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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槍(6)

“是因為他后來以亂黨之名在畢止城被拉殺么?”

“是。其實祖父并沒有背叛帝朝,只是……”

“天驅,令祖是天驅的武士。”

“是的。”

息將軍低低地嘆息一聲,低頭從腰間摸出一只小小的皮囊,從里面掏了些煙絲出來實實地塞滿了細長的烏木煙桿。他就著一旁的燈點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而后微笑,“看來人一生正是不能錯的,錯了一次,連子孫后代都要蒙羞。不過……令祖姬揚的武器虎牙之槍號稱東陸第一名槍,曾在帝都太清閣下演武,劈斷過四十五把長刀,不知道能否有幸在比武中見到?”

姬謙正躊躇片刻,“將軍,昌夜卻是以劍為武器。若是說虎牙槍,在在下的長子姬野手中,可惜他槍術雖強,但是性格頑劣,我也不敢貿然……”

“槍術雖強?”息將軍考慮了一會兒,“那么我也為姬野少公子寫一封薦信,補足七人的名額。”

“將軍……”

“傳說中曾經一槍擊殺巨龍的神槍啊,”息將軍淡淡地說,“我是想看一看的。”

姬謙正一行人去得很遠了,天色也漸漸地有些陰了。酒肆的掌柜小心地上去張了一眼,黑衣的客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喝酒,指間的煙桿上一點紅火一亮一暗。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總覺得這個老客雖然還是在喝酒,不過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客人忽地起身,把幾枚金銖拋在桌上。他跟掌柜擦肩而過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背:“從今往后,我不來了,這個月喝酒的賬,一次都清了吧。”

“客……客……客人……”掌柜結結巴巴的,“是酒不好么?窖里還有……還有……”

“算了,”客人搖頭,“你的酒從來都不好,就那咸菜,還有一點味道……是你出賣我的。否則,一般人又怎么會知道我每天下午在這里喝一點酒?”

掌柜的呆呆地站在那里,再不敢說什么。他低頭看了一眼客人腰劍那柄修長凝重的古劍,黝黑的毫無裝飾。就是從這劍上他猜出了這個客人的身份,十個金銖賣了這個消息給剛才來的中年文士。

客人走到門口,伸手在外面探了探,“下起雨了……”

伙計捧了一把傘上去,他賞了一個銀毫,把傘打了起來。

“這世界雖大,可還有多少地方是留給我們這種人的呢?”臨出門的時候,掌柜的聽見低低的一聲喟嘆。

他想起來追到門口的時候,客人一襲黑衣的身影已經遠在去向南淮城里的小道盡頭了。他有點懊悔,知道自己也許一生都再見不到這個客人了。

姬野把左手從槍桿上撤了回來,高高地舉起,“我只用一只手,你攻過來。”

“受傷了你可別后悔!”昌夜握著劍柄的手法緩緩地變化著,他繞著姬野慢慢地轉動,不愿讓他看出自己進攻的方位。

“我可沒你后悔得多。”姬野冷冷地看著他。

還是那雙討厭的黑眼睛,昌夜微微低頭去看他握槍的右手,避開了和他對視。虎牙槍指向天空,姬野一手握住它中段偏下的地方,穩穩的沒有顫動。但是昌夜知道那柄槍的分量,一個人力氣再大,這么握槍時間長了也支持不住。他并不急于進攻。

“這樣比也沒有意思,我們打個賭。誰輸了,就輸掉這個月的零花錢。”昌夜說著,還是緩步地移動著,到了姬野的背后。

姬野并沒有轉身,“你也不缺零花的錢,賭這個也沒什么意思。”

雖說每個月兄弟兩人都有父親給的兩個銀毫零花錢,可是昌夜還有從母親屋里拿的錢,遠遠不止兩個銀毫那么一點。

昌夜笑,“你懂不懂啊?不過是個彩頭,要賭個東西,輸不起,我到時候還給你就是了。”

