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思想評論·2017
- 劉元春主編
- 3328字
- 2019-01-04 16:52:20
◇◇ 一 現代西方世界體系的形成及其困境
從19世紀到20世紀,伴隨著以西歐和北美為中心的現代西方世界體系在全球擴張起來,現代西方的發展模式及其自我確證的理論也廣泛地傳播開來,這一理論與實踐擴散的效果甚至使許多國家的政治家和學者把西方式的發展道路看成了貫通過去、指引未來的普遍之物與普世之物。即使這一發展模式的困境和矛盾不斷暴露,許多人也僅僅把它們看作不可避免的小瑕疵,因為,據說人們沒有其他的發展戰略可供選擇。然而,戰略的選擇不僅要以對當下戰略格局的認識為前提,而且要以深謀遠慮的眼光貫穿過去與未來。
現代西方的世界體系作為一個對世界有沖擊力的政治經濟體系,形成于西歐特有的基督教政治文化之中,歷史學家們往往將之稱為歐洲的神學—政治困境。基督教雖然通過壟斷書寫和教化的權力為后羅馬的西歐蠻族戴上了“鼻環”,但也給西歐的政治整合帶來了巨大的困難。西部教會和東部教會的最大區別就是,東正教接受了更多的希臘羅馬精神而能夠通過古典時代政教合一的公民宗教傳統積極支持一個統一帝國。西部教會則因為被君士坦丁堡長期遺棄于蠻荒的西方,而高度強調教會壟斷教牧權,甚至是最高統治權。西歐的教皇黨與皇帝黨的紛爭不僅充斥于意大利半島而且深入每個城邦和君侯國家內部。其結果是,君侯們和教廷并非沒有建立統一帝國的戰略構想,比如他們都期待過建立一個能夠統一歐洲的“神圣羅馬帝國”。但是,其努力的結果很不理想,正如伏爾泰所說,歐洲的這個“神圣羅馬帝國”,既不神圣,也非羅馬,更非帝國。一些政治學家和哲學家們為了擺脫困境,干脆放棄了建立一統帝國的夢想,推出了主權理論,希望至少把分散在城市、教會和封建領地的法權收納進有限地域的“主權國家”
之中,以期給歐洲帶來更可靠的和平。從后來者的眼光來看,歐洲由絕對君主國家向民族國家轉變的過程,正是現代歐洲政治體系形成的過程,但是,對歷史進行中的形勢來說,至少在17世紀歐洲宗教改革掀起30年戰爭和宗教迫害之前,是建立帝國還是民族國家并非早已定案。正在西歐猶豫不決之時,奧斯曼土耳其攻陷了君士坦丁堡,奧斯曼帝國掌控了地中海與東方貿易的咽喉——博斯普魯斯海峽,西歐人只好一路向西尋找生存空間。與上述政治過程相互交疊,從地中海到大西洋的經濟體系的擴展路線也正在形成之中,隨著后續歷史中新航路的開辟和新大陸的發現,彭慕蘭(Pomeranz)所揭示的中國和日本的勤勞革命——域內貿易和現代西方的工業資本革命——遠程貿易的東、西方分叉才具備了基本的歷史條件。
從16世紀到18世紀的200年正是戰爭、工業資本主義和民主這三種力量促成歐洲封建國家經絕對主義國家向民族國家的轉變期,也正是西方現代政治和經濟模式的形成時期,而戰爭則是促成這一轉變過程的核心動力。和世界其他地方相比,歐洲這兩百年正是戰爭爆發最頻繁的地區,無論是城邦國家、封建君侯國家、教皇國,還是后來衍生出來的絕對主義國家,無論是王位繼承戰爭還是宗教戰爭,無論是海上爭霸戰爭還是陸上爭霸戰爭,用霍布斯的話來說,歐洲的大小國家不是在戰爭之中就是在準備戰爭之中。戰爭要求統治者必須不斷提高自己國家戰爭機器的配置,火藥、槍炮和戰船等高效能武器并不能從自然界中直接獲得,而必須通過物理和化學的方法整合進人為的工程而“制造”出來。培根那句“知識就是力量”的名言并不是在說人們通過知識能夠領略自然奧秘之美,而是在說,征服自然的技術知識能夠把大自然不愿意隨便釋放出來的能量通過“制造”而“為我所用”地釋放出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戰爭不僅極大地推進了資本向工業的集中,而且促進了工業發明及其應用。戰爭還深刻改造了西歐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持續的戰爭要求國家持久地增強榨取社會財源和征募人力的能力,所以,歐洲國家的等級議會不得不經常性召開,等級議會又不得不逐漸向工商業第三等級開放。戰爭、工業資本主義和民主相互作用的結果是,工業資本主義和民主所滋養的新社會力量使戰爭的動力得到了更加充分的發展;日趨殘酷的戰爭又使得國家不得不以民主法權的形式吸納資本和動員國民;結果,作為資本和暴力集裝器的歐洲現代民族國家誕生了,而那個從東地中海到大西洋延伸開來的生產、交換與消費的體系也被西方多元的政治結構分割并整合進了新的生產結構,也即資本主義的體系之中。
