩歌排斥在外的美國詩歌是不完整的,是殘缺的;把美國族裔詩歌與美國白人詩歌分割開來的詩歌史觀也是不科學的,是粗暴的。再次,美國族裔詩歌也在美國主流詩歌的影響下與現代和后現代詩歌的發展曲線不斷趨近,使得美國族裔詩歌帶有越來越多的現代性、后現代性和時代性,從而為族裔詩歌融入美國詩歌和世界詩歌的家族創造了條件,更為美國族裔詩歌的經典化掃清了道路。例如,在與美國主流政治和話語的不斷對抗和協商之中,美國少數族裔非但沒有同化到美國文化或者像人類學家一廂情愿的斷言那樣消失在歷史的廢墟中,反而在主流文化的縫隙之中把本民族的歷史和現實、夢想和經歷鍛造成為一種新的文化意識。美國非裔作家把黑人布魯斯音樂、靈歌和民間傳說等黑人文化因素張揚地帶進了美國主流文化,并賦予了這些異質性因素一種不可比擬的現代性和時代性,從而使它們不但成為非裔文化的象征,也同時成為現代性和時代感的象征,并在看似矛盾的兩種文化之中自由流淌,成為兩種文化交合的起點和終點。美國猶太人帶著永遠的流散的悲壯感,卻極為入世地在這個新的國度尋找一個新的家園,并在保留猶太傳統的同時痛苦卻也樂觀地接受了主流文化的方式。可以說,美國猶太人在一個更為寬泛的猶太的跨文化和歷史的框架內找到了美國性到底意味著什么,換言之,在猶太性之中找到了美國性。土著美國作家試圖尋找的既不是土著文化對美國文化的影響,也不是美國文化對土著文化的影響,他們更為關注的是作為早已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民族與這片土地獨特的聯系,在越來越受限制的保留地的有限空間中如何享有越來越獨立的精神的無限空間。最后,族裔文學在與主流文化的對抗和協商中所實現的書寫意義早已超越了文學本身的價值。在族裔作家重構歷史、追溯記憶、重置地理的過程中,美國少數族裔首先在文學的想象中形成了“一種集體的流散身份意識”和“一種去疆界的族群身份”。此種獨特的政治、倫理和美學交合的價值恐怕也只有在少數族裔作品中才有實現的空間和可能吧。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美國的族裔文學首先源于一種對抗的需要,一種對抗主流文化刻板形象生產的需要,而表現在族裔作家的書寫策略,則成為一種帶有明顯“解構”特征的表達方式和書寫方式。因此,可以說,美國主流文化和政治話語恰恰是美國族裔文學復興的土壤和營養,是族裔文學話語建構的標靶。有了這塊標靶,族裔文學從一開始就是有的放矢的,就是目標明確的,并因此是對話性的和互文性的。
從多元文化的視角審視美國少數族裔詩歌,各個不同族裔詩歌呈現出許多共性。首先,美國族裔詩歌的發展軌跡在20世紀60年代之后進入了一個相似的飛速發展的趨勢。美國少數族裔詩歌均是在20世紀60年代之后開始進入蓬勃發展期的。可以說,多元文化的歷史氛圍是美國族裔詩歌發展的原動力。本研究的焦點也因此主要鎖定在20世紀后40年和21世紀前十年的美國族裔詩歌,但為了保持研究的完整性,也涵蓋了一些19世紀和20世紀早期重要的美國族裔詩人。其次,美國族裔詩歌均具有鮮明的族裔文化特征,從主題到風格到語言都十分明顯,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美國族裔詩歌是詩性的族裔文化讀本。因此詩歌中的族裔文化特征將是本研究的焦點之一。再次,美國族裔詩歌均表現出了強烈的政治色彩。美國族裔詩歌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均經歷了一個從對抗到融合的歷程。這既是一個對主流話語體系的解構過程,也是一個族裔話語體系的建構過程;既是一個對族裔文化的張揚過程,也是一個對美國文化的吸納過程;既是一個建構族群身份的過程,也是一個反思美國身份的過程;既是一個解構他者的刻板形象的過程,也是一個族裔主體的建構過程。此外,美國族裔詩歌均表現出鮮明的政治與詩學的互動關系。由于身處政治的邊緣和被壓迫的地位,美國的少數族裔詩歌從一開始就表現出或明顯或隱晦的政治性,并自我賦予了為種族訴求政治自由和解放的使命。黑人詩歌表現得最為明顯,其他少數族裔也常常以各自的方式有所體現。因此,他們的詩學理念往往是政治性的,美學是為政治服務的。不過,政治與詩學之間的關系卻并非一成不變的,而是處于動態的變化曲線中。變化的風向標就是美國少數族裔政治和經濟地位的變化。因此,族裔詩歌和詩人從邊緣走向中心的過程并非簡單的文學經典化的過程,而是政治、經濟、文化、歷史等因素復雜交織,相互作用的結果。本研究并非致力于勾畫一條美國族裔詩歌的發展軌跡,換言之,本研究不是美國族裔詩歌史的研究,而是從多元文化視角對美國族裔詩歌的文化多元性進行考察,并特別關注了美國族裔詩歌與美國社會政治、文化和歷史的內在關系。