姬野的聲音冷冷的,“我不懂,不過你要等我手酸了,還得再等好久。你來不來?不來就算了。”

昌夜被他的話噎了一下,心思被看穿了。他有些惱怒,卻還不敢直沖上去,哥哥雖然是背對他的,但是全身上下沒有一絲的顫動,穩固得像塊石頭。

兄弟兩人沉默起來,天越來越陰沉了,昌夜幾次想扔了劍回屋了,可是哥哥不動,他也不敢動。這些日子跟哥哥試手他別說取勝,往往連一擊都抵擋不住。哥哥背對著他,他卻覺得自己的劍鞘上有條蛇一樣,靜靜地窺伺著,拔劍斬蛇自然是不敢,可是棄劍,也不敢。他覺得渾身的關節漸漸地有些虛軟了,可是他再想邁開步子移動,卻不敢打破對峙中的安靜。

虎牙依然指著天空,一動不動。

天空中隱隱地有一聲轟響,沙沙地下起雨來。冰冷的雨一潑打在昌夜的頭頂,他渾身打了一個哆嗦,似乎覺得哥哥的身子也顫了一下。

他忽然踏前一步,半側身子,帶著旋腰的力量拔劍了。一旦沖出去,他全身的酸軟都消失了,他在旋轉中滑步,一劍攔腰劈斬出去。姬野在幾乎同一瞬間轉身,烏金色的槍刺帶著呼嘯的風聲劈斬下去。他只用了一只手,槍刺在劍刃上一彈,卻抵不住昌夜雙手正面攻擊的力道。姬野在退步中把彈起的槍鋒壓住,刺出,昌夜在大驚中撤回了劍,橫封在胸前。槍尖嵌入了重劍的血槽中。

一進一退的局面忽然間重新變為靜止。昌夜要發力,可是發不出,他看見哥哥單手托槍,槍桿夾在腋下。姬野像一只高踞在巖石上等待撲擊的虎,微微地沉下身形。

隨著他大吼,排山倒海的力量爆發出去。昌夜的雙臂根本抵擋不了這樣可怕的沖刺,劍面沉重地撞擊在他的胸口上。他還想吸一口氣穩住,可是更大的力量還是肆無忌憚地推了過來,他橫封著重劍,被推著不斷地后退。他的全身都被冷汗布滿了,所有力氣和膽量都和冷汗一起流走,他只能咬著牙狠狠地推著自己的劍,全靠劍上那條淺淺的血槽封住了槍鋒,否則被洞穿的,就是昌夜的胸口。

姬野在劇烈推進的勢頭中猛地轉身,側腿飛起。昌夜感覺到一股自下而上的力量加在自己的劍上,劍尖嘯著飛起來,被姬野一把抄住,昌夜倒在泥濘的地上。

“說好的!兩個銀毫,輸了不要賴賬!”

“哼!”昌夜憤怒地跳起來,從腰帶里摸出兩個銀毫來狠狠地扔向遠處,“我知道你要錢是要去跟那個女孩買東西!你討好人家又有什么用?你還以為她真的會喜歡你?你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東西,好多人買東西送給她的!”

“你知道?你知道個屁!”姬野的聲音冷冰冰的。

“你……你說粗話!”

“你知道個屁!”姬野左手劍右手槍,直上一步。

昌夜畏懼了,他小退了一步,忽然轉身跑進屋里去了,大喊著:“阿娘,阿娘!”

姬野走到楓樹下,把剛才昌夜扔出去的兩枚銀毫摳了出來,就著雨水洗了洗。他走到門邊,剛剛拉開門,看見撐著雨傘急匆匆跑進來的父親。

“昌夜昌夜!開門了!”姬謙正半身濕了,嘴里不清不楚地叫門,直到看清是長子,才愣了一下,收了傘,整了整衣衫。

姬野從來不會像昌夜那樣乖巧地應門的。

姬野扭頭想要出門,被父親一把拉住,“心都玩野了,有大事情!叫上你弟弟都跟我到書房來。”

“坐下!”

