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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雙潮合一:新文學法定知識身份的初構

教育與新文學的聯姻,主要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這中間還有一個橋梁,那就是自晚清以來持續發展的國語運動。

1920年,教育部通令全國,“自本年秋季起,凡國民學校一二年級,先改國文為語體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商務印書館1934年版,第110頁。。其后,又規定初級中學的“國文”科改為“國語”科。當時初級中學“國語”科的“略讀書目”中已然有了白話新文學的內容,如小說部分列舉了周作人的《點滴》、胡適的“短篇小說”以及魯迅尚未出版的“小說集”等;散文方面,胡適的文選、文學革命問題討論集、社會問題討論集等都赫然在列。全國教育聯合會新學制課程標準起草委員會:《新學制課程標準綱要》,商務印書館1925年版,第52頁。考慮到“與小學國語課程銜接,由語體文漸進于文體文,并為高級中學國語課程的基礎”李春:《文學翻譯如何進入文學革命——“Literature”概念的譯介與文學革命的發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1期。的學科要旨,可以說,這些新文學作品在當時中學國語教育中的位置已經得以確認。

正是借著這樣的契機,白話文學作品才進入了當時的初級中學課堂。蔡元培對“言文一致”的“國語”替代“國文”有這樣的認識:“從前的人,除了國文,可算是沒有別的功課。從6歲起,到20歲,讀的寫的,都是古人話,所以學得很像。現在應學的科學很多了,要不是把學國文的時間騰出來,怎么來得及呢?而且從前學國文的人,是少數的,他的境遇,就多費一點時間,還不要緊。現在要全國的人,都能寫能讀,哪能叫人人都費這許多時間呢?歐洲16世紀以前,寫的話的都是拉丁文。后來學問的內容復雜了,文化的范圍擴張了,沒有許多時間來模仿古人的話,漸漸兒都用本國文了。他們的中學校,本來用希臘文拉丁文作主要科目的。后來又創設了一種中學,不用拉丁文了。日本維新的初年,出版的書,多用漢文。到近來,幾乎沒有不是言文一致的。可見由間接的,趨向直接的,是無可抵抗的,我們怎么能抵抗它呢?”蔡元培:《國文之將來》,《新教育》1919年第2卷第2期。又見《北京大學日刊》1919年總第480期第2版。他道出了“言文一致”運動的不可違背之勢,明確了在中學校實行“言文一致”的國語教育的必要性。這種中學“言文一致”的“國語”教育觀念體現在教材方面,就是1920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被后人稱為“中學白話語文教科書產生的標志”鄭國民:《從文言文教學到白話文教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20頁。的四冊本《中等學校用白話文范》。這套書的編撰者為南開大學教員洪北平、何仲英。為該套書以及配套的《白話文范參考書》所做的廣告,對其編撰原因有一份詳細的說明,“近來中等學校,很提倡白話文。但是沒有適用的教本,取材也很困難”參見《中等學校用白話文范》《白話文范參考書》的廣告,《中等學校用白話文范》封底,商務印書館1920年版。,至于本套教材的選文內容和選文的價值,廣告中說“有古名賢程顥、程頤、朱熹及現代教育家蔡元培、胡適、錢玄同、沈玄廬、陳獨秀諸先生的著作,不但形式上可得白話文的模范,就是實質上也都是有關新道德、新知識、新思想的文字”同上。。更重要的是,廣告認為這些選文“和中等學校的程度很合”同上。。對于配套的四冊《白話文范參考書》,廣告作如此的說明:“凡是考據解釋和語文的組織法,都詳細說明。還有新文學談若干條載在后面。好算一種破天荒的教科書了。”同上。由此觀之,其時新文學進入中等學校的國語教材已是一種事實。

但是,這種結果并不是一帆風順得來的,個中過程很是復雜。

一 “語”與“文”為中心的“雙潮合一”

“語”與“文”的“雙潮合一”之說來自黎錦熙。他在《國語運動史綱》中說,在胡適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發表之后,“‘文學革命’與‘國語統一’遂成雙潮合一之觀”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商務印書館1934年版,第70頁。。在這里,他指出了“雙潮合一”中的雙潮是什么,那就是國語研究會的“國語統一”“言文一致”運動與《新青年》的“文學革命”運動。這兩項運動的完全合作是在1919年。這涉及兩個有交集的運動和團體。

