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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槍(7)

東陸華族是禮儀之邦,家里有女孩,很少會把生日告訴別人,即使從小訂婚的夫婦也只有在看見婚帖的時候才真的清楚對方的生日。

“是啊!”羽然很認真地瞪大眼睛,“在我們寧州,生日的時候都會收到禮物,你可要記得送東西給我。”

她換了個語氣惡狠狠地說:“不準忘記!”

姬野抓了抓頭,“那你們羽族送些什么呢?”

“不一定啊,”羽然晃著頭,“那一年我姐姐生日的時候,我們城邦最漂亮的男孩去很深的山里為她采了一大筐星星蘭,用了銀絲編成長發上的花鏈。男孩生日的時候,我姐姐問那個男孩借了他的長弓。他還不知道為什么,我姐姐用桑皮揉成細線,和金絲一起揉成絡子把他的弓密密地纏起來,在生日那天還給他。每個人看我姐姐的手工都看呆了。”

她有些黯然:“可是現在他們都死了……”

她轉過頭來,詫異地發現姬野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你……你看著我干什么?我不是要你去采星星蘭,你們東陸是沒有這種花的。”

姬野搖頭,“我知道沒有星星蘭。可是有一朵很漂亮的金菊花,我想我把它搶來送給你。”

羽然愣了一下,笑了起來,“你可不要許那么貴的東西,不然到時候送我別的,我就不要了。”

姬野站了起來,他看著遠處,語氣安靜而認真,“我不騙人,我一定要把它搶來,送給你!”

十一

喜帝八年,八月十四。

夜,萬籟俱寂。

姬野赤裸著上身,從園子里的溪水中打起了沉重的一瓦罐水,把水澆在一塊巨大的青石上。磨光的青石在月光下鏡子一樣的反光,姬野把虎牙的槍鋒擱在了上面,用力地磨著它的鋒刃。這柄槍的槍鋒很少會鈍,磨礪起來也格外的艱難,他用上了全身的力道,全身的肌肉糾結起來,像一只蹲伏的小豹子。

一點一點地,沉郁的烏金色再次從槍鋒邊顯露出來。姬野擦了擦頭上的汗,把槍鋒浸在溪水里,讓流水把上面的污跡洗去。它在水中仿佛是折斷的,光芒卻更加鋒銳,閃閃的,像是星星的碎片。

姬野松開手,整根槍刺毫不費力地刺進溪水下的沙石地里。他轉過身,看著朦朧夜色里自己家大屋漆黑的影子,沒有一絲燈光。父親和大娘早已經入睡了,父親特意囑咐昌夜睡在夫婦兩個屋外的暖籠里,因為明天就是大柳營演武的日子。這些天姬謙正很累,日夜指點兩個兒子習武。兒子們也都努力,一直孤僻的大兒子似乎也被從軍的前程吸引了,練槍尤其用心,姬謙正覺得兒子這是開了竅,心里大喜,神色也緩和了許多。

那個北陸金帳國來的世子前幾日已經大張旗鼓地進了南淮城,羽然也拉著姬野去看了。鴻臚寺幾百匹純色的白馬打著旗幟引路,整個紫梁街都封了,平民一律不得行走。而蠻族駿馬緩緩行來的時候,才真的驚嚇了南淮城的人們。他們有的一生都沒有見過那么雄駿高大的戰馬,比東陸的馬高出了兩個馬頭,胸也要寬一半,全身沒有一絲多余的肥膘。一匹足有東陸馬兩匹重,看起來不像馬,倒像什么兇猛的怪物。有好事的人去量那些馬的蹄印,最小的也有蓋碗大小。而那些炎炎夏日還披著皮甲裝飾了毛皮的北蠻武士更是可怕,他們抬頭高望遠方,目光偶爾低垂,都嚇得人們慌忙扭頭。

