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向彼岸的路:中國現代詩歌中的生存探尋(1917~1949)
- 劉紀新
- 3070字
- 2019-01-04 12:33:08
四 研究方法:“思”的“道路”
哲學學者賀來認為:“‘生存哲學’與其說是一種‘理論學說’,不如說是一條‘思’的‘道路’,與其說是一種‘哲學’,不如說是一種對人具體的生存境況和生存意義的反省、解蔽和詮釋性‘活動’。”“談論‘生存哲學’,最忌把它理解成一種先驗的‘現成’的‘學說’,而應充分地意識到:‘生存’優先于‘哲學’而不是相反,‘生存哲學’總是針對具體的人的生存境況所作的一種‘喚醒’和‘解蔽’性工作,只有在特殊的語境中它才能不斷地生成自身。”賀來所談的雖然是哲學研究,但對于文學研究而言,同樣應該如此。在此意義上,對于生存探尋的研究就與以往的文學研究有著很大不同,不應拘泥于一種作為“哲學形態”“理論學說”的西方理論,而應將其視為“具體生存境況”下的“活動”,是具體的思的“道路”。
不應將生存探尋這種創作現象抽象為幾個形而上學的理論觀點,任何對于生存意義的解答都是權宜之計,如果使用這種方法展開研究,最終導致的是抓住了被廢棄的蟬蛻,放走了真正的蟬。所以,本書不是先抽象出幾個理論觀點,而后以此結構全篇,而是抓住“路”,以“路”來結構全篇。這正是遵循了“‘生存’優先于‘哲學’”的原則。具體到詩人而言,只有這樣,才能夠抓住其創作的內在動力、核心的精神脈絡;具體到作品而言,只有這樣,才能夠揭示作品的真正主題:那個永遠不會出場的存在。
具體而言,只有將生存探尋還原為一條無限延伸的路,一個精神探尋的過程,才能夠正確解釋冰心詩中的基督教意識、“愛的哲學”,馮至詩中的“選擇”“蛻變”與“關聯”,穆旦詩中的宗教與“肉體”以及“痛苦”和“受難”,才能理解為什么宗白華無法定義那個“大優美精神”,為什么廢名的禪詩中拋不開對“色”的沉醉、對美的流連忘返,為什么在路易士的詩中只有尋找意義的身體感覺和肢體動作,意義卻永遠隱而不現……相反,如果我們在研究中將生存探尋抽象為“愛的哲學”、宗教、“選擇”“蛻變”“關聯”“肉體”和“大優美精神”等一些形而上學的意義形態,都將偏離生存探尋的本質,在一個個被遺棄的廢墟上做無意義的勘探,把一個個前人的腳印當作前人。很多前人的研究正是陷入了這樣的誤區,當他們握著蟬蛻沾沾自喜時,我們卻聽到蟬聲依然從前方傳來。所有這些抽象的理論形態,只有放回到生存探尋的過程之中才具有意義;所有的意義的驛站,只有在意義的追問之途中才能夠得到正確認識。
追尋意義的路不能抽象為幾個固定的意義驛站,但是此在的真實處境是一個可以確定的狀態,這就是虛無與孤獨。生存探尋正是對于虛無的反抗,反抗之路是此在在孤獨中的抗爭,這就是為什么前人在面對生存探尋、研究存在主義文學時喜歡談虛無與孤獨。事實上,這只是此在的存在狀態,并不構成追尋意義的行動,而后者正是生存探尋的重點內容。如果僅僅抓住虛無與孤獨這兩點,就如同只看到一條起跑線和一條空蕩蕩的跑道,卻看不到在跑道上奔跑的人。
循著這樣的研究思路,從中國現代詩歌的實際出發,可以歸納出四條生存探尋之路,由此也就構成了本書的一至四章。
宗教是最為傳統的給予人終極關懷的方式,但是進入現代社會之后,受到現代理性的重創。對于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而言,不論是傳統的佛教、道教還是外來的基督教都無法為他們提供精神天堂。但是宗教中畢竟蘊含著豐富的超越性文化因素,令人陶醉、振奮的宗教體驗更是詩人難以割舍的誘惑。當身處價值轉型時期的中國現代詩人遭遇到虛無時,很自然地就會轉向宗教尋求價值保護,走向宗教也就成為詩人的生存探尋之路。但是,作為現代知識分子,他們明白宗教只是虛假的超越,是“精神之夢”,他們不可能皈依宗教,在天國中建立精神家園。于是,他們或者化用宗教創生新的意義,或者只是用宗教反抗冰冷的現代理性,或者在宗教中尋求安慰,建立暫時的精神港灣。最終,宗教成為生存探尋的文化資源,借助宗教并超越宗教便成為生存探尋的一條路徑。這方面的代表詩人是冰心、廢名、金克木等。