倡導國語統一運動的是1916年成立于北京的國語研究會。按照黎錦熙的說法,國語研究會的成立是當時教育部的幾個人有感于袁世凱恢復帝制體現的民智低落的現狀而提出的。他們認為如此低落的民智與共和的國體是不相匹配的,于是意欲借助最高教育行政機關的權力在教育上實施某幾項重要的改革,而在這幾項重要的改革中,文字的改革是最普遍最緊迫的根本問題。因此,陳懋治、陸基、汪懋祖、黎錦熙等人就做文章鼓吹文字改革,這才于當年的十月份成立了國語研究會,其宗旨就是“研究本國語言,選定標準,以備教育界之采用”同上書,第67頁。

倪海曙的《清末漢語拼音運動編年史》中記載,近代民族漢語拼音運動的系統開始于清末的1891年,出現之后,“塞之仍流,禁之仍行”,形成了一個以拼音為手段,以言文一致、統一語言、富強國家、挽救危亡等為目的的漢字改革運動。倪海曙:《清末漢語拼音運動編年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1頁。但是,這個運動還可以上溯到1850年的清代后葉。這就是說,國語運動并不是突然間心血來潮的事。光緒二十三年,梁啟超在《時務報》上發表《沈氏音書序》,指出當時有人已經進行語言革新的試驗,像廈門的盧戇章就已經開始創造切音新字了,他認為像這樣的文字的出現可使文言合一,對開啟民智大有裨益。盧戇章后,吳敬恒發明“豆芽字母”,洋人傅蘭雅、雪司培都主張中國要創新字母,雪司培也創造出了采用“短寫法”的新字。但是,在當時大家往往把“切音新字”與“速記符號”混為一談,再加上各地方言組織的排斥,因此并沒有流傳太廣。但是像“切音文字”的稱呼在1891年宋恕的《六齋卑議》中已出現,其書《通變篇》中的《開化章》記載:

 

白種之國,男女識字者,多乃過十分之九,少亦幾十之二。黃種之民,識字者日本最多;印度……今亦得百之四;赤縣(中國)秦前學校最盛,男女無不知書;秦后頻遭慘劫,劫余之族,日似昏愚;計今之識字者,男約百之一,女約四萬之一,去印度何尚遠,況日本與白種乎。識字者之少,民之濟困安有解期!今宜取法日本,下教育令:令民男女六歲至十三歲皆須入學,不者罰其父母。每縣鄉、聚、連均置男女校各一區;校費派捐于本縣鄉、聚、連,課本酌集外國之長,讀本專用赤縣之字(按今日本小學教法,先授和文,后授漢文;若師其意,江淮以南,須造切音文字多種,以便幼學;茲事體大,未敢議及)……倪海曙:《清末漢語拼音運動編年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18頁。

 

但是這樣的想法在當時因朝野擁塞而被斥為邪說,并沒被采用。

及至1900年,王照寫畢《官話合聲字母》,完全模仿日本的片假名,采用漢字的某一部分作為字母。在這本書的序言中,王照指出了他國雖語言淺顯但其國民人人知曉的事實后說“吾國通曉文字之人,百中無一”同上書,第75頁。。他曾對此種現象做過深入的分析:

 

蓋各國皆語言合而為一,字母簡便;雖極鈍之童,能言之年即為通文之年;故凡為學之日,皆專于其文字所載之事理,日求精進。而吾國則占畢十年,問何學?曰學通文字也;其鈍者或讀書半生而不能作一書簡。惟其難也,故望而不前者十之八九,稍習即輟者又十之八九;其能通文者則自視為難能可貴之事,表異于眾,而不能強喻諸眾;且精力久疲,長于此而絀于彼,尚欲以影響閃灼之詞,囊括事理,揚揚得意,不自知其貽誤已久也。同上書,第76頁。

 

