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向彼岸的路:中國現代詩歌中的生存探尋(1917~1949)
- 劉紀新
- 5128字
- 2019-01-04 12:33:08
三 研究現狀
關于中國現代詩歌中生存探尋的研究,本書尚屬破冰之作。以往與本書有關的研究成果主要散見于作家作品的研究中,不能形成宏觀視野,不能反映整體走向。這一研究課題雖在現代主義詩歌研究中以及前文所談到的有關存在主義的研究中有所涉及,但是先入為主的理論將這個完整的創作現象切割得七零八落。
一 作家作品研究
由于本書涉及的作家作品很多,在此不可能對與之相關的研究成果一一予以評介,只討論一些有代表性的重點作家,其他作家作品的研究現狀散見于其后的相關章節之中。
關于冰心的詩歌,以往關注較多的是其中的基督教精神和“愛的哲學”。一般認為,冰心并不是基督徒,她是把耶穌作為現實人格來敬仰的,同時基督教作為文化資源促生了“愛的哲學”。
其實,冰心作品中的虛無意識很早就已經引起人們的關注,如阿英曾將其作為一種“不正確的傾向”予以批判。此后,隨著冰心創作的轉向,這種“不正確的傾向”很少再被提起。近年來,一些學者開始關注冰心作品中對于“人為什么存在和存在于何處”
的追問,“對于人生終極意義的追問”
,但仍然是從基督教和“愛的哲學”角度切入的。例如,汪衛東的文章注意到冰心所表現的生命的虛無境遇,但是同時將“愛”夸大到極致,將其視為冰心的堅貞信仰,仿佛冰心在愛的靈光下遠離了虛無。事實上,從冰心詩歌和散文來看,她對于“愛的哲學”也是懷疑的,無法構成信仰,最多只是一種權宜之計。劉岸挺的文章與汪衛東文大同小異,雖然涉及“對于人生終極意義的追問”,但是同樣將其歸結于“愛”。此外,王學富的《冰心與基督教——析冰心“愛的哲學”的建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4年第3期)、盛英的《冰心和宗教文化》(《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4期)等文章在探討冰心的基督教問題時涉及生存探尋,但僅僅是一帶而過。
探討冰心詩歌中的基督教意識和“愛的哲學”的文章和著作非常多,這里沒有必要一一列舉。這類文章即使涉及生存探尋,也是將其納入前者的理論框架之內。事實上,從“愛的哲學”和基督教的角度來談生存探尋,純屬本末倒置。貫穿冰心詩歌創作的核心精神既不是“愛的哲學”也不是基督教精神,而是生存探尋,具體而言就是對虛無的反抗。冰心不僅不信仰基督教,也不相信“愛的哲學”,這二者之所以能夠進入她的作品,是因為她清醒地認識到生命的虛無境遇,不能接受無意義的生命狀態,所以四處求救,在基督教那里尋求意義,在泰戈爾那里產生相見恨晚之感,并在此基礎上創生了“愛的哲學”。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反抗虛無,為生命尋求意義。同時,不論是“愛的哲學”還是基督教都不能讓冰心信服,她多次在作品中予以質疑,并承認這些都不過是對抗虛無的權宜之計,所以它們不過是生存探尋之路上的驛站。只有從生存探尋的角度分析冰心的詩歌,才能抓住隱藏在現象背后的精神主脈,不僅正確認識和估價“愛的哲學”和基督教精神,而且重新認識冰心的詩歌。
與冰心詩歌的研究現狀不同,關于馮至詩歌特別是其《十四行集》中的生存探尋,前人已經做過很多研究。其中,解志熙的《生命的沉思與存在的決斷——論馮至的創作與存在主義的關系》(《外國文學研究》1990年第3、4期)和《詩與思——馮至三首十四行詩解讀》(《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2年第3期)、馬紹璽的《生存意義的關懷與探尋——讀馮至〈十四行集〉的一個視角》(《思想戰線》2001年第3期)、張桃洲的《存在之思:非永恒性及其魅力——從整體上讀解馮至的〈十四行集〉》(《名作欣賞》2001年第6期)等文章都以此為重點內容。但是,上述研究過度依賴存在主義理論,將復雜的文學史現象簡單化了。與之不同,顧彬的《路的哲學——論馮至的十四行詩》(《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3年第2期)、王澤龍的《論馮至的〈十四行集〉》(《貴州社會科學》1995年第6期)、馮金紅的《體驗的藝術——論馮至四十年代創作》(《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9年第3期)等文章同樣涉及《十四行集》中的生存探尋問題,但是沒有受到存在主義的制約。另外,殷麗玉在《論馮至四十年代對歌德思想的接受與轉變》(《文學評論》2002年第4期)和《馮至與德國浪漫文學》(《外國文學評論》2002年第3期)中對馮至存在主義以外的思想資源進行了深入研究。
