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照在河伏山上,深秋的沅江船來帆往,在淺淺的淡淡的水霧里穿梭,寬寬窄窄、高高低低的石板路沿著草堤伸向德山腳下的船碼頭,將商夫的馬靴、小姐的旗袍、挑夫的草鞋、纖夫的光腳丫子鍍上一層光怪陸離的釉彩。
“香姜、洋火、桂花糖……香姜、洋火、桂花糖……”
“呃……賣豬仔呃……,潘家渡的草豬(當地方言,指母豬)仔兒,頓頓吃得少、窩窩下得多呃……”
“紅棗、雪棗、姜糖、薄荷糖、大麻花、小麻花、綠豆糕、追風糕,還有好吃的娃兒糕咧……”
德山腳下的一處草市,人頭攢動,做買賣的賺手藝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看熱鬧的人越積越多,將表演巫術的德瑞年圍在圈子的中央水泄不通。德瑞年早年不務正業,喜歡上了巫術,即借助一定的儀式表演,利用和操縱某種神秘力量來影響人們的思維和生活,以達到養家糊口、投機鉆營、泄除私忿和求得他人尊重的目的。德瑞年將前人流傳下來的一些巫術加以變通,糅以雜技、魔術等手法,將巫術變得同他本人那樣詭異乖戾、玄秘莫測。他最擅長的表演是從湘西寨子那邊學來的儺戲和儺技,如噴水畫龍,光腳趟過燒得通紅的鏵口,表演過火海、上刀梯、下油鍋、滾榨刺等功夫,看得人們心驚肉跳,魂飛魄散。幾年前,德瑞年從湘西娶回一位心靈手巧的苗家姑娘,同時,他還得到了另外一件寶貝,就是小龍女豢養的一條大蟒蛇。這種蛇軀長10余尺,體沉百十余斤,全身布滿了金黃色的鱗片,人稱“金錢蟒”。它平時溫馴得像位少女,以食蛙鼠和魚蝦為生,喜歡趴在巖石上曬太陽,或者和孩子們做游戲。可一旦發起怒來,地動山搖,渾身金片豎立起來,呈現血紅,于是人們賦予它一個更加響亮的名字——極地血龍!
男人見了金錢蟒,心生褻意,“小龍女啊,借你蟒蛇予我一用,我雖不能和你同床,和你蟒蛇同床感覺也是一樣的溫柔!”小龍女不從,男人們就取笑她,“男人是個筢筢,女人是個匣匣,不怕筢筢沒齒,就怕匣匣沒底。”女人見了大蟒蛇,心生妒意,說德瑞年是許仙變的,小龍女是白蛇精變的,大蟒蛇正在修煉成精,有朝一日也會變成小青。她們對小龍女又是使絆又是揶揄。
“小龍女,你不在德瑞年身邊的時候,這蛇同你男人睡了,同你男人交配了呢!”
“這算什么事兒呀!”小龍女聽了她們的話不以為然,覺得人蛇同宿人蛇交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在苗族部落生活的時候,她經常能從一些長輩、巫師、土匪的嘴里聽到人蛇同宿人蛇交配的故事。在苗族部落,人們把蛇當作寶貝,就是現代流行的寵物。小龍女飼養金錢蟒,一來用于防身,保護自己,嚇退席繞在自己周圍的一些輕薄之徒。二來用于美妝,滋潤自己。在湘西苗族部落,流傳著一種神秘的狀容術,女兒家多飼養金錢蟒,由于金錢蟒的皮膚上分泌有一層酥油茶似的黏滑的蛇油,女兒家在與金錢蟒嬉戲接觸的過程中,靠蛇油浸染女兒的全身,令女兒的身體光滑如洗,皎潔如初。
小龍女死后,這條金錢蟒自然就落到了德瑞年的手上,成了小龍女生命的延續和德瑞年生活的念想。若不是生活接續不下去了,德瑞年也不會拿它當作賺取生活的法寶,像對待獅子、老虎之類的馴獸一樣對她吆三喝四。或者從漢子們一只手里接過銅錢,另一只手里接過淫亂,讓他們同他的小龍女身體挨著身體,氣息挨著氣息,跳起一種讓他感覺淫蕩和造孽的舞蹈。