但是姬謙正還是很高興,說蠻族的武士雖然粗壯力大,但是未必靈活,昌夜的大齊之劍就是以巧制勝,絕不會吃虧。

姬野想起父親說這話時候的笑容。他仰頭看著星空,忽然間就覺得自己那么想羽然,想她就在自己身邊。

身后的水嘩啦一響,他猛地回過頭去。溪水上有一圈圈漣漪,靜靜的沒有人,只有那柄古老的槍靜靜地插在水中。

“我知道,是你在那里,”姬野小聲地說,“我們明天一起去大柳營,我們一定贏。”

漣漪一圈一圈地散開,水波折射,蒙蒙的似乎有個影子踏著水站在槍邊。影子低著頭,看水中槍的倒影。

“沒有人希望我能打贏他們,其實我能的,”姬野一步一步地走向虎牙,“我說給別人聽,他們都不會信的,可是你會相信我。你是我的武器,我們總是在一起,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連羽然我都沒有說。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打蠻人,將來我們上陣,也在一起。”

他踏進溪水里,水波晃動,那個虛無的影子消失了。姬野一手撫摩著槍桿,一手從口袋里摸索著取出了鐵青色的指套,一只叼著星辰的飛鷹用陰紋刻在表面上。他在自己的腰帶上擦了擦指套,緩緩套在了自己的拇指上,感覺到它冰一樣的冷意。

這是姬氏家傳的指套,姬謙正本準備熔掉它,可是封在爐子里煅燒了十日都沒有軟化的跡象。一個夜晚,姬野悄悄地取了出來,用一點灰錫投入了熔爐。第二天早晨,姬謙正發現了燒結成球的灰錫,大喜,把整個熔爐封了起來,遠遠地運到城外的山上丟棄了。

他沒有想到這枚指套就在和他相隔不遠的北廂房里,那古老沉重的宿命也遠沒有離開他。

姬野盯著那個冷傲的鷹頭,他的目光像是被指套反射的冷光點燃了。他從腰帶里摸出一枚銅鈿,高高拋起在空中。他閃電一樣拔出槍,帶著水花射出小溪,轉身、蓄力、出槍,在短瞬間一氣呵成,長槍在空中激起低沉的虎吼聲。

“毒龍勢”的“轉身刺”,這是槍術中最難的一種刺擊。要在轉身的一瞬間把槍推出去,以旋轉帶動長槍,發力的距離幾乎是零,是絕境時候反敗為勝的刺擊。而最后需要準確地擊中銅鈿大小的目標,才算是完美的轉身刺擊。

銅鈿翻滾著落下,叮當一聲打在了槍頸的虎頭上。

姬野默默地站在那里,知道自己還是不能完美地刺出這一槍。就像姬謙正說的,他的槍,依舊是太烈了。他偷偷去看過那些蠻族少年的武術,遠遠的看不清,只覺得他們的力量很大,速度也快,并沒有東陸武術的浮華。他想過要想克制蠻人的力量,就只有更快的速度和更準確的刺擊,但是時間太少了,他的“轉身刺”始終都不成熟。

他呆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跳了起來,從圍墻的缺口翻了出去。

羽然站在門前最高的那棵櫸樹頂,閉著眼睛,任憑流水一樣的星光投射在她身上。

這樣的夜晚她喜歡白色的衣服,純凈得像是寧州古森林里月夜拉著手歌唱的女孩們,姬野總是不明白她這樣是為了什么,可是看著這樣的羽然的時候,他就特別執著地想著遙遠的寧州到底是什么樣子的。羽然說那里的森林一抹無邊的青灰色,森林最深處的山谷中坐落著“古代之座”,羽人口中的泰格里斯神殿。那里的臺階是用星星的碎片照亮的,永遠都是滿月的夜晚,神的使女們在不會凋謝的花圃里面圍著圈子靜坐,她們白色的裙子是用云裁成的。

