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思想評論·2017
- 劉元春主編
- 5342字
- 2019-01-04 16:52:19
◇◇ 二 李普塞特的替代性改造:以選舉授權為標準的合法性政治及其新困局
李普塞特激活了合法性概念。1959年李普塞特這樣說當時的政治社會學研究狀況:“大多數社會學家都同意,穩定的權威是權力加合法性。但是在政治制度的分析中,使用合法性的概念幾乎沒有做過什么工作。”這意味著,合法性理論一直處于無人過問的境地。
李普塞特是在論證自由民主政體的合理性中“重述”合法性概念的,如他自己所說,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回到托克維爾提出的問題:民主政治的社會必要條件和社會后果”,即其民主政治的合法性基礎是什么。李普塞特的出發點是熊彼特和韋伯。
筆者認為,如果說熊彼特完成了對民主理論的顛覆性改造,李普塞特則完成了對合法性理論的顛覆性改造,而李普塞特的改造恰恰是為了證成熊彼特的改造,可謂一種連續性的理論建構工程。正是對這兩個概念的大改造,自由主義民主理論的基礎才得以確立。
先說熊彼特對民主理論的大改造,不理解這個改造就不能理解李普塞特的合法性“重述”的意義,即其合法性理論重述是為了強化“熊彼特式民主”的合理性乃至對其的“合法性信仰”。在熊彼特之前,流行的民主觀就是盧梭的人民主權理論,甚至到了20世紀20—30年代,引入了行為主義方法的美國政治學還在討論為什么一般百姓不適宜選舉。當時有一場精英現實主義與自由主義關于民主的大爭論,但流行的是輿論領袖沃爾特·李普曼的精英主義民主,杜威的社會主義色彩的民主觀居下風。這是美國的思想狀況。但是,《共產黨宣言》開啟的百年國際社會主義運動的最偉大的成就是:第一,“公正”成為一種世界性價值,以至于像哈耶克的導師米塞斯在1923年的《論社會主義》中說,不接受社會主義的基本價值在道德上有瑕疵。第二,當時的社會主義就是民主的含義,過去的民主主要是一種政治理想,而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民主共和國成為一種普遍性的建國追求,并出現了“社會主義國家群”和以民主的民族解放的“新興國家群”。面對這樣的思想大勢和世界政治趨勢,即大眾民主運動帶來的世紀性和世界性的壓力(熊彼特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的開篇就是“人類大步進入社會主義”),曾秉持精英現實主義的美國思想界也不得不重新定義民主,將自己論述為民主國家的代表。但是,美國憲法本身就具有反大眾民主性,怎么辦?就必須“重述”民主。
這就是眾所周知的“熊彼特式民主”,即對古典民主理論來一個簡單的顛倒:人民主權理論一直強調人民當家做主的首要性質,但是熊彼特說,理論上最重要的人民主權在事實上從來不存在,而真實的民主是選民選舉政治家的過程,即選舉是第一位的,人民當家做主是第二位的;并論證說立法和決策過程都不屬于民主政治的范疇。這就是被稱為“選舉式民主”的“熊彼特式民主”。
“熊彼特式民主”把競爭性選舉等同于民主,民主等同于選舉,這是對社會主義運動的一種讓步,因為普選權也是社會主義運動的重要訴求——但馬克思從來都不停滯在這里,認為其有進步意義但并沒有改變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政治本質。不但如此,選舉政治在中世紀的教會政體和俗世政治中都已經出現,但當時這樣的政制被稱為神權政治、君主制或貴族制;而且當熊彼特這樣界定民主的時候美國黑人的政治權利還沒有得到實現。為此,“熊彼特式民主”可以認為是對西方歷史的一種新繼承,是對現實政治的觀念化、合理化乃至神圣化的證明,即當下的美國和西方國家就是民主政治;而雖然有大眾參與(社會革命)建立的沒有競爭性選舉的政權則是非民主的,是沒有人民主權的。這是真實的世界政治嗎?社會主義國家和新興民族國家之后的問題是一方面,重要的是親手建立自己的新國家的民眾有誰不認為自己的國家是民主的?不但自己動手建立了一個新國家,更重要的是大眾的權益得到全新的界定,比如,在新中國的土地改革中千萬受益的農民。如果這不是民主(形式+實質),還有什么是民主?難道民眾所得的實質民主不比投一票的形式民主更重要?或者說,有了投票權的民眾的利益因此就得到了保護?一百年來的研究從來都是一個結論,即經濟不平等的民主必然是事實性寡頭政治而非民主。
