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色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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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霍東野
出租車的收音機里播著古典音樂,德沃夏克新大陸,司機一直沒有調臺。
很少有出租車司機喜歡聽古典樂,也很少有出租車不開空調,霍東野看看手表,感覺數顆汗珠流下眉骨,砸在藍色上衣的前襟。七月的正午,天氣非常熱,接近白色的太陽光烈烈籠罩著整個城市,慢條斯理地烤,不斷加溫。
司機不斷在咒罵這狗日的天氣,但霍東野很沉得住氣,他一聲不吭。
直到車子從光明大道東轉上了地王北路,全城交通最糟糕的路段在眼前赤裸裸一覽無遺,無數輛車接踵爬行,慢得讓人失去計速的勇氣。霍東野向窗外張望,看到一輛銀色瑪莎拉蒂總裁版跑車僵在車流中一動不動,開車的女孩容貌光艷可人,戴著碩大名牌墨鏡,正憤怒地拍打著方向盤。一面看,他一面隨口問:“附近有什么近路可抄嗎?”語氣倒是很平靜。
“就算有近路也沒用啊,小兄弟,這是輛車啊,咱們又不能飛過去。”
長相圓墩墩的司機懶洋洋地回應著,同時注意到了他視線的方向,嘿笑兩聲,說:“年輕人啊。”
霍東野的年輕毋庸置疑,赤裸裸地鑲嵌在他每一個毛孔里,即使他比任何成年人都更面無表情也無濟于事。
他穿著校服:藍底,袖子和長褲的兩側鑲著白條,固然沒有所謂款式可言,布料質地也乏善可陳,冬涼夏暖。
任何時候霍東野都是這一身裝束,就算星期天回家也概莫例外,換衣服對他來說,是世界上最后一件值得注意的事。
如果司機知道后座的少年眼下所處的是什么樣一種境況,他或許會對霍東野的沉著生出相當幾分佩服。
那可不是人人都會遭遇的事。
霍東野低下頭,仔細擦干眼角不斷聚集的汗水,以不為人察覺的頻率深呼吸,以壓抑心中那一絲奇異的焦躁不安。
這焦躁來源于早上所接到的一個電話。
幫家里做清潔的阿姨打來的:“小霍先生,我沒有拿到這個月的工資,打電話又找不到你爸爸啦。”
天下的東家對于發工資都不會太熱誠,但霍爸爸是例外。
這個阿姨幫家里干活很久了,每個月十號發工資,通常放在桌上,用一個沒有款識的白色信封裝住,如果遇到傳統節日,還會另加一個紅色小信封,里面放著獎金。
過去三年都是如此。
今天已經二十三號。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拖欠工資這種事情,總是會有第一次的。
但是阿姨另外又補了一句:“小霍先生,你們出門很久了嗎?郵箱好像一直沒有清理,好幾個禮拜的報紙全部都堆在門口了。”
她還沒說完,霍東野已經跳起來,掛了電話拿上書包,大步流星走出教室,強行突破上課期間全程關閉的電子鎖大門,在外等了兩分鐘之后,打了一輛車回家。
老天爺罔顧他心急如焚,悍然把他堵在了地王北路。
時針指向兩點整,司機伸手把收音機轉到交通臺,正點路況報道顯示地王北路已經完全堵死,原因是該路段中心發生了一起相當嚴重的爆炸事件,事件發生點周圍已在第一時間被全面封鎖,目前事件原因和傷亡都不詳。
霍東野聽到這個消息后,太陽穴就開始突突直跳,像有一把小小的火在腦子里慢條斯理烘熱空氣,直到腦漿全部沸騰。
