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槍(5)
- 九州·縹緲錄Ⅱ:蒼云古齒(同名動畫正在熱播)
- 江南
- 4989字
- 2018-05-14 16:27:22
他并非一個好動武力的父親,可是聽了昌夜的告發后,已經平息的對那個老者的敬畏又開始困擾姬氏的家主。他覺得長子簡直是個不祥的人。
竹鞭一再地抽打在姬野的背上,伴隨著姬謙正的喝罵:“你可知道他們究竟是什么人?養你簡直是我姬氏一門的不幸!將來如果我們姬氏亡在我之后,一定是你這個孽子的罪過……”
姬野一動不動地靠在桌子上,靜靜地凝視著父親。他的目光不像是憤恨或者畏懼,卻更像是不屑,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感情。
大怒的姬謙正足足打了一個時辰,喝令所有人離去,只留下姬野一個人在前廳里。
冷月清風,一片寂靜,就像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姬野抱著雙腿靜靜地坐在屋頂上。
“姬野,姬野……”好像還有人在背后小聲呼喚他。
遲疑了很久,姬野還是回頭去看了,那雙深玫瑰紅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后。
“有人……打你了……”羽然吃驚地看見姬野臉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沒有關系,”姬野撥開了羽然摸到他臉上的手,“過幾天就好了,你怎么來了?”
“我……只是出來玩。”羽然不好意思說她跑出來看姬野。和她猜的一點不差,姬野就在他們第一次夜遇的屋頂上坐著。她挪動著屁股,不知道是不是該跟姬野坐得近一點,可是姬野一點動靜都沒有,她也不好意思,于是鼓著腮幫子生悶氣。
“對不起,是我不好。”
羽然愣了一下。
“你再也不要理我了,我不像你想的那樣,我其實沒什么用……我知道我什么都沒有,昌夜說得對啊,”姬野低低地說,“昌夜說得對啊,我會讀書寫字,還是你教給我的。”
“你說什么啊?”羽然惱怒起來,這是第一次她覺得姬野有時候也會那么婆婆媽媽的。
猶豫了一會,姬野小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說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說了……”
“沒什么了,”羽然說,“你和我去湖邊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沒有燈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里有點冷,”姬野說,“你還是早點回去睡覺吧。”
“我不覺得冷啊。”
“可是……我有點困了,我想去睡覺了。”姬野站了起來。
羽然的耐心終于到頭了。小女孩惱怒地跳了起來,指著姬野的鼻子說:“你怎么那么小氣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夜里偷偷跑出來看你呢!”
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著羽然噘起了嘴巴。
終于,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讓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說:“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地看著羽然,好像完全沒有反應。
“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來,“你到底要怎么樣嗎?”
“我都算是你的了,你還要怎么樣啊?你最蠢,最小氣,最沒禮貌,還當眾讓我丟人,你把我的蝴蝶風箏踩爛了,你還弄丟了我喜歡的那支簪子,你把我們偷的棗子都一個人吃光了……你……可是我還是深更半夜的跑出來看你啊,我要是被爺爺發現了,會挨罵的!你就這樣對我啊?”羽然覺得自己很委屈,“你就是個傻瓜、犟驢,一根又粗又笨的柴火!”
她揮舞著胳膊,在屋頂上跳起來,落下去,幾乎踩碎了瓦片。
可是無論她怎么鬧,怎么喊,怎么揮舞胳膊,姬野都沒有說話。這個孩子安安靜靜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睛里映著星光。
羽然最后也安靜下來,兩個人默默地相對,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他,羽然有種要哭的沖動。
姬野沒有再提過那次的窘迫,而后二十年過去有如瞬間的流水。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閣的臨風處宴飲,對“燮初八柱國”之一的謝太傅說了這段往事。
帝王端著杯盞眺望遠處,“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這個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么東西只屬于我,而不屬于昌夜。那一夜我都沒有睡著,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下了決心。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將,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羽然會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諸神也未必都只眷顧昌夜,我要這天下屬于我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隨在別人的馬后。我再也不要,追隨在別人馬后!”
太傅沉吟良久,苦笑著說:“這話可以流傳下去么?”
帝王微笑,“太傅怎么想?”
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點頭,“既然是這樣難得的可憎之言,那太傅為我筆錄,就在青史上傳下去。”
謝太傅辭世的時候,這段筆錄公之于世。史官錄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時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閱稿后勃然作色,三個月里斬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長史依舊把這段話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愛卿不怕死么?”敬德王問長史。
“是非公論,史官只取真實而載錄,”長史道,“先帝和陛下是親兄弟,先帝是什么樣的人,陛下比臣子們更清楚。這段話的真偽陛下心里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筆如刻金鐵,不漏言,不妄語,世代家風,不能毀在臣手里。臣不改,陛下殺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虛砍一記,而后負手離去。最后這段話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陳列在古鏡宮的書架上。
“他的余威猶烈啊!”又很多年以后,敬德帝對那個史官說,“你們沒有錯,這話是他特意留給我聽的。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憤怒不甘,冷眼對人,可是誰會知道,這樣的人最終可以一統天下呢?”
