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李環(huán)綣起褲腿,在渾水里捉魚兒。衰草之間,魚兒驚慌失措的幾尾,子彈一般刺破水面亂竄。
“起來,你這個逃學的小雜種,快背了書包,上學堂讀書去!”德瑞年手里抓了根荊條,大眼瞪小眼,做虎牙狀。
“爹爹,我跟你說了,我不想讀書,想學一門手藝賺錢。”李環(huán)像一只羽翼未豐的小鳥,被德瑞年一把揪上岸來。
“瞧你,瞧你,還沒有一槳樁高,想學哪門子手藝咧?”德瑞年極為不耐煩地給了他屁股一荊條,總感到為了死去的堂客幫別人家撫養(yǎng)孩子是一種恥辱。
“我想學覃家落姨爹那樣的武功,騎馬打槍,輕功水上漂,好不威風!”李環(huán)腦海里浮現(xiàn)出覃家落威武的身軀,頭上纏著白巾,腿上扎著灰色綁腿,跨著一匹棗紅色大馬,打馮家大院的門前經過,看得馮家大院那幾房守活寡的姨太太眼珠子跳得像熱鍋里面炸開的黃豆。
“你這個小雜種,好的不學學歹的。你要學覃家落姨爹那樣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被官府逼得雞上墻狗上屋的,小心我碾斷你的腿!”德瑞年蒯住他的胳膊,朝他的屁股上來了幾掌。覃家落就站上陸家祠堂的禾場上,見大人欺負小孩,摘了一枚樹葉,夾在兩唇之間,呶了一把力,向著欺軟怕硬見利忘義做人神神道道的德瑞年打了幾個漂亮的響笛。
“大連襟,怎么還沒回湘西呢?”德瑞年瞅見覃家落心里咯噔一下,渾身一震,臉上憋出個青紫來。
“你們這兒的米粉好吃,細妹子又亮梭,加上我姨妹子下落不明,我才不會走呢!”覃家落盯了德瑞年一眼,將頭扭向正在黑板上寫字的陸先生的背影,在一道于他看來堅實的背影上,出現(xiàn)了一幕時明時暗、時虛時實的西洋景……一條長長的石板街如同一條干涸的遠去的河床,馮家大院的煙場、賭場、紅場與德園的糧鋪、商鋪、當鋪臨街對峙,覃家落座在德園糧鋪往馮家大院紅場看的時候,碰巧坐在馮家大院紅場的馮家三姨太汪采妮往德園的糧鋪看。馮家三姨太見這么一位威武精壯、不同凡響的漢子火辣辣地盯著自己,感覺心臟突然咔嚓一下,被一雙強有力的手上緊了發(fā)條,恍惚一只停行多日的鐘表,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地跳行起來。
覃家落見馮家三姨太羞答答、懵懂懂地看著自己,海盜般的目光便奔她而去,她——高高的發(fā)髻,一襲粉色的旗袍如游龍纏身,舉手投足,洋溢出東北女人的高挑,重慶女人的嬌可,湘西女人的靈動和常德女人的風情,心想這樣的女人掠去做山寨的二夫人正合適。覃家落面朝紅場,風雨欲來花滿樓,對街的小姐太太們鶯啼蝶舞,目光流盼,柔如東風,烈如西風,將覃家落“人性”當中的兩個字閹去一個。眼下,他告誡自己以追隨孫中山先生的遺志為重,完成上海斧頭幫幫主王亞樵交給自己的“外爭國權、內懲國賊”的使命為大任,千萬不能栽倒在對面那些小姐太太們的石榴裙下,在她們的夾皮溝里翻了船。
“同學們,今天我們來學習黑板上的這個字,請大家跟我一起念,德,德,道德的德,德行的德,善德的德。”陸先生勢必會成為一名堅定的布爾什維克,此前以傳播德學、倡導國粹為己任。陸先生姓“陸”名“旻”,人稱“大陸先生”。他轉過身來,打了個雁飛的手勢,示意帶著孩子的德瑞年坐到他指定的位置去,然后開始了自己苦難的布道歷程。
“庾蔚云:謂大微五帝,應于五行,五行各有德,故謂五德之帝。木神仁,金神義,火神禮,水神知,土神信,是五德也。德乃中華民族的象征,乃中華文明的起源,它是一個會意字,左邊的雙人旁,代表一個人要行得端,右邊的十字,代表一個人要坐得正,目字代表目不別視,一字代表公平公正,心字代表專心致志。行正,目正,心正,積為德;它們合起來,就是一個大寫的德字。天因為有了德,才會變得風調雨順;地因為有了德,才會變得五谷豐盈;國因為有了德,才會變得更加強大;人因為有了德,才會變得更加高尚。同學們,你們知道德的起源在哪里嗎?就是說德的家在哪里,她的年齡有多大了,她的爸爸、媽媽是誰,生下的孩子們又有誰?”