有什么事情非常不妙,但一時之間,分辨不清具體為何。他持續自己獨特的深呼吸,繼續一動不動坐著。
倘若不得不等待,不得不忍耐,那么,就這樣做吧。
蝸速行駛超過四十分鐘之后,車子終于緩緩逃出生天,開過地王北路,拐進龍頭街,街上的最后一棟房子,就是霍東野的家。
下車后第一眼他就看到樹立在門前的那個紅色郵箱。
家里訂閱了大概三十份報紙和雜志,因此郵箱做成超大尺寸,還被物管投訴過多次,但此刻被撐得連門都關不上,斜斜向外挺著,估計郵差到最后都煩了,直接丟在門廊外面,不再花力氣去開關上鎖。
有幾封厚厚的掛號信躺在郵件的最上面,霍東野彎腰撿起一封。
“樂購無限,手指一點的購物天堂。”
全部是廣告,不值得拿進屋子。
這只是霍東野的想法,父親倒是對所有郵件都一視同仁。
一律會用金色的裁紙刀劃開封口,抽出來看看,然后折起來放在書桌的一旁,哪怕里面只是最無聊的推銷單張,在被送進垃圾桶之前也享有七天左右的留置,像等待那些無聊的文字會在某個夜晚開出一朵有魔力的花。
捏著廣告信,他慢慢走近房子,在家門口停下,側耳傾聽。
四周很安靜,盛夏的炎熱正午,連保險經紀都沒閑心出來遛彎,遙遠的地方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除此之外就是鋪天蓋地的蟬聲,如果剛午睡起來的話,那聲音能把人叫得人恍恍惚惚的,不知身在何處。
門內更為寂靜。理應如此。
霍東野開始讀中學后就長期住校,寒暑假也很少回家,霍爸爸偶爾會來學校看看他,兩人站在操場上遙遙相對,各自無言,眼神中精光四射,有幸目擊過該父子會晤的同學都紛紛表示,那場面實在很容易令人誤解,完全是一種絕代高手對峙的氣場,大家每回都饒有興趣地圍觀,期待從霍家父子的袖子底下會突然飛出兩把飛刀,伴隨著刷刷兩聲,各自腦子上釘一把,然后轟然對倒。
事實是他們最后只以互相握握手作為整場會面的結束,旁觀者嘩然散去,大呼上當,搞得霍東野莫名其妙之余,還感覺有點不好意思。
十數年來父子二人都在極其有序的生活規律下共度時日,從正月初一早上吃的第一只餃子,足可推斷出整年的早餐花色。
所謂意外,就是失去控制,失去控制,就是危險的根本來源。這是霍爸爸的金玉良言。
此刻東野靜靜聽著門內的動靜,呼吸越來越緩慢,深而長,一次與另一次之間相隔之久,簡直使人錯覺他的肺部已經停止工作。
大概十分鐘之后,他慢慢掏出鑰匙開門,跨步進去,腳跟磕上門,就在門鎖合攏的那一瞬間,霍東野猛然竄了出去,如同一頭藍色豹子般經中廳樓梯直撲上二樓,快如雷霆,二樓是一條短廊,左右相對兩個房間,門都開著,他毫不猶豫左轉,沖進父親的臥室。
大約兩秒鐘之后,霍東野一步步往后退了出來。
緊緊跟隨著他的腦袋一起退出房間的,是一根烏黑的槍管。
他一直退到無可再退,身體緊貼走廊墻壁,雙手下垂,靠在兩腿外側。
持槍的男子長了一張狐貍臉,五短身材,連嘴臉到下水,都是路人甲乙丙丁的層次。
不過,路人很少能握槍握得這么專業,穩穩頂住霍東野前額,若即若離,危險得銷魂。
“老大,是個小伙子。”
說話的感覺像嘴里含著一把沙子,在聲帶上不停摩擦摩擦摩擦,叫人不舒服,他口中的老大,應聲從臥室內慢慢踱步出來。
高而壯大,短褲,一字拖拖鞋,白汗衫,光頭澄明發亮,這胖嘟嘟的中年男子和顏悅色,手里還拿著一把蒲扇,不時扇幾下,他站到霍東野身前,仔細地看了看,自我介紹道:“我叫弗陀。你呢。”
“霍東野。”
弗陀對這少年似乎很有興趣,笑瞇瞇地看了他半天,點點頭:“霍嚴先生是你父親吧?”