“重述”后的“民主新論”嚴重有違于現實的本來面目,就需要進一步的理論證成,即論證“選舉式民主”的“社會必要條件”,其中經濟發展(有效性)和合法性最為重要。李普塞特接過熊彼特的旗幟,給民主的定義是:
“一個復雜社會的民主,可以定義為一種政治系統,該系統為定期更換官員提供合乎憲法的機會;也可以定義為一種社會機制,該機制允許盡可能多的人通過在政治職位競爭中作出選擇,以影響重大決策。”
“這個定義基本上是從約瑟夫·熊彼特和馬克斯·韋伯的著作中抽象出來的,它隱含著如下幾個特定條件:(1)有這樣一種‘政治信條’或政治信仰體系:認為通過政黨、新聞自由等方式表達信仰是合法(公認正當)的;(2)有一組執政的政治領導人;(3)有一組或多組希圖執政并得到承認的領導人。”
李普塞特的民主定義直接來自熊彼特,而“幾個特定條件”中前兩個是韋伯式的,即合法性信仰和執政者(相當于韋伯的官僚制),第三個條件來自熊彼特即競爭性選舉。顯然,李普塞特是在以韋伯的理論論證熊彼特式民主,實現了合法性概念與自由民主理論的無縫對接。
在李普塞特那里,熊彼特式民主的自由民主之所以擁有相對于其對手即社會主義陣營的優越性,關鍵在于兩個關鍵的特有因素:經濟發展(即有效性)和合法性。“任何一種特定的民主的穩定性,不僅取決于經濟發展,而且取決于它的政治系統的有效性和合法性。有效性是指實際的行動,即在大多數居民和大企業或武裝力量這類有力量的團體看政府的基本功能時,政治系統滿足這種功能的程度。”經濟發展導致民主政治,是當時普遍的樂觀主義表達,只不過是李普塞特首先最系統地論證了經濟發展與民主的關系,其名言是“一個國家越富裕,它允許民主的可能性就越多”
。經濟發展與民主的關系爭議很大,這已經是常識,不再贅述。筆者認為,經濟發展可以列入“有效性”,雖然經濟發展可能是社會和市場的職能,而這里的“有效性”主要指政府的職能或功能,即政府的統治能力。很顯然,李普塞特的政府“有效性”概念,直接來自韋伯,即作為“最純粹合法型統治形式的官僚制”。
和韋伯一樣,僅有經濟發展和有效性還不夠,還需要合法性信仰這樣的價值評價系統。被長期遺忘的合法性是什么?“所謂合法性,也可以說是社會的組織機構自認為以及被認為正確和正當的程度。”“合法性是政治系統使人們產生和堅持現存政治制度是社會的最適宜制度之信仰的能力。當代民主政治系統的合法性程度,主要取決于解決造成社會歷史性分裂的關鍵問題的途徑。”能化解歷史性分裂的政治就是有合法性的,因為“合法性危機主要是一種晚近的歷史現象,這是緊跟著一些團體間出現尖銳分歧而發生的;究其原因是因為,由于大眾傳播媒介的作用,(不同的)團體可以圍繞不同的價值標準組建,而以前認為,可接受的價值觀是唯一的”
。
直白地說,合法性是人們對解決社會沖突能力的一種共識或者信仰。在前現代社會,因為價值體系的單一性和非工業化下農業文明的社會層次的單一性,不存在社會階級、階層之間的社會沖突;現代社會是沖突性社會,而如何解決這種沖突政治,就是政治制度的關鍵所在;而擁有這種能力的政治制度就是具有合法性的。那么,什么樣的制度能解決社會沖突呢?焦點就自然而然地轉移到合法性與選舉式民主的關系。
不同于韋伯將合法性專注于“基于合法律性的有效性”即官僚制的合法性,李普塞特已經將合法性轉移到新時代下的選舉式民主制的合法性論述,即選舉式民主能夠化解社會沖突。
在李普塞特看來,除了實行了“熊彼特式民主”的當代西方國家,都不能有效地解決沖突問題;而能夠化解沖突的能力的制度即選舉式民主是有合法性的,而化解沖突的能力說到底還是有效性范疇。這樣,李普塞特建立了一個經典的有效性與合法性關系的矩陣圖:

圖1 有效性、合法性關系矩陣圖
哪些國家屬于A格中的既有效又有合法性呢?西方陣營的代表國家如美國、瑞典和英國;而西方的對手即社會主義陣營中的匈牙利政府和民主德國政府則屬于既無效又無合法性的D格。
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政治學,即政治學的“冷戰學”或“意識形態學”的性質。當社會主義陣營的社會科學意識形態化時,西方陣營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表現形式不一樣,即一方只能詮釋經典作家的論述結果導致思想僵化;另一方則充分發揮個人的想象力,從而創造出一個又一個合法化甚至神圣化自己政權的概念。而實際情況是什么樣呢?在20世紀50年代,即李普塞特改造合法性概念之際,有幾個中國人不相信自己的新政權是理所當然的呢?又有誰會懷疑自己政權的合理性、正當性乃至神圣性呢?這是當時的世界政治真相。但是,在社會科學上,西方人說東方沒有合法性,而東方則說西方是腐朽的資本主義世界、“帝國主義的最后階段”,行將滅亡。