從多元文化視野審視美國族裔詩歌,首先,不同的族裔詩歌也呈現出顯著的差異性。這種差異性既源于也表現為族群文化之間的差異。其次,各個族裔詩歌的發展也呈現出不均衡的態勢。再次,不同族裔詩歌的美學訴求和詩學策略也有顯著的不同。這也是本研究對非裔詩歌、猶太裔詩歌和印第安詩歌分別進行個案研究,并分別選取了既相關又不同的研究視角和研究方法的根本原因。
本研究的第一編“原始與現代的對話:美國印第安詩歌”、第二編“邊緣文化與中心詩學的對話:美國猶太詩歌”和第三編“政治與詩學的對話:美國非裔詩歌”,選取了在美國族裔詩歌中最具代表性的三個不同族裔的詩歌進行了個案研究。之所以聚焦于這三個族裔的詩歌,有以下兩點主要原因。首先,此三個族裔的詩歌在美國少數族裔詩歌中成就最為輝煌,涌現出了一大批在白人讀者和少數族裔讀者中均有影響的詩人。在如今美國詩歌的整體地圖上,這三個少數族裔詩歌占據著十分顯赫的位置。可以說,這三個族裔的詩歌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形塑了美國詩歌的整體樣貌。其次,此三個族裔詩歌分別代表了與主流文化的三種不同的互動關系:分別為原始與現代、邊緣文化與中心詩學、政治與詩學之間的關系。而從原始走向現代,從邊緣文化趨向中心詩學,從政治主導走向政治與詩學融合,正是美國族裔詩歌從暗弱走向輝煌的三種不同軌跡和策略。
盡管本研究對三個不同族裔詩歌均從多元文化的視角切入,均圍繞著族裔詩歌與美國社會和文化的對話性展開,但針對不同族裔詩歌的特點、發展軌跡與主流文化和文學關系的不同,本研究的側重點也有所區別。作為美洲大陸最早的居民,美國土著人成為裹挾在美國開疆拓土的進程中一個被動的因子,更成為美國主流文化殖民想象的理想對象。印第安文化與歐洲文化之間巨大的差異使得印第安人成為美國白人想象界永遠的“他者”。在美國白人作家的文本中,印第安人經歷了兩個不同的刻板形象生產的階段。第一個階段是“高貴的”野蠻人和“邪惡的”野蠻人。第二個階段是“生態”的印第安人。兩個階段看似有著極大的差別,其實本質卻驚人相似,那就是把印第安人作為“他者”的思維定式。第二個階段的刻板形象生產的一個嚴重的后果是印第安人被強行拖入了一個凝固的時空之中,成為一個西方現代化進程中的浪漫化符號和白人對自然焦慮的救命稻草。對于印第安人而言,他們被剝奪了現代化進程中與時代共同發展的權利。因此,美國土著詩人的一個自我賦予的使命就是重新定位印第安歷史與現實、印第安自然觀與西方生態觀、印第安傳統文化與當代生活之間的關系。從本質上說,印第安詩人的詩歌書寫是一場原始與現代的對話。
美國猶太英語詩歌具有極強的實驗性和現代性,很多成就斐然的猶太詩人都是在美國現代派詩學的滋養下成長的。詩學理念和詩歌技巧的現代性與猶太的族裔身份和文化傳統在美國猶太詩人的詩歌中形成了奇妙的張力。邊緣的文化身份與中心的詩學理念形成了強烈的對話性。更為可貴的是,美國猶太詩人用現代派的詩學理念和詩歌創作原則書寫了猶太人獨特的流散生存狀態以及猶太歷史上獨特的經歷。例如,美國猶太詩人對猶太大屠殺的書寫。對大屠殺的詩性書寫既是一個詩學策略的確立過程,更是一個倫理的選擇過程,對于有著種族屠戮的噩夢卻并不在場的美國猶太詩人更是如此。在美國猶太詩人的詩歌中,大屠殺不是一幅畫,而是一扇窗,從他們依次不同的打開角度,大屠殺呈現出多元化的表象和內涵。杰羅姆·羅森伯格(Jerome Rothenberg)、艾倫·葛斯曼(Allan Grossman)、查理斯·雷茲尼科夫(Charles Reznikoff)三位美國猶太詩人在“客體派”詩學、“神之名義”詩學和“民族志”詩學理念的引領下,不同角度地打開了這扇窗,并完成了風格各異的大屠殺書寫。同時,三位詩人的詩學策略與大屠殺呈現的倫理維度又緊密地交織在一起,成為大屠殺詩性書寫的雙向坐標。在猶太詩歌中,現代派詩學理念與猶太人的信仰、倫理和歷史相互融合,賦予了美國猶太詩歌獨特的雜糅魅力。因此,從本質上說,美國猶太英語詩歌是一場邊緣文化與中心詩學的對話。