因此,在看到國家語言不一的弊端后,他創造出了《官話合聲字母》,以期能夠普及教育于細民。這種官話合聲字母受到了嚴復和吳汝綸的賞識,在當時還出版了很多用此編寫的教材,傳布范圍很廣。但是,袁世凱復辟之后,該官話字母被禁止傳習。后來,勞乃宣創造出了《簡字全譜》,1907年出版。《簡字全譜》傳習遍及江浙。雖后來受到慈禧的賞識,甚至還在北京成立了“簡字研究會”,但是學部中人反對簡字。1911年,歷經多方奔走,《統一國語辦法案》得到表決,但是中華革命,國體變革,簡字運動也便戛然而止。

民國元年,當時的教育部通過了《采用注音字母案》,并頒布了《讀音統一會章程》。民國二年,成立教育部讀音統一會,選舉吳敬恒為議長,王照為副議長,開會照章審定國音,產生了六千五百余字的國音。后經浙江會員馬裕藻、朱希祖、許壽裳、錢稻孫和部員周樹人的提議,把審定字音時暫用的“記音字母”正式通過。到了民國五年之后,這種國語運動轟轟烈烈開展起來,逐漸成為有影響的大運動。歷經袁世凱稱帝的鬧劇,這種國語運動無人關注,漸漸式微。于是,在恢復帝制鬧劇教訓的基礎上,才有了民國五年國語研究會的成立。

不難看出,無論是狹隘的國語運動,還是漸成氣候的大規模的國語運動,其背后的推動力都是期冀實現言文一致,以促進教育的普及、國家的統一。這點與日本現代文學興起過程中發生的言文一致運動很相似。日本現代文學興起過程中出現的言文一致運動,按照柄谷行人的說法一般被認為始于幕府末期前島密提出的《漢字御廢止之義》的進言,這種言文一致的運動可以被理解為建立現代國家所不可或缺的事項。[日] 柄谷行人:《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35頁。在這個意義上,清末民初的這種國語運動倡導言文一致也具有這方面的特征。但是,這種運動直到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發表后才有了明確的目標,才有了明確的運動方向。于是,文字的變革導致了思想的變革。之后,新機大啟,這就是該年被稱為中國文藝復興時代的開場的由來。

但是,在王風的研究王風:《晚清拼音化與白話文催發的國語思潮》《文學革命與國語運動之關系》,夏曉虹等《文學語言與文章體式——從晚清到“五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視野中,言文合一和語言統一并不是并行的口號,而是有代際區分的。他認為,1902年之前的拼音化運動倡導的只是言文一致,其目的不僅僅在于提高民眾閱讀以及寫作的能力,更重要的在于“今日人心之營構”并為“他日人身之所作”打下基礎。王風引用文廷式“不必再造簡便文字”的觀點,指出當時孕育著漢語變革但是除卻拼音化之外的另一條路子,即不觸動漢字本身,使用白話使得書寫語言通俗化。王風:《晚清拼音化與白話文催發的國語思潮》,夏曉虹等《文學語言與文章體式——從晚清到“五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頁。但在當時,相對于拼音化方案的翔實與可操作性,白話理論顯得相形見絀。因此,這種思路并沒有得到深入的推廣。在此基礎上,1902年吳汝綸在考察日本期間接觸到了日本教育家伊澤修二的“統一語言”的觀點,認為語言的統一與國民愛國心的養成關聯密切。他在致管學大臣張百熙的信中說:“中國書文淵懿,幼童不能通曉;不似外國言文一致。若小學盡教國人,似宜為求捷速途徑。近天津有省筆字書,自編修嚴范孫家傳出。其法……如日本之‘假名’字,婦孺學之,兼旬即能自拼字畫,彼此通書。此音盡是京城聲口,尤可使天下語音一律。今教育名家,率謂一國之民,不可使語言參差不通,此為國民團體最要之義。日本學校,必有國語讀本;吾若效之,則省筆字不可不仿辦矣。”倪海曙:《清末漢語拼音運動編年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93頁。后在天津的講演中,吳汝綸提出了天下“語音一律”的觀點。這個觀點被拼音化運動借鑒,開始與“言文一致”結合使用,成為晚清拼音化運動的重要口號。倪海曙認為,“清末漢語拼音運動的理論從這時起,又增加了‘統一語言’這項,原來是只提‘普及教育’和‘言文合一’的”同上。。但是,在教育中提出“頓悟各國莫不以字母傳國語為普通教育至要之原”的卻是王照,這是他在給吳汝綸的《東游叢錄》作序時提出的。