本書在前人的基礎上,從文本出發,認識到馮至詩歌中生存探尋的復雜性不是一種西方存在主義理論可以解釋清楚的。馮至對于包括存在主義在內的多種理論觀念都是半信半疑的,他有時不安于孤獨,喜歡“關聯”,有時又質疑諾瓦里斯的“關聯”。對于存在主義的“選擇”與歌德的“蛻變論”也表現出猶疑的態度,希望抓住一個固定不變的自我。他的所謂“向死而生”常常是出于無奈,其中隱含著悲觀與絕望。所以,用任何單一的理論形態來定義馮至詩中的這種現象都是違背事實的,只有將其置于生存探尋之路上才能夠得到正確解釋。
近年來,對穆旦詩歌的研究一直很熱,但是需要做的工作還很多。“文化大革命”后,穆旦的詩歌重新進入研究者視野,最初是作為九葉派詩人的最后一葉登場,其后穆旦詩歌的地位迅速上升,今天穆旦的光芒甚至已經掩蓋了整個九葉派。對于穆旦詩歌成就的評價也在不斷發生變化,最初《贊美》成為穆旦的代表作品,這顯然是以艾青詩歌的標準來評價穆旦成就的,其后,其身體意識、宗教意識先后成為研究熱點。
研究穆旦的文章幾乎都會涉及生存探尋,對于生命的形而上觀照,對于虛無處境的揭示,但是將穆旦詩歌中的生存探尋現象作為獨立的問題予以研究的尚且很少。他們或者關注宗教,或者關注“肉體”,卻沒有注意到隱藏在這些現象背后的精神主脈,這就是生存探尋。不論宗教還是“肉體”都僅僅是生存探尋之路上的驛站,或者說是穆旦漫長而痛苦的精神旅程上的小憩,也只有從這條沒有終點的精神之路出發,才能夠理解穆旦對于宗教和“肉體”時而信仰時而懷疑,并最終將其丟棄的原因。相對而言,王毅的文章與本書所關注的問題較為接近。
路易士的詩歌也與生存探尋密切相關,當前中國大陸對路易士的研究很少,較有價值的只有羅振亞、陳世澄的《感傷又明朗的繆斯魂——評路易士30年代的詩》〔《天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潘頌德的《論紀弦大陸時期的詩歌創作》〔《海南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6期〕,其他還有周良沛的《現代派詩人路易士》(《文藝理論與批評》1994年第6期)、章亞昕的《紀弦的“三級跳”》〔《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張曦的《詩人檔案——從路易士到紀弦》(《書屋》2002年第1期)等。在一些現代派詩歌研究、文學史研究中,涉及路易士的內容也不多,這或許與他有著無可辯駁的歷史污點有關。在上述研究中,很少涉及路易士詩歌中的生存探尋問題。羅振亞、潘頌德雖然看到了這一點,卻予以反面的評價,將其概括為“虛無思想與絕望的心境”。王文英在《上海現代文學史》一書中只簡單提到路易士的某些詩歌“表達了某種危機感、恐怖感或虛無感”,并沒有做進一步探討。本書由于引入了生存探尋的視角,使得路易士詩歌中的深刻內涵得到充分展現。路易士的詩歌不僅充滿虛無體驗和反抗虛無的精神,同時富有身體意識。在此基礎上,他將二者結合,踏出了獨特的生存探尋之路。
關于廢名的詩歌,從佛禪角度進行研究的文章很多,也是主流。近年來,也有些文章開始突破這種研究思路,劉勇、李春雨注意到廢名詩歌“對人類、宇宙,對生與死,對現實與夢幻等問題的整體性思考”,認為“廢名對佛教禪宗的切入和癡迷,恰恰是與他對現實社會人生的某些本質問題的思考聯系在一起的”。張潔宇也談道:“廢名的禪意更是一種‘哲學’,一種關注生死問題的哲學。……很顯然,廢名希望以文藝的形式探索生命哲學的內容。”
本書也是從這種角度進入廢名詩歌的,揭示在佛禪背后所蘊藏的詩人對于生命本質、生存意義的探尋。
關于宗白華的“小詩”,近年來的研究不多,一些文章涉及本書內容,但是沒有作為問題展開。這些文章認為,宗白華的詩歌“增強了關于生命本體的審美內涵,它引領著新詩詩人在大自然中去獲得生命,在社會中去享受充沛的情感,并融匯于對人類生命存在的詩意傾聽與哲學的感悟”“是對生命存在的真切體悟和對理想生命境界的無限渴求”
“具有明顯的形而上意味”
。另外,趙君的文章《尋覓宇宙間的“美麗精神”——比較詩學視域中的宗白華形上詩學》〔《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雖然不是對宗白華詩歌的研究,但是涉及的問題與本書相近。他認為,貫穿宗白華美學思想的核心“是其對宇宙精神和詩意人生及生命節奏的哲思”。筆者認為,宗白華對于“大優美精神”的追尋正是一種生存探尋,那種蘊藏在宇宙中神秘的不可定義的精神,與海德格爾的“存在”、雅斯貝爾斯的“大全”具有同樣的性質。
林徽因的詩歌由于受到徐志摩等新月派詩人的影響,人們往往喜歡在新月派的背景下談論林徽因,忽略了她作為一位身世獨特的女詩人對于時間與生命的獨特感受。其實,從林徽因的第一首詩到40年代的詩都蘊含著觀察生命的超越性視角,所以有學者專門著文探討林徽因詩歌中的哲學意蘊。本書在涉及林徽因的章節中探討了她如何在自然時序中體驗時間的無情流逝,直面虛無。