姬野愣了一下,轉身坐在桌前,和昌夜并排。

“看看這封薦書!”姬謙正把一封信在桌上攤開,“夫人也來看看。”

昌夜的母親拿起信略略一掃,臉上驟然綻開了笑容,聲音都抖了,“這……這息將軍的薦書,真的管用?”

“當然管用!”姬謙正也是掩不住的得意,“息衍將軍是我們下唐軍界第一的人物,三軍統帥拓拔山月還在他之下。又是皇帝封的侯爵,御殿羽將軍,別說鴻臚卿光祿卿,就算是國主也要賣息將軍面子的!”

他轉向了兒子們,“你們聽好,下個月北陸金帳國的使節會到達南淮,拜見國主。下唐和青陽部交好,即將簽訂盟約。青陽部派遣七位少年武士護送金帳國少主呂歸塵來南淮作為質子。蠻族粗野暴烈,有尚武之風,國主為了展示我們東陸諸國的雄風,已經下令甄選少年武士于八月十五和蠻族的七個少年比試,如果武藝得到國主的賞識,至少也會授予副將的官職!”

“那么如果孩兒能夠入選,不是揚我姬氏威風的好機會么?”昌夜聽懂了父親的意思。

“不錯!可是要想上場,七個名額談何容易,多少世家子弟想這個出人頭地的機會都得不到,不過我這次得到了禁軍息將軍的薦書,十拿九穩的事情。剩下就看你們的武藝了!”

“蠻人?”姬野冷冷的,“讓太子東宮的武士殺敗他們不就可以了?那些人整天都在街上打架。”

“小小年紀懂什么?”姬謙正罵道,“蠻人血勇,體質和我們東陸人不同,尤其是選出來護衛少主的武士,不可以輕視。當年你曾祖以絕世的槍術,力戰蠻族,也是且戰且走,與其說是殺到了彤云山下,不如說是逃到了彤云山下。”

“那讓弟弟去吧,試試大齊劍法的威力。”姬野說。

他知道這種事情都輪不到他,他約了羽然,口袋里又有兩個銀毫,還是想著出去玩。

“你練了那么久的毒龍勢,難道沒有一點為家里爭光的念頭么?”姬謙正有了怒色,“枉費我推薦你那一番口舌。”

姬野愣住了,不敢相信似的看著父親,“怎么……我也可以去么?”

“你們兩個都要去!”姬謙正拍著桌子,“來!從今日起我日日教導你們武術,我們姬家揚眉吐氣的日子不遠了!”

昌夜雀躍著去房里取佩劍,才想起劍還留在雨地里,也不打傘就跑了出去。姬謙正也不阻攔,只是笑,拍了拍姬野的肩膀,“就在雨地里習武吧,雄鷹展翅飛天,一點小雨算什么?”

出去的時候,他忽地聽見姬野在背后說:“謝謝父親。”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回頭,姬野已經走進了雨里。

園子里,父子三人成三角而立。

“聽著!”姬謙正拔出了重劍,“我們和蠻族各出七名武士,勝者守擂,直到一方再也沒有可以交戰的武士。蠻族中據說有兩個武士是名將之后,要千萬小心。我們派出的武士有三個從太子東宮的伴讀中選出,一個是息將軍的侄兒,還有一個是國主親族里的少年,深得國主器重。”

“那如果我們勝了,功勞不是都被他搶走了么?”昌夜急忙問。

“不錯,我也估計到了,”姬謙正笑道,“所以不是光要你們和蠻族戰平,你們必須想盡辦法,不讓國主親族的那個少年武士上場!”

“不讓他上場?”

“簡單,”姬野冷冷地說,“只要一直打敗蠻族排在最后的那個武士,我們就贏了,什么國主親族的武士,沒有也一樣!”