在此之后,隨著拼音化運動的逐漸式微,那種試圖以拼音取代漢字的倡議逐漸被摒棄。1909年后,要求頒行官話簡字的呼聲漸起。隨后,在嚴復的支持下,《審查采用音標試辦國語教育案書》獲得通過,將原先的拼音文字置換成了標注漢字讀音的音標。至于為什么能通過這個提議,實因“統一國語,則不得不急圖國語教育;謀國語教育,則不得不添造音標文字”同上書,第228頁。的提法。在頒布的“規定用法”中如此說:

 

用法有二:一范正漢文讀音;二拼合國語。漢文讀音,各放互異,范正之法,于初等小學課本每課生字旁注音標。兒童已習音標,自嫻正讀,但令全國兒童讀音漸趨一致,而統一之效可期。至于國語教育,所以濟文字之窮:蓋曉渝文人,則文勝于語;指揮傭作,則語勝于文;……學部籌備清單,自宣統二年至宣統八年,皆有推廣國語教育之事,用意至深。誠以語言濟文字之窮,又得音標為統一之助,其于中流以下之人民,需求最切;而于藏蒙維回等之教育,效用尤宏。倪海曙:《清末漢語拼音運動編年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229頁。

 

此時,教育普及與語言統一成為語言改革的兩大口號。但需注意的是,王風經過考察指出,20世紀10年代民間拼音化運動“普及教育”口號的首要目標是在初級教育中以白話置換文言,以期將拼音方案帶進對知識傳播具有特殊地位的課堂教育中去。也就是說,他們也看到了中學課堂在知識傳播中的重要地位。

在將拼音運動的知識中心置換后,民國二年在北京召開讀音統一會。這次發生了前面所講的“記音字母”被通過的事件。王風認為這是一場戲劇性的事件,“‘注音字母’只為范正漢字讀音,大違背拼音化運動者的本意,但就漢語書寫語言而言,‘國音’的確定是由文言時代進入白話時代的門檻”王風:《文學革命與國語運動之關系》,夏曉虹等《文學語言與文章體式——從晚清到“五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4頁。。在其后《國音推行方法》的決議中,第四條就是“請教育部將初等小學‘國文’一科改作‘國語’,或另添國語一門”;第五條則規定“中學師范國文教員及小學教員,必以國音教授”。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商務印書館1934年版,第57頁。在教育實踐上,這是“國語”單獨設科的重要表述。這個表述最重要的意義在于在教育實踐上將國文科與國語科并置,撼動了傳統的不可撼搖的國文科的知識地位,并由此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但是在當時對于常提及的“國語”還是沒有詳盡的說明。“國語”是哪一種語言呢?

國音定出來之后,錢玄同曾做過這樣的描述:“自從注音字母出世以來,坊間關于國音的出版物一天多似一天,在表面上看來,是很可喜慰的一件事。但是那許多出版物中,真能根據語音學的學理說明國音的,實在是很少很少。”錢玄同:《高元〈國音〉序》,《錢玄同文集·漢字改革與國語運動》(第3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且不說國語,就是國音在當時還面臨著這樣嚴峻的問題。黎錦熙曾經說民國二年制定的國語國音,“尚不過是把現代的‘南腔北調’的普通話湊合而成”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商務印書館1934年版,第22頁。。可見,這種國語在當時就是現代的“南腔北調”的普通話。而這種“南腔北調”的普通話實際上就是大眾口頭的語言,也就是大眾口頭所講的白話。民國十五年的《全國國語運動大會宣言》對此有更為明確的說明,認為“這種公共的語言并不是人造的,乃是自然的語言中之一種;也不把這幾百年來小說戲曲所傳播的‘官話’視為滿足,還得采用現代社會的一種方言,就是北平的方言。北平的方言,就是標準的方言,就是中華民國公共的語言,就是用來統一全國的標準國語”同上書,第24—25頁。。無論怎樣,在當時國語為白話是毋庸置疑的了。