“羽然。”他大著膽子喊了一聲。

羽然低頭,看見樹下那個拖著長長槍桿的少年對她揮舞著胳膊。她鳥兒一樣輕靈地緣著樹枝攀了下去,姬野總也想不通羽然怎么會那么輕靈。有時候羽然會騎在他后脖子上放風箏,也不是那樣的輕飄。

“有什么好玩的東西?有什么好玩的東西?”羽然高興地拍著手。

月光下的冥想是她的功課,可是她實在不喜歡這樣的功課。這時候她腦袋里塞滿的都是湖上的游船、街邊叫賣的小販、書館里雷鳴一樣的掌聲,腦袋里像上演著一幕大戲。

“你爺爺在么?”姬野說,“我想見你爺爺。”

“你找他干什么?”羽然愣了一下。

“我想問他一些關于槍術的事。”

“好吧。”羽然無奈地點了點頭,她看出了姬野的認真。

老人端坐在臺階上,面前煮著一壺熱茶,懷里抱著一張老舊的箜篌。

“羽然,你還是去做你的功課吧,”他聽了來意只是笑笑,“我和年輕的武士談談。”

羽然不情不愿地走了,姬野覺得心里有些忐忑,其實從那次之后他再也沒有見過老人。

“姬野,對么?這是你的名字,”老人說,“羽然說你明天就要去代表下唐國比武了。”

“是的。”

“我也知道你為什么來這里,可惜我不能教你。”

“為什么?”姬野并沒有料到自己會被拒絕,畢竟第一次老人直接把槍術的精華傳授給了他。

“你的進步太快了,我的孩子,再往下走,你可能接觸到力量的真髓。可是力量是北辰之神的賜予,他在天地開辟的時候把這件禮物賜給大地上的生靈,讓我們用它去迎戰一切邪惡。獲得它,你要經過許許多多的考驗。讓平凡的人得到力量的真髓是對武神的褻瀆,最終的奧秘只屬于最堅強和勇敢的戰士,他必須為了一個目標而戰斗,”老人搖頭,“你父親的武術對于他的理想來說已經過于強大了,好在他沒有濫用你們姬氏流傳的武術。”

姬野沉默了一會兒,扭過頭去,“可是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不知道我的理想。”

“你多大?十四歲?十四歲的孩子說理想還太早了,”老人的眼神變得鋒利起來,“槍術的奧秘我必須選擇最合適的繼承者,你總是這樣無禮地直接要求別人么?”

姬野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回頭就走,“那我不求你。”

“倔強。”老人冷笑。

姬野大踏步地走到門邊。

“停下!”老人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你手指上的是什么?”

姬野有些慌張地捂住了自己的手,“是我們家的,你不要管。”

“我叫你父親熔了它的,”老人的聲音咄咄逼人,“他那種人不配再保留天驅武士的指套。”

“是我自己要留下的,”姬野奮力去反駁,“我們家的東西,你憑什么管?”

“你自己要留下的?”老人微微瞇起了眼睛,“是你從父親那里……偷的?”

“反正它是我的。”姬野的心思被洞穿,只能頑強地抵賴。

“為什么要偷它?”

“我……我喜歡。”

老人挑了挑眉毛,“喜歡?喜歡偷竊,還是喜歡指套?”

“誰喜歡偷東西?”

“那么你是喜歡那枚指套了,”看了姬野許久,老人的聲音柔和下來,“孩子,你過來。”

姬野警惕地走到了老人的面前。

老人瞇起的海藍色眼睛中含著一道銳光,和一種難以描述的神情,就像看見了久違的朋友。一點火焰在他的眸子里燃燒,燒熱了衰老之身的血。

“孩子,你是真的喜歡這枚指套么?”

姬野低下頭去撫摩著指套上的鷹圖,“嗯”了一聲,“我老是想,原來戴它的人一定是一個很強很強的武士吧?父親怕它,弟弟也不喜歡。可是如果一個人能把武術練得那么強,直到死以后很多年都有人害怕他,那么他一定是個不平凡的人。如果不是比別人受更多的傷,流更多的血,誰也練不出最強的武術。我不怕流血,我也不怕受傷,可我明天一定要打贏。我戴它,就要像以前戴它的那個人一樣!”