“說得好!”姬謙正難得地贊美長子,“除了息將軍的侄兒第一個出場,第二的是野兒,第三的是昌夜,太子和國主選拔的武士排在后面。”

“三個人對七個怎么打得贏?”昌夜臉色有些難看。

“我不知道息將軍的侄兒武功怎么樣,”姬野說,“不過等到我上場,我要把剩下的蠻人都打趴下。”

“這話雖然驕狂,但還算有點氣概,”姬謙正勉勵兒子,“息將軍的侄兒是南淮城中有名的少年武士,我覺得至少可以擊敗兩個蠻人,野兒你武功高于弟弟,至少也要擊敗三個。”

姬謙正扶著幼子的肩膀道:“剩下的兩個人,昌夜一定要取勝,這樣昌夜就是下唐少年武士中最后的勝者,副將的職位也就是昌夜的了。”

“可是畢竟是三對七,”昌夜的母親憂心忡忡,“昌夜才十歲,怎么抵得過兩個蠻人,何況姬野要是接不下三個對手,昌夜只怕危險。”

“呵呵,”姬謙正笑聲朗朗,“我教出的武士,當然有自己的信心。若是沒有野兒,昌夜自然會吃虧,不過有了野兒,我越想越覺得這一招是絕妙。東宮武士排在后面,以為可以占到便宜,可是他們卻沒有想到會有野兒這樣的槍術為昌夜突前。”

“姬野?”妻子小心地看了姬野一眼,“靠得住么?”

夫妻兩個人你來我往地討論,卻沒有注意到姬野臉上難得顯露的一點笑容漸漸地退去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看著一腔抱負的父親。銳烈的目光好像忽然黯淡了。

“野兒,”姬謙正察覺了姬野的神色,“你也不要懊喪,你保著昌夜奪取副將的官位,以后昌夜榮升,他自當推薦你接替他副將的位置。”

姬野怔了一下,竟然點了點頭,“好!”

姬謙正驚奇于長子此次竟然如此順服,想來他也是被副將的官位打動了,不禁覺得欣慰。下唐少年武將不少,練武的孩子無不羨慕,姬野知道羨慕,那么也算是有一點出息了。

“來!今日練到日落。”姬謙正雄心勃勃地說。

姬野提著槍走到了昌夜的對面,他低著頭,姬謙正看不見他的眼睛。

羽然晃著雙腿坐在屋脊上,百無聊賴地看著遠處燈火星星的鳳凰池。姬野坐在她身邊,托著腮跟她看向同一個方向,可是羽然覺得他根本不是在看鳳凰池,而是什么都沒在看。她很想姬野再跟她出去在晚上安靜的巷子里面閑逛,可是姬野沉默了半個晚上,她也沒有辦法。

最后她實在受不了了,開始哼著歌兒踮著腳尖在周圍的瓦片上踩來踩去,搖搖晃晃地站在屋檐最尖端的地方。她的歌誰也聽不懂,充滿著悠長的呼吸,像是風里傳來的遠處的歌。

可是姬野還是不理她,一聲不吭地望著遠處。

她在姬野背后轉來轉去地兜圈子,狡猾的小貓一樣。最后她撲上去一把捂住他的眼睛,“猜我是誰,猜我是誰。”

姬野呆了一下,“是一頭小豬吧?”

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左右甩著她淡金色的長頭發,抱著膝蓋坐回了姬野身邊。

羽然到了東陸之后才學會的這種游戲,她就樂此不疲地玩。開始姬野總是很老實地說:“羽然。”除了羽然也沒有別人會和他玩。

后來姬野開始不耐煩,就摔開她的手說:“不要鬧了。”于是羽然就很不高興。

再后來姬野為了讓羽然開心,就會瞎猜一點東西,“是一頭小豬吧?”“是一條毛毛蟲。”于是羽然就會咯咯地笑著蹦開,姬野也很開心。

不過這一次姬野回答得有些漫不經心。

羽然抓著他的胳膊晃了晃,“喂,姬野姬野,我馬上就要過生日了。”

“生日?”姬野有點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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