“舅舅,這個我知道。”一個頭上挽著兩只髽髻,身穿藍色布衣,顯得白白凈凈的女童站起來回答,“德起源于夏,家住德山,年齡有5000多歲了。她的爸爸叫作道,媽媽叫作德,生下的孩子有10個,叫作仁、義、理、智、信,溫、良、恭、儉、讓。”
“嗯,回答得很好!”陸先生對這個從小跟在自己身邊的外甥女嚴愛有加,“記著今后要叫我老師,不要叫我舅舅。在課堂上,沒有長幼之分,沒有親疏遠近之分,只有知識之分。”隨后他又問孩子們,開啟孩子們的智慧,“同學們,你們還有誰知道,德的祖先在哪里,年齡有多大了,她的爸爸、媽媽是誰,生下的孩子們又有誰?”
“大陸先生,這個我知道。”李環(huán)記著覃家落姨爹許諾給他的一支盒子炮,也就是駁克槍,德國造的,洋玩意兒。李環(huán)對盒子炮是相當?shù)南矏郏谑亲愿鎶^勇地站起來說:“德起源于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家住在我大爸(當?shù)胤窖裕瑢Ω赣H哥哥的尊稱)家,年齡有很多很多歲了。她的爸爸叫德鳳祥,媽媽叫陳桂蘭,生下的孩子有德子春、德子秋、德子青。”李環(huán)搬出自己的家譜東扯葫蘆西扯葉,惹得同學們哄堂大笑,聽得陸先生、覃家落和德瑞年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大陸先生,國人身處中華民國這樣一個亂世,各地軍閥割據(jù),你爭我斗,帝國列強虎視眈眈,你咬我削,你真的以為一個德字,就能解國家于危難之時,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嗎?”覃家落摸了摸李環(huán)的腦袋,向陸先生發(fā)難。
“大學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無可爭議的是,德乃中流之砥柱,乃華夏之瑰寶。古往今來,順德者昌,失德者糜,逆德者亡。現(xiàn)如今,國民黨鏟除異己,行的是王道;各路軍閥張牙舞爪,行的是霸道;各地土匪打家劫舍,行的是匪道;帝國列強燒殺搶擄,行的是獸道。他們無道、無德、無愛、無仁,欺民、壓民、愚民、擾民,不過是歷史舞臺上的一群小丑,你方唱罷我登場,曇花一現(xiàn)罷了。大學云,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是故君子先懼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德者,得也;德天下者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眼下,只有共產黨人奔天道,循地道,行民道,求和道,講公道,一切行動聽指揮,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一切繳獲要歸公,說話和氣,買賣公平,借東西要還,損壞東西要賠,不打人罵人,不損壞莊稼,不調戲婦女,不虐待俘虜(中央紅軍早期制訂的三大紀律六項注意),只有這樣的仁德的政黨,才能凝聚民心國力,贏得老百姓的公認和支持,換來天下的長治久安啊!”
“大陸先生,你真的生不逢時呀!你應該活在大唐盛世,或者后去100年。現(xiàn)世這個社會,是以女人的裙衩子、爺們的槍桿子、地主的錢袋子、軍閥的地盤子而雄霸天下,道德、仁義被踢踏一邊,真的有些埋汰你了!”覃家落聽了陸先生的話嘴角幾翹幾翹,心想拉他這個預言家入匪真是一件頭疼的事情。
“道不同不相為謀,覃英雄,還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吧!”陸先生白了覃家落一眼,惹得覃家落生起氣來,抽出別在腰里的盒子炮,轉身朝院子里的一棵樟樹揮手一槍,嘴里喊道,“孩子們,搶彈頭去了!”孩子們一哄而散,眼睛像一塊塊發(fā)光的磁鐵追向目標,把個懷抱教育救國、徹底改變中國命運的陸先生僵在那里,臉愁的像紫曝的茄子。
“大陸先生,這里人多眼雜。走,到你家后院借借光,我有要事和你相商!”覃家落行為鬼祟,一揮手揪住陸先生的肩襟,陸先生終究拗不過他,隨土匪進了自家的后院。陸先生以傳道授業(yè)解惑為生,屬于眼高手低的那種,動手能力較差或者懶得動手,耕種稼穡一概不會,所以后院顯得荒謬,像魯迅筆下的百草園,幾籠野草,一畦旱芋,一頂自生自滅的葡萄架,忙忙碌碌的蚊蠅與螞蟻,夜晚神出鬼沒的寄蛛(當?shù)胤窖裕钢┲耄┖涂战銉海ó數(shù)胤窖裕蛤穑銟嫵闪诉@介書生的落魄人生。陸先生抬眼瞧去,只見后院籬笆墻外的堰塘不知何時多了一條船,船不大,也不小,船上有篷,篷下有席,可坐可臥,可飲可醉。于是兩人坐到船上,蕩開了槳,一陣腥咸的河風吹來,連人帶船不知不覺地漂到了河的中央。