大自然是古代中國人的精神家園,在道家哲學那里,自然是人自我超越的歸宿,回歸自然母體就是生命的終極追求。雖然道家的“逍遙”精神對于中國現代詩歌的影響不大,但是與自然尋求精神對話的方式卻始終存在著。在存在主義哲學那里,在里爾克的詩中,自然中蘊藏著人的超越之路,受其影響的中國詩人同樣向自然尋求超越。他們在自然中領悟到超越精神,在其引領下,讓生命不斷綻開,不斷自我生成。同時,浩瀚無垠、亙古永恒的宇宙震撼了詩人的心靈,使其醒悟到自身的微末處境、虛無的存在境遇。總之,自然不僅讓詩人從日常的自欺狀態中猛醒,直面虛無,而且引領詩人實現自我超越,從而形成了又一條生存探尋之路。這方面的代表詩人是馮至、宗白華、林徽因等。
在傳統觀念中,追問人的終極價值,尋求生命的超越,必然是一種形而上的精神活動,與形而下的身體沒有關系,甚至將身體視為需要克服的障礙。但是近代以來,理性主義遭到普遍質疑,人作為一個整體的血肉生命走上了歷史舞臺。對于身體的發現,或者說返回身體,同樣表現在文學創作中,現代主義文學以非理性反對理性,就是對身體與感性的弘揚。在中國現代詩歌中也有同樣表現,身體不再僅僅是一個皮囊,不再是精神的奴仆,甚至身體變得比精神更豐富、更神圣。在此背景下,身體也成為生存探尋不能繞開的重要領域,成為生命超越的一條路徑。詩人或者通過返回身體,讓生命突破理性的束縛,敞開被遮蔽的存在;或者在身體中尋找生存探尋之路,甚至把身體推上神壇;或者只是在身體的沉醉中獲得心靈的慰藉。這方面的代表詩人是路易士、穆旦以及一些新月派詩人和現代派詩人。
伴隨著中國社會現代化、城市化的發展,中國現代詩人對于城市生活有了越來越深刻的體驗,城市不再只是蘊含著勃勃生機的現代化圖景,更是把人推向異化的巨大怪物。利潤與效率的驅趕,消遣與娛樂的引誘,讓現代人沉迷于種種虛妄與謊言之中流連忘返。置身于這樣一個虛假的世界,只有無情地撕開偽飾的面紗,在“去蔽”中彰顯生存的本真狀態,才能讓此在覺醒,直面虛無,進而踏上超越之路。在中國現代詩人中,穆旦以他“抉心自食”的精神,冷靜到殘忍的品格,獨自踏出了這條生存探尋之路。
經過以上四章的闡述,中國現代詩歌中的生存探尋已經完整地呈現出來,第五章集中探討了生存探尋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上的重要意義。首先,生存探尋豐富了中國現代詩歌的內容,提高了精神品格,建設了詩歌的審美超越性,對于過于黏滯于現實的中國現代詩歌而言,尤其可貴。其次,生存探尋豐富了詩歌的藝術風格,創造了大批迥異而多彩的詩歌意象。最后,生存探尋成就了一批優秀詩人,如果不是直面虛無、反抗虛無并在痛苦中尋求生命超越,很難設想冰心、馮至、穆旦能夠取得今天這樣的成就。
本書首次提出中國現代詩歌中生存探尋這一創作現象,既借鑒又轉化了西方存在主義理論,從而突破了僵化、教條的研究模式,拓寬了視野,從文學史事實出發,使這種豐富多彩的創作現象得以完整地呈現。同時,將以往零星散落在作家作品研究中的、各自孤立的現象上升到史的高度,使其以獨立形態呈現,從而能夠把握其整體特征、總體走向。在此基礎上,革新了對一批詩人的認識,例如推翻了冰心詩歌研究中的既成定論,揭示了馮至詩歌的復雜內涵,加深了對穆旦、宗白華、廢名、林徽因等人詩歌的認識。同時,挖掘了新的詩人、詩作,例如以往很少被提及的路易士的詩歌(紀弦大陸時期的詩歌),其中蘊含著豐富的身體意識,而且與生存探尋相融合,具有獨特的思想和藝術魅力。另外,在研究方法上,遵循“‘生存’優先于‘哲學’”的原則,沖破“‘現成’的‘學說’”的束縛,走出了以往相關研究所陷入的僵化的、教條主義的誤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