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0-1937:中學國文教育中的新文學
- 劉緒才
- 4272字
- 2019-01-04 12:29:31
一 研究對象、價值和意義
本書對民初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開明書店等出版機構出版的中學國文教材中的新文學作品以及晚清至1937年的國語/文教育制度、教育實踐進行分析,從學制演變、教學實踐、課堂內外的知識傳播等角度對民初中學國文教育中的新文學展開研究。
本書關注的民初中學國文教材,主要是當時商務、中華、世界、大東、開明書店、中學生書局等出版機構出版的中學國文教材,也就是黎錦熙在《三十年來中等學校國文選本書目提要》中羅列的重點選目。選擇的理由是上述教科書出版機構的教材出版無論在體現當時教育行政意識,還是在銷量和使用效果上都是最具有典型性的。筆者根據《民國時期總書目·中小學教材卷》中的不完全數據進行統計,民國元年到1940年,共有42家出版社或者學校編輯出版了大約114種中學國文教材。其中,中華書局出版20種,商務印書館出版19種,世界書局出版9種。除此之外,上述出版社出版的很多教材能夠在短短的一兩年內重印十多版,發行數量龐大,足可見受歡迎的程度。從教材出版分布上看,上述幾大出版機構的教材影響可見一斑。
本書重點關注的中學國文教材有以下數種(見表0-1)。
表0-1

本書所謂的民初時段,主要是指民國元年至1937年。當然,在考察學制演變的過程中,研究的時間上限放到了晚清。這樣做主要是出于知識譜系方面的考量。這是因為對新文學進入中學國文教育體制形成制度保護的民初教育法令與晚清出于救亡之需所頒布的教育律令在知識生產方面具有相同的價值延續,也就是都呈現了一種趨向現代性的啟蒙價值,這與新文學的啟蒙訴求相伴相隨。基于這一點的考量,本書將研究視野上溯到了晚清。
之所以選擇民國元年為研究上限主要是考慮到民國元年頒布的教育綱領提出了“養成共和國民”的培養目標,以及在此基礎上提出的“清政府學部頒行的各種教科書一律作廢”的《普通教育暫行辦法通令》,而蔡元培等人針對此提出的中學國文教育主張實則已經開始矚目于其后國文教育中出現的白話文因素,并最終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大潮中經過胡適、陳獨秀、錢玄同等人的倡導以國語運動和文學革命的“雙潮合流”為契機實現了二者的聯姻,新文學的法定知識身份在制度上完成了預設。
事實上,新文學作品進入民初的中學國文教材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1920年,教育部通令全國,“自本年秋季起,凡國民學校一二年級,先改國文為語體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其后,又規定初級中學的“國文”科改為“國語”科。更為重要的是,當時初級中學“國語”科的“略讀書目”中已然有了白話新文學作品,如小說部分列舉了周作人的《點滴》、胡適的“短篇小說”以及魯迅尚未出版的“小說集”等;散文方面,胡適的文選、文學革命問題討論集、社會問題討論集等都赫然在列。
因此,本書對具體的中學國文教育實踐的分析,主要以這個階段為起點。
而研究下限放到1937年,主要是因為歷經《欽定學堂章程》的壬寅學制、《奏定學堂章程》的癸卯學制、民國元年的《中學校令》的壬子癸丑學制,以及民國十一年的《學校系統改革案》的壬戌學制、民國十七年的《中學暫行條例》時代、民國二十一年的《中學法》時代,中國現代中等教育的變遷大致完成。其后,由于抗戰等外界因素影響,再加上學制的穩定,使得中學國文教育并沒有出現多大的變化。正是在這個過程中,體現了連續性的權力運作在知識生產中的作用。此外,政府官員、教育家、國文教員以及新文學作家利用當時的報刊刊發言論,影響中學的國文教育,矚目于創造統一國語的目的,發掘了以白話的新文學為核心的國語教育的現代性因素,促進了新文學在中學國文教育中知識形態的形成以及傳播。
由此可見,現代的中等教育依附于中國現代的啟蒙運動,繼而相互影響,發生變化,促成了自身價值體系的建構。當然,這也符合中國的現代學術轉型“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到20世紀初大致成形,到‘五四’時期基本確立,到20世紀30年代最終完成”的論斷。
本書提及的國文、文學、新文學概念也需要進行厘定。葉圣陶曾指出,“國文的涵義與文學不同,它比文學寬廣得多,所以教學國文不等于教學文學”。他說,“五四運動之前,國文教材是經史古文,顯然因為經史古文是文學”,“‘五四’以后,通行讀白話了,教材是當時產生的一些白話的小說、戲劇、小品、詩歌之類,也就是所謂文學”。
在這樣分析的基礎上,他認為,“其實國文所包的范圍很寬廣,文學只是其中一個較小的范圍,文學之外,同樣包在國文的大范圍里頭的還有非文學的文章,就是普通文”
。所謂的“普通文”,他指的是“書信、宣言、報告書、說明書等等應用文,以及平正地寫狀一件東西載錄一件事情的記敘文,條暢地闡明一個原理發揮一個意見的論說文”
。他又指出,“要使中學生了解現代人生,就得教他們讀現代文學”
。可見,國文與文學是兩個意義存在關聯的概念,但兩者又各有各的意義范疇,前者的意義范疇遠大于后者。