這天,德瑞年在草市上馴蛇,以換取李環就讀蒙學時的13塊大洋,盡管陸先生一再強調他不缺那13塊大洋,但是德瑞年感覺自己的聲譽在陸先生那里還是比那13塊大洋重要些的。德瑞年馴蛇時同小龍女親密接觸著,一會兒將它纏在脖頸,一會兒將它拋向云里,一會兒將它的頭放進胯內,一會兒和它嘴對嘴在一起叭地接一個響吻兒,看得游人們如癡如醉,心臟忽彈忽悸。德瑞年見火候已到,便吆喝他的侄女兒德子秋、德子青各端一個臉盆捧到眾人面前,待游客的興趣上來,往盆里丟幾枚10分、20分或者半圓的民國鎳幣……
這天也活該馮寶一的三姨太汪采妮倒霉,她先是坐在紅場上漫不經心地品茶,茶是紅袍,產自福建,落到嘴里,由咽喉漫延自肺腑一路生津,好不舒暢。接著,她驚奇地看見覃家落和陸先生在德園的粉館里喝湯,湯是選自當地的新鮮牛肉,配以枙子、靈香草、藿香、丁香、良姜、枳殼、小茴香、白芷、白叩、香葉、木香、八角、五加皮、草果、桂枝、花椒等50多種調料,外加18種余料調制而成,泡在特制的米粉里,令覃家落和陸先生吃得嘴上流油,口鼻生煙,感覺像孫猴子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騰云駕霧一般。
“圩場在耍把戲呢,大陸先生,咋不去看蛇呢?”覃家落的聲音傳到了汪采妮的耳朵里面,像一粒蟲子咬咬。
“蛇有什么好看的,還不如待在這里喝黃土店的擂茶,吃津市的牛肉米粉,看絲瓜井跑出來的狐仙。聽說那井水神著呢,狐仙跑到井里洗澡,去掉滿身獐氣,變成香草美人了。”陸旻坐在覃家落的側面,對汪采妮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伺機夸贊汪采妮兩句。汪采妮聽了莞爾一笑,心里感覺好舒甜,沒想到自己的形象在一介清高的書生眼里是那般美好,跟《白蛇傳》里的白素貞、小青兒一個類型,于是乎,她喜歡上了這個長得像蒲松齡一樣的土書生。
“你說這條美女蛇,跟德瑞年的那條金錢蟒,哪條會更厲害呢?”覃家落問。
“當然是汪采妮這條美女蛇更好看、更聰明、更厲害哩!”汪采妮一聽陸先生的話更受用了,覺得如果讓她在覃家落與陸先生兩人之間選擇的話,她會在女人月盈的時候選擇覃家落,在女人月虧的時候選擇陸先生。男人都有個三宮六院,她汪采妮咋就不能嘗試擁有兩個男人呢!一個為她沖鋒陷陣,像覃家落這樣的,充當她的護花使者。一個為她風花雪月,像陸先生這樣的,充當她的夢中情人。
“我想,如果汪采妮的那條藏獒放出去,跟德瑞年的金錢蟒有的一拼,誰勝誰負結果很難說。”覃家落憧憬著獒蟒大戰的結果。是的,汪采妮確實擁有一條藏獒,是李羿送給她的結婚禮物,說是有藏獒跟在她的身邊,可以時時刻刻庇護她的安全。這藏獒與汪采妮形影不離,就連睡覺如廁都不肯離開主人半步。它成了覃家落與陸先生劫持汪采妮行動的最大障礙。這藏獒要是發起怒來,撿拾覃家落與陸先生不在話下。所以,這兩人要想撿拾馮寶一,先得撿拾汪采妮。要想撿拾汪采妮,先得撿拾汪采妮的這條藏獒!
“我賭汪采妮的藏獒勝!”陸先生來了個先聲奪人。
“我賭德瑞年的金錢蟒勝!”覃家落拍打自己的胸脯。
兩個男人爭來賭去,把個汪采妮的心挑動了。真的,自己從來都不曾想過,這么有趣的充滿挑戰和懸念的事兒,要是自己的藏獒跟德瑞年的金錢蟒打起來,那又是怎樣一副驚心動魄、天昏地暗的情景呢?打到最后的結果又是誰勝誰負呢?如果是自己的藏獒勝了,自己可以贏得陸先生。如果是德瑞年的金錢蟒勝了,自己可以贏得覃家落。既然對面兩個男人有心要看兩畜對決,自己何不成人之美,把藏獒牽出來,跟德瑞年的極地血龍斗上100個回合呢?
主意已定,汪采妮倏地站了起來,打開紅場的后窗欞,朝馮家大院一個在井旁洗裹腳布的丫頭喊道:“虹兒,快把我的藏獒牽來,咱們上草市遛狗去羅!”