“是。”
“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
一問一答,干脆利落。霍東野的身體一直貼著墻,姿勢順從,但弗陀久經江湖的眼睛卻也注意到這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備極穩定——在貨真價實的死亡威脅面前,他不但沒有顫抖,變色,虛弱或哭泣,簡直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都沒有。
他滾圓的手指摸上手下所持的槍管,輕輕撫摸,然后插進扳機孔,兩根手指疊在一起,用力。
槍膛中仿佛發出了咔啦的聲響,弗陀語調愉快,像在說一個笑話:“這個,是槍,真槍哦。美軍陸戰隊最新的標準配備型號,子彈很小,可是沖進你的身體里之后,會不斷爆炸。”
他眨眨眼,問霍東野:“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嗎?”
少年似乎要刻意反襯對方的戲劇化語氣,極為平淡,置身事外地說:“和我沒有關系。”
弗陀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笑聲中這看上去肥胖得簡直走不動路的男人如閃電般出手奪下槍支,伸臂,瞄準,射擊。轟隆。
巨響過后,霍東野的褲子,精確來說是褲襠那個部分,被打出一個洞,子彈沒有觸及身體,穿過織物竄入背后的墻壁。
空氣中充滿火藥與燒焦棉線交織的嗆鼻味道,叫人苦惱。
弗陀的笑聲還在繼續,霍東野卻沉下臉來。
他拍拍自己的褲子,晃晃頭:“這個地方我還沒有用過,希望你不要拿它開玩笑。”
這一下弗陀笑得更大聲了,笑得簡直眼淚都要流出來,一面咳嗽著一面贊嘆:“霍嚴這個狗娘養的,原來養了這么好的一個兒子,不錯不錯,不錯。”
笑聲在最開心,最響亮的時候戛然而止,他猛然一拳擊向霍東野右臉,大吼:“霍嚴在哪里?”
拳勢威武,無堅不摧,弗陀對自己的力量有足夠自信,在三十年的警察生涯中,他積攢了足夠多的骨折先例來支撐他的自信。
然后他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很接近,又很遙遠,似馬蹄得得,又像風聲凜凜,動蕩得那么不自然。
隨之而來能令人發瘋的疼痛終于令他反應過來,就在瞬息之間,他的整個手骨,碎掉了。
不是斷,不是折,不是破,是碎了,像粉末一般,手掌從腕部軟垂下來,筋疲力盡,了無生意。
弗陀忍住了從咽喉間傳出的慘痛呻吟,抬頭去看霍東野,那張臉棱角分明,毫發無損,比同等體積的鉆石還要硬,他突然發現,霍東野本來淡然無波的幽黑雙眼中突然亮出灼熱光芒,隱隱然帶著詭異的綠光,如同從地獄中冒出的鬼火,帶著說不出的冰冷殘酷之意,炯炯然,在他身體的四周,似乎有來自地獄的迷霧漸漸升起,將走廊內的空氣攪得昏黃暗淡,有若即若離鬼哭神嚎,大恐怖呼之欲出。
耳邊陡然間傳來腳步凌亂,是狐貍臉經不住這無名的震懾,不顧主子未戰先殘,撒腿跑下了樓梯,奪門而去。
無緣無故,室溫三十五度下,弗陀竟然打了一個寒戰,他茫然望著狐貍臉遠去的背影,仿佛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霍東野低下頭,再抬起時已經云淡風輕,一切如常,他身體放松下來,且很客氣地說:“你不走嗎?”