沒有人會知道,因為他總是低著頭,所以無人看見他眼底的孤獨。
此時此刻,遙遠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騎軍打著豹子的旗幟迤邐前進。
一泓圓月在旗幟間隱現,十歲的少年揭開車上擋風的皮簾子,默默地看著月色。年老的女奴急忙上來搶著合上了簾子:“世子啊,天氣還涼,你身體也不好,可不要被寒氣吹到了。”
“不會的,”少年笑笑,他的臉色蒼白,“原來東陸的月亮,和我們草原的,是一樣的。真的是一樣的呢。”
女奴賠著笑,“唉,月亮還能不一樣?盤韃天神只造了一個月亮給我們啊。”
“一樣的就好,”少年低低地說,“這樣就能和阿爸阿媽,永遠都看一樣的月亮。”
車輪碾壓地面的吱呀吱呀聲吞掉了他的話,驛路煙塵,命運中的第三個人正踏著千里的長路,從草原之國去向下唐的南淮城。
九
姬謙正對長子終于還是無能為力。
姬野被家法竹鞭狠狠地責打了一頓,足足半個月身上的青痕才消退。可是那個女孩子的身影還是三天兩頭地出現在姬家大宅的旁邊,每次墻外響起竹哨或者呼喚的聲音,姬野無論在做什么事,都會飛跳起來從后墻上翻出去,姬謙正追也追不上。
起初他還想過要用竹鞭來威嚇兒子,可是每當他舉起竹鞭,姬野就會退后一步,屏足氣息,用勁道灌滿全身的肌肉,準備硬接父親的鞭打。而后父子二人一個高舉竹鞭,一個準備挨打。這樣的情形總是以姬謙正長嘆一聲摔門而去告終。
姬謙正悄悄地尾隨了兩次,這才稍稍放心。羽然和姬野兩個人就只是玩,偷果子,捉蜻蜓,看煙火,斗蟋蟀,再不就是百無聊賴在墻頭上走來走去。很偶爾的,羽然會教姬野識字,這是姬野最安靜的時候。姬謙正想都不敢想,長子竟然能夠安心地坐幾個時辰,聽別人說那么多的話。
不過,只要姬野不和那個神秘的老人有來往,姬謙正擔心的事情就不會發生。雖然不是他們的成員,可是姬謙正深深知道這個組織的力量和鐵一般的規則。
此外,他還有更關心的事情不能分神。
南淮城外,陽泉酒肆。
陽泉在南淮的西面,是個鄉下鎮子,起這個名字的酒肆也不大,在城郊的一片樺林外,是進出林子打獵的獵人晚上回城喝一口粗酒的地方。不到落日的時候就總是空蕩蕩的,往往一個人也沒有。
一身黑透的長衣,一條白色的腰帶,唯一的客人坐在向陽最好的一個位置上飲酒,就著一碟鹵汁豆干和一碟鹽水花生。
掌柜端上一碟粗鹽腌菜,堆了點笑容,“再坐一坐,家傳的腌菜,下酒最好,不收錢。”
黑衣的客人看了一眼,“都是大鹽粒子,難不成被咸死?”
掌柜笑笑,“還有碟子水呢,白水洗了吃,不咸。”
他轉身退了下去,客人在下午綿軟的陽光中好奇地夾了一條腌菜,在水碟里涮了涮放進嘴里,嚼著嚼著,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了笑意。他揚了揚手,“再來一瓶冰沁的葫蘆酒,下這個好腌菜。”
掌柜笑得更歡,捧了一只白瓷的瓶子上去,任客人自己斟飲。他退下來的時候,正碰見簾子一揚,幫傭的伙計匆匆地沖了進來。
“教過你做事要有個小心,趕著下葬么?”掌柜猛一瞪眼。
“大主顧,可是富貴的大家,”伙計把窗戶上的竹簾掀起一線,“可是人家不進來,卻叫我把這張名刺呈進來。我們這小店,哪能接人家的名刺啊?”