但接下來的問題是:白話的國語又是如何與新文學扯上關系的?錢玄同對于這個問題有如下的表述:

 

我主張我們對于國語,不要費氣力去注意那“茫無標準”“說不明白”“累得死人”的甚么四聲、五聲,應該用全副精神干國語革命的事業,將國語改變為很完備的復音會語。但這件事業,不是國語統一籌備會的會員能夠干的,也不是文字學家、文法學家、語音學家……能夠干的。對于干這件事業負完全責任的人,只有國語文學家,這是什么原故呢?要使國語革命,要使單音語變為復音語,不消說的,自然非改造許多新詞不可了。改造新詞,若是一個一個地制造,制造成了,編為字典,要叫彼等通行,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彼等是毫無生趣的東西,不是患精神病的人,絕沒有死記字典上的字來做文章的,更沒有死記字典上的字才來說話的。所以要是由國語統一籌備會會員或文字學家、文法學家、語音學家……關起房門,制造新詞,無論他們造的怎樣多,造的怎樣好,是完全不生效力的。必須文學家于作詩、作小說、作戲劇,作其他種種論記文章的時候,自由改造新詞,使新詞靠著文學的生命傳布普及,這才能“不翼而飛,不脛而走”。二十年來日本化的國語,四五年來歐化的國語,都是與那玄學妖孽、桐城謬種的古文和語錄小說中的白話格格不相入的,何以到了現在,不但做到文章搖筆即來,而且講到說話開口便是呢?這全是靠著文學的生命傳布普及的啊!錢玄同:《高元〈國音〉序》,《錢玄同文集·漢字改革與國語運動》(第3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9頁。

 

在他的思維中,文學家作詩、作小說、作戲劇,作其他種種論記文章的時候能夠自由改造新詞,而新詞也正是靠著文學的生命傳布普及的。他認為某詞能否通行,權柄全在文學家手中。他的文學作品讀者多了,自然就通行了。因此,他認為新文學是制造、傳布國語的重要工具。

及至胡適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所提出的“文學的國語,國語的文學”的十字方針,則徹底實現了國語運動與文學革命的“雙潮合一”,更是為這兩個運動找到了共同掘進的契合點。在該篇文章中,胡適說:“我的‘建設新文學論’的唯一宗旨只有十個大字:‘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我們提倡的文學革命,只是要替中國創造一種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方才可以有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我們的國語方才算得真正國語。”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5頁。這篇文章的發表具有重大意義,不僅將文學革命與國語運動“雙潮合一”,更重要的是使得白話文、注音字母、新式標點都正式進入行文,落于實踐。在這里,胡適所謂的國語就是有生命力的白話,他對語言的關注體現了他自己所言的“一部文學史就是活文學取代死文學的”的觀點,而這個觀點實質上也就是文學史是文學語言工具的變遷史,是活的語言工具隨時起來取代死的語言工具的歷史。因此,“今日所需,乃是一種可讀、可聽、可歌、可講、可記的言語。要讀書不須口譯,演說不須筆譯;要施諸講臺舞臺而皆可;誦之村嫗婦孺皆可懂。不如此者,非活的言語也,絕不能成為吾國之國語也”胡適:《胡適口述自傳》,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14—315頁。。這種賦白話為國語的行為所帶來的意義是巨大的。這種行為一方面提升了白話的地位,使得大眾的口頭語言堂而皇之地進入了教育領域,成為國語教育的工具,促進了教育的普及,最終促進了新思想的傳播。另一方面就是奠定了白話文的文化主流位置,革了文言一統天下的命,觸發了民眾的思維,激發了民眾的力量。這兩方面對于承載這種意義的新文學而言,徹底地改變了自己的知識身份,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二 “雙潮合一”中的利益共謀