弗陀本能地點頭:“走,走,走。”
下樓梯的時候還拌了一跤,腿上留下一大塊淤青,他狼狽地走出大門,在大太陽下長出一口氣,從樓上到樓下不過十秒鐘的功夫,全身衣服忽然精濕,那真是不堪回首的驚嚇,來如浪潮,去似流星,不明所以。他最后回望了霍家一眼,知道這是自己一生中所遭遇最快最離奇的挫敗,再不敢多停留片刻,急忙離去。
房子里又只剩下霍東野自己。
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般,他回到父親的臥室,中心kingsize的大床配著素凈的床上用品,平平整整地鋪著,靠門的一邊有單床頭柜,靠窗有一個鐵藝衣架,都空蕩蕩的一塵不染,此外別無家具,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新曬織物與清潔劑交織的味道,房間里唯一與人活動有關的跡象,是剛才那兩位不速之客的鞋底在地上留下的灰塵。
霍嚴就是這樣的風格。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穿一樣的衣服,藍色襯衣,灰色褲子,無論酷暑寒冬,固然毫無時裝品味可言,也根本不鳥天氣,真是叫溫度變化情何以堪,模樣沒有特別之處,就算丟在一堆灌木叢中也能演繹出植物的本色。
問他任何事都會回答,既無謊言也無虛飾,倘若不能說的,就告訴你不能說。
不會做任何家務事,連開水都不煮,霍東野沒有見過他饑餓的樣子,但猜想中就算他必須要啃著桌腿度日也會帶一種根本無所謂的表情。
沒有任何照片,也不給霍東野照照片,不管在某個地方住得多舒服,猛然有一天他就會在半夜走進霍東野的房間把他拎起來,丟在行李箱里,第二天醒來他們可能會在另一個半球——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想起父親的時候,大體的回憶就是這樣子的,實在不適合寫在題為“我的爸爸”這樣的期末考試作文里。
現在,這樣的父親忽然不見了——老實說真不算是什么特別奇怪的事。
霍東野快速環視一圈,徑直來到床邊,將被褥統統拉開,床墊翻起,下面露出實木床架,霍東野伸手在床板上耐心地按,從上到下,一行行仔細摸索,在左上角靠邊的地方,他按出了一種空虛的感覺,那種空虛的形狀,猶如他的手掌。
手掌平平按下去,幾乎在接觸的一瞬間,沒有用力,木板便應聲而崩,簡直如同期待已久一般,開啟一個圓圓的小孔。
霍東野插進一根手指,剛好夠到小孔深處的東西,活像一個拉環,他心里嘀咕著:“莫非是個手榴彈?”
他很謹慎地繼續打破周邊的床板,直到能夠看見板下的東西。
不是手榴彈,甚至根本不算是什么值得秘藏的東西,一條真絲圍巾,一個帶著掛繩的小黃金飾品。
絲巾很長,白色,上面用黑色絲線繡著莫名其妙的文字,不知來自哪朝哪代哪國。黃金飾品呈斧鉞狀,邊緣甚至還稱得上鋒利,絲巾穿過黃金斧頂端的細圓環卷起來。
老頭是不是小時候過苦日子窮怕了,這么點兒名牌貴金屬至于要藏這么密實么。
霍東野嘆了口氣,翻身倒在地毯上,把圍巾舉在眼前展開細看,上面的文字如蛇形糾纏,形態詭異,倘若說是一幅幅獨立的簡筆畫,似乎也說得通,但畫面迷思比達利晦澀一百倍,根本是密碼級的創作。
他看了一陣,將圍巾放下,躺著重新打量臥室四周,看了兩眼就知道,就算把這個房間拆成細胞狀態來觀察,也發掘不出更多的驚喜——一切井井有條,一絲不茍,精確到小數點后兩百位。
回憶中非常清晰地留著和父親為數不多的對話。
從一歲還是兩歲開始的,任何時候出門,他都會說:“仔細看路。”
看路的意思并非僅是過馬路看燈而已,他更常把霍東野丟在幾十公里的荒野里,寄希望于他自己會走回來,如果人家做不到,他就認為這是一種失敗——這是養兒子還是打造人肉GPS?
又說“要守時。”“凡事莫驚慌。”
此處略去公民守則一百條,最后的重點是:“如果我失蹤,記得去臥室床架里找一條白色圍巾,那是尋找我的關鍵。”
等霍東野有點腦子之后,他理所當然要問:“為什么?”
做父親的,沒有無緣無故失蹤的權利不是嗎,應該好好工作,拿足夠的生活費回來,即使不會做滿漢全席,方便面總該要懂得煮的,否則要你來干什么呢。
還有你這樣把失蹤兩個字一年說三百次,本意其實是不是恐嚇小孩子?
霍嚴對此觀點表示了有限度的同意,但他堅持:“我是說,如果失蹤的話。”
“那,怎么樣算是失蹤,萬一你只是跑到女朋友的家里睡過頭不接電話?”
他那時還真是早熟。
父親不再解釋,大概他知道自己一定沒有法子從無窮無盡的問題里脫身,因此他只是簡單地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