酒肆門外只是一條簡單的鄉間黃土道,這時候道上卻停了一頂精致的竹坐輦,一個青色華服的儒士帶著四個家奴,一動不動地長揖,也不知已經站了多久。家奴手中的精致匣子似乎是禮物,燙著真金的花紋。
“一邊去,”掌柜推了伙計一把,“這是送給我們的名刺么?白長那么大的個子,卻不知道長眼。”
他把名刺放在一只木盤里,捧到了黑衣客人的桌邊,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奉上。客人嚼著一條腌菜,嚼了許久,低低地嘆息一聲,接了名刺打開,低聲讀了出來:“故帝都大鴻臚卿姬瀾之子,前帝都少府副使姬謙正,謹拜御殿羽將軍息先生閣下安康……”
他搖搖頭,自己揭開旁邊窗戶的竹簾,“姬先生?請進來說話。”
姬謙正步伐輕捷,站在客人的桌邊,恭恭敬敬地整理袍袖,正要拜見。客人卻遞過了一條長凳,“姬先生不必多禮了,鄉野店鋪,沒有什么好桌椅,招待本就不周到,禮節也免了吧。如果不覺得野酒太粗劣,就喝一杯,這里的腌菜,倒是一絕。”
姬謙正不敢怠慢,側身坐下,清了清嗓子,“后學姬謙正,久聞息將軍威名,惜無緣拜會。今天能在這里遇見息將軍,不勝之喜。”
被稱為將軍的客人隨意地擺擺手,“姬先生年紀和出仕的資歷都遠遠勝過我,御殿羽將軍只是一個虛銜,既然我和姬先生是在野店相遇,那么不必拘禮。有什么事情,還請姬先生直說吧,姬家歷朝棟梁,我能力所及,不會推托。”
姬謙正微微愣了一下,隨即大喜,他來之前,遠沒有想到這個身份尊貴的人物這樣好說話。
“在下是聽說國主又要甄選少年良將的事情……”
息將軍自斟自飲,“是。這次是為了蠻族盟國青陽的世子到訪,為了揚我下唐的國威,國主準備以少年武士七人和蠻族世子的隨從比武。作為獎勵,彩頭是宮用的九兩黃金菊花一朵,最后勝出的還獎一個副將的頭銜。”
“不知道七名少年武士可有人選?”
“國主自己有一封薦書送到我這里,推薦的是幽氏的孩子,名叫幽隱。太子東宮也有幾個少年都有人送了薦書,此外息衍有個不成材的侄兒息轅,學過一些劍術和兵學,他倒是自薦。”
“正是這件事拜求,”姬謙正忽然起身,恭恭敬敬地大禮長拜下去,“我姬氏歷朝世家,可惜顛覆于亂世,只存姬謙正一脈。可為國征戰之心不曾片刻或忘。姬謙正有個不成器的兒子姬昌夜,學的是劍術,也通文理,極有報國的志向,可惜一直沒有門路,懇請息將軍施以臂助!”
息將軍點點頭,“姬氏鳳凰材,在南淮城,我也有聽說。這次也確實還缺兩個武士,我這些日子收到不少拜帖,多半也是為這件事。姬先生來這個簡陋的小店找我,想必期望很大。那么這封薦信,我可以自己寫。不過姬先生可要想好,蠻族化外之族,嗜血好殺,對手雖然是孩子,也不能輕忽。比武中有什么損傷,難以預料,姬家鳳凰之材,不怕受傷么?”
“為了報國,雖死也不退卻,何況受傷?”
“那好,”息將軍點頭,“那么這封薦書我為姬先生寫。”
姬謙正呆了,又要大拜下去,卻被息將軍一手托住了。
“不必了,姬先生太多禮,”他微微搖頭,“姬先生喜歡喝酒么?”
姬謙正遲疑了一刻,搖了搖頭,“父親在世的時候,一直勸誡說酒要少飲,書要多讀,謙正成年以來,就不再飲酒了。”
息將軍笑笑,“那么也只好算了。本來我還想請姬先生坐下一起喝一杯這里的粗酒,不過姬先生不飲酒,也只好遺憾了。”
姬謙正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對方婉轉送客的意思,急忙向著身后招了招手。姬家的仆役低頭捧著匣子上來,姬謙正的手一按上鎖扣,另一只手也按住了他的手。息將軍微微笑著,瞇著眼睛看了姬謙正一會兒。
“這個,就不必打開了,”他搖搖頭,“我敬重姬氏祖上的威名,這份敬重,就算這里堆滿了箱子也買不來。”
姬謙正不敢造次,捧回了箱子。
“那么我就不送了。”息將軍安然坐回了椅子上。
姬謙正的臉上微有些紅。他世家之后,三十歲以前一直是帝都的貴胄,從來沒有以禮物奉承巴結人的經驗。雖然現在落魄了,可是息將軍拒絕禮物的時候,話里的冷漠還是讓他心里難過。他不敢再說什么,長揖之后小步倒退了出去。一轉身揭開了酒肆門口的簾子。
“姬先生,”息將軍的聲音忽然從背后傳來,“有件事情我不太明白。”
姬謙正急忙轉身,“將軍請問。”
“姬先生的名刺上寫明是帝都大鴻臚卿姬瀾之子,可是姬氏祖上,官位最高的卻不是令尊,而是令祖姬揚啊。真武侯淳國三軍都指揮使,曾在風炎鐵旅北征時,帶三千步卒深入北陸,在金帳國五萬大軍追擊下一直打到蠻族的圣地彤云大山,鑄鐵為碑,燒山祭天。連風炎皇帝、蘇瑾深和李凌心兩位將軍都不曾深入北陸這么遠,為什么卻沒有寫上他的名字呢?”
姬謙正猶豫了一下,“因為……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