本書涉及的詩人很多,以上僅就書中較為重要的詩人研究現狀做了簡述,其他詩人詩作則散見于相關章節之中。
二 思潮、流派研究
雖然關于生存探尋的研究革新了對很多詩人、詩歌的認識,但是個案研究并不是研究重點,本書以中國現代詩歌作為研究范圍,生存探尋是一種創作現象。前人在這方面的研究非常有限,相關的成果只零星地出現在兩個領域:一個是關于現代主義詩歌的研究,另一個是有關存在主義的研究。
按道理說,在現代主義詩歌的研究中應該有一些類似的研究成果,但事實并非如此。例如,在羅振亞的《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史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一書中,基本上沒有涉及這方面的內容。在張同道的《探險的風旗——論20世紀中國現代主義詩潮》(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陳旭光的《中西詩學的會通——20世紀中國現代主義詩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等中,只是在論述具體詩人和創作群體時偶爾涉及,也是一帶而過。在曹萬生的《現代派詩學與中西詩學》(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中,只在“現代派詩的病態美”一節中有所涉及,也是一帶而過。相對而言,反倒是較早研究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的孫玉石在《中國現代主義詩潮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中談得較多。在談到“‘中國新詩’詩人群”時,用一節的篇幅集中討論了他們詩歌中的“玄學”內蘊,其中涉及本書所研究的內容。但是該節探討的是“哲理性沉思”和“抽象思辨”,其中既包括形而上也包括形而下,既有終極層面的思考,也有“現實世界與人生的沉潛性觀照”。同樣,在王澤龍的《中國現代主義詩潮論》(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中,先是在研究具體詩人與詩人群體的章節中涉及本書的研究領域,在最后一章里,用一節的篇幅探討了與生存探尋較為接近的現象。但是研究者的重點顯然不在這里,所以沒有充分展開。
總的來看,在當前現代主義詩歌研究范式中,研究者更為重視“中國化”的過程,也就是在融合中西的前提下,對于西方現代主義的改造。應該說,這樣的研究思路是正確的,但是這也使得西方詩歌中像生存探尋這樣的形而上的內容滑出了研究者的視野,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當前,在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研究中,已經形成了一個共識:與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相比,中國詩歌更為關注現實社會以及經驗層面,對于超驗的、形而上的層面較為冷漠,這也是符合事實的。但這只是在西方背景下所呈現出的相對欠缺,如果將其置于我們自己的文學史背景下,卻是相對充盈的。從西方的眼光來看,中國現代主義詩歌中的這類內容以及在此之上所形成的精神品格,是很有限的。但是從我們自身的詩歌乃至文學的發展來看,卻是空前豐富的,而這正是中國現代詩歌在現代化進程中的重要建樹之一。
上一節已經梳理了中國現當代文學中所涉及的關于存在主義的研究,但是具體到現代詩歌,能夠進入研究者視野的對象很有限。汪暉、彭小燕的研究對象是魯迅,張清華的研究對象是當代詩歌、先鋒文學,解志熙的文章只詳細闡述了馮至的創作。楊經建主要是梳理存在主義創作思潮,從現代文學這段文學史來看,所涉及的作家作品基本上沒有超出解志熙的視野,關于詩人還是只談馮至,只是《從存在的焦慮到生存的憂患——20世紀中國存在主義文學“本土化”論之二》(《浙江學刊》2009年第5期)一文將穆旦納入了存在主義流脈。
由此可以明白,在所謂存在主義文學研究中,能夠進入研究者視野的現代詩人只有馮至與穆旦(穆旦僅僅是一帶而過),尚且不足以構成一種獨立完整的創作現象。正如前文所言,這是因為一個先入為主的理論局限了研究者的視野,把原本豐富的對象變得干癟、單薄。所以,只有從文學史的實際出發,突破西方理論的束縛,才能使中國現代詩歌中的生存探尋作為一種完整的創作現象得以呈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