“你是陸旻先生吧?陸霖先生之愛子,久仰久仰!”覃家落面露恭仰之情,雙手抱拳向他行江湖之禮。
“你是從哪里得知的?”陸旻見覃家落摸清了自己的底細,顯得有些驚慌。提及家父之死,陸旻感到痛徹心扉。
“令尊陸霖先生作為國民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民主與憲政之父,他的死喚起了整個民眾,血染紅了滄桑百年史。令尊遇刺身亡時,你還在襁褓之中,那一切,德園的德鳳祥都告訴我了……德鳳祥、德瑞年的父親德義和,原本是你父親的貼身侍衛(wèi),也是在那場槍擊案中,隨同你父親一起遇刺身亡了……”覃家落舒展了幾下緊鎖的眉頭,帶著憤怒的腔調說:
“想當初袁世凱派人刺殺令尊,汪精衛(wèi)也是始作俑者。沒有汪精衛(wèi)作幫襯,袁世凱也不會為虎作倀,蔣介石也不會濫殺無辜。沒有汪精衛(wèi),日本人也不會將‘以政治誘降為主,以軍事進攻為輔’的狼子野心推行到華北5省、南京和武漢。誰能想到,此廝于1910年潛入京師,刺殺清廷攝政王載灃,在民族存亡危難之際,竟甘心認賊作父,做出了天怒人怨、喪心病狂的賣國之舉!誰能想到,一個身兼國民黨副總裁、國民參政會主席的黨政要員,竟然會去扮演一個萬人唾棄的漢奸角色。連汪精衛(wèi)同父異母的兄弟都說,亂中國者必是人也!汪精衛(wèi)倒行逆施,喪權辱國,實乃國民之大辱,國人之大哀,國人當群起而誅之!”
“既然你想除掉汪精衛(wèi),只管對汪精衛(wèi)下手好了。那么,為什么還要對馮寶一下手呢?”陸旻滿臉狐疑。
“馮寶一是汪精衛(wèi)的貼身侍衛(wèi),麾下有著李羿、王左、馬添財幾員猛將,他們終日鷹犬般地跟隨汪精衛(wèi)左右,就連上海斧頭幫幫主王亞樵都奈何汪精衛(wèi)不得。除掉馮寶一,等于除掉了汪精衛(wèi)的左膀右臂,等于除掉了半個汪精衛(wèi)。我與王亞樵定下了共同除奸綱領,將辱權賣國、魚肉百姓的奸人一掃而光。我的目標是對付馮寶一,任務是將馮寶一、李羿從汪精衛(wèi)的身邊調開,擇機而誅之,以此削弱汪精衛(wèi)的防衛(wèi)力量,供王亞樵派出的殺手伺機對汪精衛(wèi)下手。”
“調虎離山?你為什么不自己干,而要拉著我干呢?”陸旻依然不解地問。
“你是書生我是匪,如果這件事由我去干,馮寶一定會極其敏感,揣摸出這幕后的主使暗藏的殺機。你是一介書生,去干這件事情性質就不同了,無非是才子看上佳人,佳人看上才子,兩人對上了眼私奔而已。馮寶一也不會去過多地懷疑,直接找你要人便是,我們隱藏在你的身后,一槍結果了算。況且他離開汪精衛(wèi)后,汪失去貼身侍衛(wèi)的保護,王亞樵的人才好伺機對他下手,這樣做豈不是一箭雙雕!”
“你需要我為你做什么?”陸先生見此舉既能除掉人神共憤的汪精衛(wèi),又能替父親報仇,還能為國除奸,一時間熱血從頭沸到腳。
“去勾引馮寶一的三姨太!”覃家落露出黃褐色的牙齒歪笑著。
“為什么要我去勾引她?”陸先生打破砂鍋問到底。
“汪采妮系汪的一個遠房親戚,幾年前,汪對馮予以重用,將汪采妮賞賜給馮做姨太太。在馮的3個姨太太里面,馮對她是寵愛有加,而且她還為馮留下了1個寶貝女兒——馮思南,如果我們動了馮的三姨太,無異于太歲頭上動土,必定會震怒汪與馮的。”
“可是,我一介又窮又酸的書生,對她沒有吸引力,怎樣才能勾引到她呢?”
“你沒有去試,怎么會知道自己對她沒有吸引力呢?即便這樣,你只要充當中間人,幫我把她約到這里,聽從我的安排調停即可。”覃家落說,“另外,你能借到一部相機嗎?”
“相機?”陸旻感到大惑不解,“你要那家伙做什么?”
“我要來個現(xiàn)場捉奸,拍下你和她偷情的照片寄給馮寶一。這樣一來,馮寶一就不得不信,不得不怒,不得不回家里來了。”
“嗯?”陸旻臉上露出一塊一塊的羞愧與尷尬,用以反襯君子的坦蕩與無邪,但他素來深明大義,置個人生死榮辱而不顧,為了除奸,也只好豁出去了。“我在常德筆架城開有一家報館,報館里有一架照相機,那是丁玲女士走的時候,托沈叢文先生贈送給我報館的。”
“太好了!你快快乘船,上報館取來照相機一用。我們以其道還治其人之身,將中華民國鬧它個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