許多贊賞現代西方發展道路的政治思想家都對現代民族國家、工業資本主義和民主做過理論闡述,但是,對它們作為完整體系模式的困境卻少有著墨。在他們看來,古典政治哲學把人看作理性的動物太過理想,而更加現實的現代政治哲學則把人性中的激情、欲望從理性的統治下解放出來,既找到了最容易實現的人性,也為社會維系提供了一個更堅實的普遍基礎。從這樣的現代政治哲學中演繹出的國家理由、人民主權、自由等概念成為民主、工業資本主義與民族國家的理論內核。上述現代政治哲學的人性意見,可以大體上劃分成兩類:一類如霍布斯和洛克,他們認為人性中的激情意氣(thumos)是一種過于狂熱的想象力,它應該被還原到更加基本的人類自我保存的欲望;另一類如盧梭和他的信徒,他們認為激情意氣可以被引導向公共精神和愛國主義,在這個意義上,激情意氣的位置應高于人類自我保存的欲望。無論哪一類學說,個體權利的優先性都是其關鍵的理論樞紐。從這里出發,民主理論所主張的是個體政治權利的優先性,工業資本主義主張的則是個體經濟權利的優先性,即為了更好實現自我保存,通過勞動和交換獲得財富的優先性。從這兩種優先性推論,安全是國家的最低理由,自由的更高理由則要求君主主權國家必然要過渡到人民主權國家,人民主權最后要擴展到全球,與此相應,所有人類個體的政治和經濟權利不僅應該而且在事實上都能得到保障。的確,從個體的自然權利出發必然要求建立一種普遍同質的世界秩序。但遺憾的是,個體幸福完滿實現的許諾在現代性方案的擴展中遭遇到十分矛盾的歷史困境。
保護和發展個體權利的民主和工業資本主義一旦遇到區域性政權就產生了政治民族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這種政治民族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依托在區域性政權上,恰恰使民主和工業資本主義所許諾的個體自然權利的普遍實現成為不可能。民族國家分立的現實不僅沒有走向普遍的政治秩序和經濟秩序,而且使人類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競爭日趨激烈。民主力量的發展使主權在民的概念建立起來,人民主權國家才是最純粹的民族國家共同體。在這種共同體意識之下,傳統君主統治下的貴族、平民等不同的身份等級都被整合成一個統一的整體,那就是“人民”(people)。民主的概念和主權的概念在盧梭的政治思想中被明確地聯系起來,并通過法國大革命傳播到整個歐美世界。民主許諾給個人的政治權利并不是乖乖地在“利維坦”的絕對君主制下臣服,而是成為主權國家所依賴和動員的力量,從而戰爭也由“國王們的游戲”轉變為“總體戰爭”。民主和地域性政權的結合產生了政治民族主義,工業資本主義與地域性政權的結合則產生了經濟民族主義。本來,那些工業資本主義的早期思想家們把經濟權利看作一種建立在個人自我保存權利基礎上的普世的東西。自由放任的要求最理想的是以全球為統一的工廠和市場,如果說這一理想太高遠,那么至少要在現實中從兩個方面向這個理想努力:一方面是盡量擴大經濟單元的面積;另一方面是盡量降低不同經濟單元之間的交流障礙。但民主和主權國家政治運動的興起,不僅打碎了英式新帝國,也瓦解了哈布斯堡、奧斯曼和俄羅斯等舊帝國的秩序。民族國家在統一自己的國內市場并爭相實現工業化之后,又展開了以國家為單元的工業政策競爭。那個本來是世界工廠,以全世界為原料產地和產品傾銷市場的英國,轉而也開始重彈重商主義的老調,因為它已經不是世界市場的主人了。新興的工業國則不僅僅進行常規的經濟競爭,還把爭奪新的原料產地和產品傾銷市場設定為國家政治及對外政策的目標。第一次世界大戰就是工業資本主義的經濟邏輯和民族國家的政治邏輯共謀的產物。那些力圖以戰爭與老殖民國家較量,要求重新瓜分殖民地和勢力范圍的新工業國,暫時被戰勝國遏制住了,但這個世界的政治和經濟邏輯并沒有被所謂“凡爾賽—華盛頓體系”所改變,這導致更大規模、更殘酷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人們不得不深思:兩次世界大戰是不是有著同樣的內在動力呢?現代西方的制度模式和發展道路是不是為這種人性動力的擴張提供了同樣的政治經濟結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