虹兒將藏獒牽了出來,一道閃電刺破黃昏。只見一只高大、兇猛、垂耳、短毛的“東方神犬”沖將出來,精神抖擻,抖抖全身的筋骨和毛簇,將后腿支地前腳搭在汪采妮的肩膀上察看敵情。好家伙,只見它深孔,獠牙,眼里射出深藍的光,兇猛得像一頭褐色的美洲獅。覃家落和陸先生的臉不約而同白了起來,生怕那只藏獒盯上自己,視汪采妮牽著藏獒扭出百步之遠,才敢尾隨上了汪采妮。
一行人來得草市,覃家落和陸先生兩人站在汪采妮身邊,對藏獒和金錢蟒你一言我一語地進行評論,目的是想慫恿汪采妮的藏獒跟德瑞年的金錢蟒斗上一場。眾人紛紛跟著覃家落和陸先生下賭注,有好事者在一旁吶喊助威,不一會兒,草市上就聚集了上千名看客。
“嗨,德瑞年,都說你的金錢蟒厲害,是天上真龍的化身,今天,你敢不敢跟我的藏獒賭一場?”汪采妮身后站著的覃家落和陸先生,仿佛就是她的賭注。
“賭就賭,有什么囂張的。就算你的大狗是哮天犬轉世,我的血龍也不怕它。”為了確保這場戰斗的勝利,德瑞年將一段金屬環套在金錢蟒的脖子上,一來用以保護金錢蟒的要害部門,二來借助金屬環的反光刺傷對方的眼睛。稍后,德瑞年解下吊在自己腰間的一只蛇皮袋,朝站在身旁的一個徒弟眥了一眼,徒弟見狀,從自己左右兩邊口袋里摸出來幾顆雞蛋,將雞蛋打碎后的蛋清蛋黃淋在金錢蟒的嘴中,同時,德瑞年將提起的蛇皮袋往金錢蟒嘴中一筐,將一件神秘的殺器倒進了金錢蟒的嘴中。接著,德瑞年將金錢蟒放在地上,向它比了一個手勢,只見金錢蟒倏的一聲將蟒頭矗立起來,對準了藏獒即將要撲過來的方向。
金錢蟒和藏獒同屬宇宙間的生靈,之前都不曾見過對方,都不知道對方的厲害,因此兩者對峙起來。忽然間,不知哪位補鍋者敲響了手中的銅鑼,鐺!鐺!鐺!使金錢蟒和藏獒受到了驚嚇,倉促間橫豎廝殺在一起。藏獒是一種異常兇猛的犬科動物,依靠自己龐大的身軀,強悍有力的四肢,風馳電掣的速度,如雷的吼聲,向金錢蟒發動著攻擊。相反,金錢蟒體形斫長,體態龐大,雖然牙齒尖銳,尾短而粗,具有很強的纏繞性和攻擊性,但由于靈活性、力量性、攻擊性不能同藏獒抗衡,在這場由人類導演的動物世界大戰中漸漸地落到了下風。
突然四周狂風大作,只見金錢蟒被藏獒咬住了脖子上的銅環,藏獒的牙齒似馬釘(當地用來固釘房梁、船只或者棺材,兩頭帶尖的一種鋒利的釘子)切入金錢蟒的脖子,疼得金錢蟒的眼里涌出了淚水,感化了龍神。向高空甩開去的尾巴簌簌有聲,喚來了風神為之助陣。藏獒號稱“西域之狼”,一旦敞開狼性就要將戰斗進行到底。金錢蟒不敢戀戰,張開大嘴,說那遲,那時快,從金錢蟒的嘴中突然噴出一道綠影。只見一條灰綠相間、閃著死亡之光的“小青龍”,從金錢蟒的嘴里彈射出來,又狠又準地咬住了藏獒的鼻子。
小青龍,學名莽山烙鐵頭,產于湖南郴州的莽山,于1990年為學術界發現,而被命名加以科學記載的巨型毒蛇。這種世界上最毒的蛇,本身就有致命的攻擊力,和金錢蟒強強聯手,號稱世界上最兇猛的藏獒也不是它們的對手。莽山烙鐵頭的毒液一經注入藏獒體內,片刻間藏獒出現了中毒的癥狀,神智產生幻狀,四肢開始痙攣,脾氣變得更加暴躁,牙齒從金錢蟒的通身刺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金錢蟒的身體切成了7段。然后奔圈子中的德子春、德子秋、德子青咆哮而去,逢人便撞,一下將德子春掀翻在地,張開大嘴朝她的肩膀撕咬過去。
“德子秋,快放鏢!”一旁,德鳳祥發出驚叫聲。緊接著,德子秋朝著藏獒就是一鏢,插入了藏獒的肚子,只剩半截紅纓鏢頭露在外邊。這一鏢,對于體態龐大的藏獒來說不起什么作用,相反更加激怒了它的暴戾之氣,尋找傷害自己的目標,丟下德子春就朝德子秋這邊沖撞過來。砰!時下,站到德鳳祥身旁的覃家落揮手朝它就是一槍,打在藏獒的天靈蓋上,將毒性發作的它頃刻放倒。然后“砰”地朝天鳴放一槍,人群頓時騷亂起來,搶錢的開始搶錢,搶女人的開始搶女人,搶孩子的開始搶孩子——
“土匪來了——”接著有人喊出了這話。
“走,三太太!土匪來了,快跟我走!”陸先生始終站在汪采妮身邊,趁火打劫,按照預先跟覃家落約定的計劃,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跑。汪采妮一看自己的手握在陸先生的手中盈著書香之氣,巴不得跟著他跑呢!
汪采妮的女仆虹兒跟著汪采妮往沅水下游跑,發現太太跑的方向不對,而且看見有個一面鏡子似的男人拖著她跑,心想太太一定遇上了劫匪,大聲驚呼,“不好了,不好了!太太被人綁劫了!太太被人綁劫了!”先前參與吶喊助陣的家丁們慌了手腳,一些跑回馮家大院報信,一些則沿著陸先生拖著汪采妮逃遁的方向追趕。
一行人追趕下河堤,見河邊停著一條船,船上站著個蒙面人,不可一世的樣子。這廝見陸先生拽著汪采妮上來,一把將他們拖上船,然后不慌不忙地掉轉身來,朝涉到水邊的家丁放了幾槍,見魚兒落到砧板上,立在船頭大笑幾聲,“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