本書所謂的新文學,主要是指在民初中學國文教材中出現的以語體文為表現形式的“白話的小說、戲劇、小品、詩歌之類”,是“現代”的文學,也就是“用現代文學語言與文學形式,表達現代中國人的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學”。但考慮到“文學”概念的近世流變,本書的“新文學”概念還包括用白話創作的評論類、演講類、序傳類、記述類、書信類等文章。“新文學”之名由來已久,1917年2月錢玄同與陳獨秀的通信中已經出現“新文學”的名稱。真正獨立使用該名詞并賦予其文學史意義的是朱自清,其1929年在清華大學講課的大綱就以“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命名。在這份充分體現了撰寫者個人文學趣味的大綱中,他創造性地將晚清戊戌變法時期的社會變動納入新文學發生的背景中,新文學的“源與流”概念初步形成,“新文學”的概念就此充分地傳播開來。
本書提及的中學教育,主要是指民初的初級中學教育,并不包括當時的高級中學以及師范教育。除此之外,本書的國文教育主要指的是民初中學課堂的國文教育以及課外的國文閱讀。
之所以選擇初級中學,主要是因為1923年至1936年的高級中學國文課程標準對現代白話的語體文并沒有明確的要求,強調的是文言文的知識生產,導致了高中國文課高度重視選文的文學史價值,偏置了新文學的知識生產以及傳播,對新文學知識體系的形成以及價值觀的傳播并沒有起多大的作用。1923年的“課程綱要”的教學目的主要是通過文言文的學習使學生具備文學史的知識,落實到當時的高級中學國文教科書中,新文學作品的分量明顯不足。按照鄭國民的考察,民國十三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由吳遁生、鄭次川選編的新學制高中國語讀本《近人白話文選》(上、下冊)以及民國十五年由穆濟波編的《高級國語讀本》(中華書局出版,三冊)選的全是現代人的文章。
其中,前者更是在上冊中將選文分為八類,即評論類、演講類、序傳類、記述類、書信類、小說類、短劇類和詩歌類,體現了一種不同于以往的文學觀念。該書雖然收錄了胡適、周作人、葉紹鈞、廬隱、冰心、郭沫若、劉半農、徐志摩等人的新文學作品,
但是這些文章在后來的初中國文教本中也都頻頻出現,按照教學對象的數量而言,傳播影響比這本教材要大得多。1929年頒布的《高級中學普通科國文暫行課程標準》雖然規定了“繼續養成學生運用語體文正確周密雋妙地敘說事理及表達情意的技能,并依學生的資性及興趣,酌量兼使有運用文言作文的能力”
,但強調更多的是“培養學生讀解古書的能力”以及“培養學生欣賞中國文學名著的能力”
。在選文內容方面,則規定多選“有關中國學術思想與文學體制流變之文”
。這樣的原則落實到當時出現的高中國文教材上,導致當時較為流行的高中國文教科書大多以文言選文為主,語體文數量很少,新文學在教本選文中居于次要的地位。
1932年頒布的《高級中學國文課程標準》僅對1929年的標準作了少許補充,如根據黨化教育的需要增加了“使學生能應用本國語言文字,深切了解固有的文化,以期達到民族振興之目的”一條,其他并沒有多大的變動。1936年頒布的《高級中學國文課程標準》與1932年的標準幾乎相同。
在這一階段的高中國文教科書中,流行較廣的如江蘇省教育廳編選由中學生書局出版的《高中當代國文》(1934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傅東華的《復興高級中學教科書國文》(1934年)、由南京正中書局出版的葉楚傖的《高級中學國文》等,大多以文言文為主,新文學作品數量極少。
因此,本書在充分厘清上述概念的基礎上,深入剖析新文學在初級中學國文教育中的知識身份轉變以及知識生產問題。這種圍繞知識生產的分析主要包括以下幾個呈現系統性的實踐環節,首先是清末民初國語/文科目、課程的變化,以此剖析新文學在民初中學國文教育中是如何實現法定知識身份的建構并以此為“中介”在文壇上快速站穩腳跟的。其次,通過考察當時各位教育家、教材編選者對國文教本中新文學作品選目的編選、更迭來微觀考察新文學知識生產中的知識增刪問題。再次,在選目分析的基礎上,考察當時的中學生通過新文學作品進行新文學想象和體驗的過程——主要是閱讀教學與作文教學——來考察新文學作品經典的形成以及中學生接受新文學教育而發生的“社會心理層面”的變化,深入探討民初中學生的新文學趣味、新文學傳統以及新文學力量如何逐漸形成并擴大影響等問題。最后,筆者認為民初中學的國文教育實際上已經具有了一種帶有積極建設性的文學公共領域的特征,新文學的知識生產正是其中諸種對話的結果。
近幾年,隨著現代文學研究范式的轉型,著眼于跨界研究,發掘現代文學研究新的知識生長點已成為學界新的探求之一。其中文化學、社會學的研究成果已經非常豐富,但是從教育的角度,尤其是中等教育的角度對現代文學進行研究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特別是著眼于民初中學國文課堂教育與社會知識補給的角度對現代文學的研究還沒有人進行。這主要受制于民初中學國文教材以及現今保存的其時國文教學資料的匱乏。更為重要的是,在語文教育界,有些學者的研究涉及了該話題,但是,收集數量繁復的國文教材進行準確的量化分析以及對具體課堂教學過程進行還原目前還是一個很多人不愿費力去做的事情。筆者認為,只有從這兩個方面進行分析,才能充分說明新文學如何進入中學國文教育、實現知識身份轉換以及新文學知識生產、傳播等問題。
眾所周知,新文學史的撰寫是一種典型的做加減法的過程。根據不同時段文學史敘事的需要,很多的文學經典被歷史湮沒。在這個意義上,關注民初進入中學國文教材的新文學,會發現很多被遺失的經典作家及作品。同時,發掘這種現象背后的復雜話語機制還可以加深對文化政治與新文學建構之間關系的理解。此外,通過中學國文教育探究新文學經典的形成以及逐漸培養的經典意識,不僅僅是文學研究的問題,更涉及了教育史、思想史、文化史的問題,這種研究角度必將拓寬當下新文學的研究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