美國非裔詩歌與美國黑人的政治生活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這種關系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詩歌是美國黑人詩人戰斗的武器;其二,美國黑人詩歌的嬗變過程是一部微觀的黑人政治生活的歷史,代表著不同時期黑人與美國政治生活的關系;其三,美國黑人詩學的演變與美國黑人的政治生活和政治地位的變化有著極其密切的關系。第一位公開出版詩集的非裔詩人是身為奴隸的菲莉斯·惠特莉(Phillis Wheatley)。身為女奴的惠特莉為了讓自己的聲音能夠被主流社會聽到,在詩學策略的選擇上走了“調和”路線。盡管惠特莉在主流敘事中占據的位置不是中心的,也不是美國的,她對非洲、美國以及史詩、挽歌等文化身份和文類符號的挪用使得她構建起一個在相對中具有穩定性的自我,并迫使她的讀者和她的主人們以及主流文化都不得不承認她作為成熟的詩人和獨立的主體地位。惠特莉以同化的姿態主動地進行文本和文化協商,從而使得她在主流文化符號的掩護和幫助下尋找到自己的歸屬。然而更有意義的是,惠特莉的文化協商和經典撥用如一場“微妙的戰爭”,既策略地發動了抗爭,又體面地保持了順從。這種協商策略賦予了惠特莉在傳統文化和主流文化的框架中探求與她充滿艱辛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主題和主旨的自由,從而實現了文學書寫和自我書寫的雙重目標。
在哈萊姆文藝復興和黑人藝術運動中,美國黑人詩人摒棄了惠特莉的隱喻似的表達方式,開始創作直接訴求政治抗爭的詩歌,用阿米里·巴拉卡(Amiri Baraka)的話說就是“我們想要殺人的詩歌”。在鮮明的政治主張的渲染中,美國黑人詩歌逐漸進入了黑人政治的中心,黑人詩人也成為美國黑人的代言人。對黑人政治平等、經濟獨立和黑人性的歌唱是這一時期的主旋律。詩學為政治服務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引領了美國非裔詩歌的創作和評論。直到20世紀80年代之后,隨著美國非裔政治地位的提升,文化協商才再次成為非裔詩人的詩歌創作策略。1993年非裔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同年非裔女詩人麗塔·達夫(Rita Dove)被提名為美國桂冠詩人。政治和文化地位的改變使得非裔詩人以越來越平和的心態審視族裔關系和黑人的實際問題。在詩歌創作上,該時期的非裔美國詩人也以一種有“包容感”的,
力圖“超越”“黑人文化民族主義的急迫”
,跨越了黑人性和非黑人性的二元對立,并創造性地進入一種表達他們的“世界主義者身份”的跨界的書寫。
然而,訴求世界主義文化身份也并非在21世紀創作的非裔詩人的唯一聲音。2009年獲邀在美國總統奧巴馬的就職儀式上朗誦詩歌《贊美這一天》(Praise Song for the Day)的非裔美國女詩人、耶魯大學教授伊麗莎白·亞歷山大(Elizabeth Alexander)就以一種智慧的選擇,適度回歸了黑人對非裔文化身份的訴求。作為在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美國非裔詩人,亞歷山大比達夫等前輩詩人們致力于超越二元對立的種族協商更進了一步。她的詩歌建構的黑人性是多元的、開放的。同時黑人性也是動態的,在共時和歷時的坐標之中不斷調整和變化。從惠特莉到亞歷山大,從黑人女奴到黑人女學者,非裔詩人從文化協商到憤怒抗爭又回到了文化協商,非裔詩歌的詩學策略似乎又回到了原點。然而,這個中的內涵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忍辱負重的閃爍其詞到心態平和的娓娓道來,從刻意壓制的黑人主體性到從容面對的真實的自我,非裔詩歌的政治與詩學的關系也發生了悄然轉向。因此,從本質上說,美國非裔詩歌是一場政治與詩學的對話。
綜上所述,本研究是在多元文化視野下對美國族裔詩歌的多層面、多維度梳理、解讀和評論。在研究視角和方法論上均采取了多元文化的視角,重視并尊重族裔傳統和族裔文化之間的分歧,以“去中心化”和對話性的思維重新定位了美國主要族裔詩歌與美國主流文化之間的關系。這項研究不但對美國族裔詩歌具有重要意義,而且也符合美國文學多元性發展的大趨勢,凸顯了美國文學豐富而復雜的文化多元性,并為美國詩歌的全景拼圖鑲嵌上一塊不可或缺的拼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