他攥緊了拳頭,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起來。他的拳頭在抖,嘴唇也在抖,他后悔把這個心底的秘密輕易就說了出去。可是他忍不住,他緊緊攥著拳,讓指套死死地扣進肉里。

老人忽地笑了,他伸出手,讓姬野看他自己的指套,“北辰之神,浩瀚之主,泛乎蒼溟,以極其游。我這一枚,是蒼溟之鷹的指套。”

“北辰之神,蒼青之君,廣兮長空,以翱以翔。”他握住姬野的手,“你這一枚,是青君之鷹。”

他站了起來,拉著姬野的手,“孩子,我本來是不愿意教你的。你的心里有太多的火焰,也許有一天,你會被自己心里的火燒死。可在這個凈是懦夫的時代,難得聽見猛虎的聲音,既然你已經是麻木爾杜斯戈里亞的主人……”

“我們的主宰,我們不曾忘記您的光輝照在我們雙肩的時候,讓我們勇敢,讓我們無畏。可是那么多年無聲的等待啊,”老人叉手在胸前,對著蒼茫的星空俯拜下去,“我們的主宰,蒼青色的君主,您的精神還未離去。孩子是新的火種,他聽見了您的聲音么?”

姬野抬頭看見老人所仰望的星辰,七顆鐵青色的星辰正從東方盡頭緩緩升起。

“決戰前的夜里戴上天驅的指套,”老人幽幽地說,“很古老的習慣了。傳說已經不再繼續,很多年不曾聽說有人喜歡它了,連天驅的傳統都被遺忘。這些指套,都很寂寞了吧?”

他抓起了腳下的槍,“孩子,你很像你的曾祖,而且越來越像了。”

“你愿意教我槍術了么?我可以學那種槍術的,對不對?我一定可以的!”姬野的神色急切。他感覺到他和老人之間有什么奇怪的東西在共鳴,在虛空中發出金屬才有的嗡嗡鳴響。

老人沒有立刻回答。他直直地站在那里,以自己的腳跟為軸,槍鋒指地旋轉,一個徑圍丈余的完美的圓被他畫在地上。

他踏一步,走進了圈子,“這是槍之圓,孩子,走進來。”

姬野輕輕地踏入,和老人相對。

“一個夜晚也許不夠使你領略槍術的極致,不過作為姬揚的曾孫,你至少應該看一次百年前屠殺巨龍的槍術。這是極烈之槍,槍術中的皇帝。”

老人緩緩地把槍桿壓在肩上,“鐵甲依然在!”

他對一個少年用了最古老的禮節。

“依然在!”

回憶起那日父親和老人的問答,這五個字讓姬野渾身的血為之奔涌。他覺得那像是某種咒語,里面有神圣的燈油在燃燒沸騰。

老少在肅殺的氣氛中彼此退開,同樣制式的兩柄長槍在冷月微風中同時發出一聲清利的鳴響。

十二

喜帝六年,八月十五日。

南淮城郊,大柳營。

營寨的戒備森嚴,槍鋒的冷光從木城樓上投射下來,間或有士兵虛引弓弦的嘭嘭聲。三三五五的人聚在遠處眺望,卻不敢接近。南淮城里都知道了,這是國主迎接金帳國貴賓設下的演武,又有少年武士的比試。人們好奇地圍聚過來是想看金帳國少主的儀仗,幾十年沒有真的和蠻族接觸了,蠻武兇殘的蠻族鐵騎都只能從書里的記載看到。

“落柵!”

長呼聲里,巨大的閘門緩緩落下,要把大柳營和外界完全隔開。

快馬如飛而來,馬上滿頭大汗的少年死死地勒住馬匹,勉強地剎在了門口。

“讓我進去!”少年大喊著,“我要和蠻族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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