回到李普塞特。那么,有效性與合法性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從短期看,一個高效然而存在合法性的政治系統,比那些有效性相對較低、合法性很高的政權更不穩定;但是,“有效性一再喪失,或者長期喪失,則會危及一個合法系統的穩定性”
。從長期觀點看,“幾代人時間的長期持續的有效性,也可以給予一個政治系統合法性。在現代世界,這種有效性主要指持續不斷的經濟發展”
。顯然,包括經濟發展在內的有效性依然可以理解為合法性政治的最重要的基礎,這一點和韋伯并沒有多少區別。
如果說政治系統的穩定性有賴于經濟發展、政府有效性和合法性,即這些是民主政治的穩定性條件,那么能夠化解沖突政治的合法性又是建立在什么條件之上呢?前面只是告訴我們選舉授權能夠消弭社會沖突,因而是一種合法性制度安排,但同樣是選舉式民主的魏瑪共和國為什么會失敗?為什么選舉民主所導致的極端政治已經不再是例外?這就意味著,合法性本身也是附條件的,即選舉式民主所需要的均質性文化,否則,建立在異質性社會條件下的選舉式民主也是不穩定的。這是李普塞特在比較美國一致性政治文化和法國沖突性政治文化后得出的結論。
致力于討論民主的社會條件的李普塞特雖然著力于經濟發展與民主的關系,但其關于“均質文化”(即同質化社會)與消解社會沖突的合法性政治之間的關系的看法,雖然論述不多,卻已經觸及問題的核心。第三波民主化衰退的故事告訴我們,民主政治的好壞與其說與經濟發展有關,不如說與政治文化這樣的社會結構的關系更加密切。
不得不說,盡管美國的冷戰學者在合理化、神圣化自己的時候不遺余力,但畢竟秉承了學者的良知即堅持知識的客觀性。其他的學者如薩托利說:在不存在政治共識的條件下,多黨制是很危險的。這是西式民主的政治文化條件,即需要同質化文化。我們熟悉的達爾更強調,如果既無歷史條件又無現實基礎,選舉式民主要么難以維系,要么就很脆弱。研究轉型學的林茨等則強調民主的前提是疆域性的,即國家性(stateness),即大家必須都首先得有國家認同,否則就是四分五裂。羅爾斯同樣如此,認為將西方特性的制度建立在非西方社會,非西方社會因缺乏必要的社會條件而難以有效運轉,政體的選擇應該考慮社會的歷史條件、政治思想和政治實踐的傳統以及其他許多東西。
至此,我們可以這樣說,雖然經濟發展、有效性和合法性是穩定的民主政治的三大支柱,但三者之間是彼此密切關聯的,其中有效性居關鍵位置。更深層次的邏輯是,如果說合法性是民主政治的條件,而有效性尤其是作為歷史條件的同質性文化,又是合法性的條件。雖然競爭性選舉有助于解決下層階級的“公民身份”而化解了社會沖突并因此享有合法性信仰,但在經濟落后、社會分裂、文化異質化的社會條件下,競爭性選舉只能損害合法性。
由此得出三項推論:第一條,也是總推論,選舉式民主的穩定性條件是經濟發展、政府有效性和合法性;第二條,合法性的條件或者說基礎是同質化社會;第三條,異質化條件下的選舉式民主不但不能消弭社會沖突而成就合法性,反而成為一種加劇社會沖突和分裂社會的工具,選舉式民主因此而失去其合法性。
李普塞特大概不會反對上述推論。特別值得指出的是,李普塞特并沒有把適宜于美國政治的合法性標準即基于均質文化的競爭性選舉視為普適性;不但認為發展中國家搞不了這種政體,甚至認為當時的法國也因競爭性選舉而變得更不穩定,因此才有社會條件比政體本身對民主政治更重要的思想。但是,概念一旦被拋出,便不是李普塞特所能控制的,一個經驗主義的概念變成了先驗性的意識形態觀念——選舉授權是衡量一切政體的合法性標準,而這正是李普塞特所不主張的,他在《政治人》中明確指出這樣的政體在很多發展中國家的黯淡前景。
第三波民主化回潮和政治衰變驗證了其先見之明。內在的邏輯在于,看上去很美的選舉授權之說在現實中只能依靠黨爭民主去實現,而黨背后如果是異質性社會結構和政治文化,選舉授權帶來的并不是期許中的合法性政權,也是不能統治下去、無效治理的政治,這樣的政治不但不具有合法性,也是不道德的。這是亨廷頓的命題。
事實上,選舉授權非但不能給發展中國家帶來政治合法性——雖然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發展中國家趨之若鶩但結果卻是飛蛾撲火,李普塞特為西方政治量身定做的合法性標準不久也陷入困局之中,那就是20世紀60—70年代西方的政治社會大危機。這場大危機真正激活了合法性研究,但研究的對象都是西方國家而非社會主義國家的合法性危機。本文的第四部分將詳細論述這一有趣的世界政治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