在“雙潮合一”的潮流中,胡適其實扮演著兩種角色,一是文學革命的擎旗者,二是國語運動的積極推動者。按照他的回憶,他歸國后在北京大學任教,結識了教育部當時提倡主辦“國語統一籌備會”里的一些文學改革家。這些文學改革家的心思并不全在文學的改良上,而是想實現言文一致。后來,胡適成為該籌備會的一員,參與了關于國語統一的討論,在探討中逐漸明白中國沒有標準白話的事實,認識到了語言統一在現代民族國家建構中的重要性。但是,他的思路與當時提倡國語統一的改革家不同,從自己對文學語言的了解出發,他認為不應該先有標準國語,而應該先有用這種語言創作的第一流的文學。在這一點上,胡適與蔡元培的觀點相同。因此,他主張先有國語(白話)的文學,才能夠有標準的國語。在這里,胡適把文學創造放到了語言創造的前面,他強調的是先做文學的改良,而把語言的創造作為最終的目的。

胡適的這個口號把“白話”置換為“國語”是具有重大意義的。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說:“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7頁。從這句話中可知,胡適自己也不認為白話就等同于國語。他反復地倡導應該用白話去作新文學,“盡量采用《水滸》《西游》《儒林外史》《紅樓夢》的白話;有不合今日的用的,便不用他;有不夠用的,便用今日的白話來補助;有不得不用文言的,便用文言來補助”同上。。因此,他說要創造“中國將來的新文學用的白話”,這種白話才是他想象中的“將來中國的標準國語”。因此,在胡適的創造國語的邏輯中,他認為不該在漢字之外另造一種新的語言系統,而應該從流行最廣的群眾語言中發掘可做國語的材料,并且要繼承文言中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經過新文學的鍛造。在他的設想中,新文學不僅僅是傳播新思想、促進社會啟蒙的工具,還應該是鍛造標準國語的大熔爐。這是他之所以將文學革命與國語運動綁在一起的重要原因。

除此之外,他還看到了新文學僅靠自身傳播而具有的局限性。因為文言在當時陰魂不散,社會交際的應用文、政府的行政公文也還在使用文言。若順利,也不會出現錢玄同與劉半農在《新青年》雜志上的“雙簧戲”典故。因為文學畢竟是陽春白雪的東西。但是,語言則不同,尤其是大眾的白話語言。因此,胡適看到了依靠國語運動來擴大新文學影響的傳播學方面的優勢。于此,他做了兩件工作,一是鼓吹新文學應該用白話也就是所謂的“國語”來創作,二是積極地鼓吹國語的建設,用新文學來鍛造將來的標準國語。但是,上述兩條理由并不足以概括胡適對“雙潮合一”的欣賞。筆者認為,更為重要的是胡適看到國語運動中教育部以及社會上層人士的積極參與,看到了背后存在的文化政治力量。在國語運動的過程中,無論是盧戇章時期還是勞乃宣、王照時期,或者馬裕藻、周樹人等人提議通過的“注音字母”時期,背后不是有慈禧太后或者端方或者袁世凱的身影,就是有教育部的積極參與。尤其是進入民國,經歷過袁世凱的帝制鬧劇之后,當時的教育部更是看到了提升民智的重要性,經過考量才決定將國語統一作為最根本的、最重要的問題來抓。在此期間,甚至還有了在教育體系中將傳統的國文改為國語的提案。與上述人士多有交往的胡適不會不知道上述的情況。而在當時,無論新文學多么受歡迎,都不能和傳統的八股文的社會地位相比。因此,只有進入教育體制,與古文進行正面的交鋒,在教育體系中占有一定的優勢位置,才能樹立并確保自己的知識身份。同時,教育無論在何時都是知識傳播的最重要途徑,對新文學、對國語的鍛造具有的意義都是無法衡量的。

正是因為上述的原因,胡適等人才將國語運動與新文學捆綁在一起,意圖借助國家權力層面對國語統一的渴求使得新文學獲得新的傳播空間,獲得新的知識身份。其后,教育部一紙令下將“國文”科改為“國語”科,而在教育的實踐上白話語體文進入國文教育領域,并且以教育部頒布的教育宗旨、課程標準的形式固定下來,新文學的法定知識身份在制度上完成了預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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