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生三世步生蓮·肆:永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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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6評論第1章
那之后很快過去了三日。
因計劃是待連宋將鼎煉好后幾人再分頭去取風(fēng)土火三種元神之力,所以這幾日大家都很閑。祖媞休養(yǎng)了兩日后去了趟太晨宮,找帝君商量了下取那三種元神之力的分工。
火神謝冥以己身化冥司,已然羽化,其元神之力理應(yīng)由其子女繼承。帝君此前去冥司拿風(fēng)種和火種時,已同白冥主謝畫樓說定了隨時可去冥司取謝冥的元神靈珠??紤]到瑟珈同謝冥的關(guān)系,帝君懷疑過瑟珈是否沉睡在冥司,也相詢過謝畫樓。然世間第一縷風(fēng)雖縈繞在憶川河上,風(fēng)之主卻并不在冥司中。
也就是說,待連宋將鼎煉好后,他們需花大功夫去尋的,唯有地母女媧的土靈珠和風(fēng)之主瑟珈的風(fēng)靈珠了。
帝君考慮了一小會兒,就給大家分好了工。他的分工是這樣的:祖媞和連宋去尋風(fēng)靈珠和土靈珠;火靈珠則交給他,設(shè)計鎮(zhèn)壓慶姜的法陣這事兒,也交給他。畢竟隨著父神、少綰、墨淵羽化,當(dāng)今八荒,在設(shè)計鎮(zhèn)壓陣法這事兒上能超過他的神魔鬼妖確實也沒有。
祖媞對這個安排沒什么異議。她還覺得帝君分得很在理??梢娝皇莻€會做生意的神,若是連宋在場,分工的結(jié)果一定是尋找土靈珠、風(fēng)靈珠和設(shè)計陣法這些麻煩事兒通通都是帝君分內(nèi),他倆只需去拿火靈珠就可以了。
下午,祖媞回到元極宮,同雪意商量了半個時辰有關(guān)尋找風(fēng)之主瑟珈之事,議事結(jié)束沒多久,雪意便奉祖媞之命離開九重天,回了姑媱。
雪意前腳剛走,蓇蓉后腳便來了。她來邀祖媞散步。
上天這一月,蓇蓉但凡有暇,便會來尋祖媞出門溜達。今日她領(lǐng)著祖媞去了元極宮的西花園。
說來也巧,連宋閉關(guān)的丹房“白玉樓”正坐落在西花園的西角處。
蓇蓉領(lǐng)著祖媞一路往西,徑直來到了花園西角那座白玉樓前。
祖媞腦中緩緩打出一個問號,以為蓇蓉是有意帶她來尋連宋,唇抿住,正欲止住蓇蓉。蓇蓉卻繞過她撲到了她身后的小池旁?!靶『隰~,”蓇蓉一臉憐愛地輕喚,“快出來,姐姐來看你啦!”又向祖媞,“我就是想帶尊上來看看它!”
便見池水輕晃,一條漂亮的黑色小魚頂破粼粼浮波游了上來。
蓇蓉立刻高興地一翻手,變出幾只小仙果,一邊喂給小黑魚一邊親昵地喚它“小不點兒”。
祖媞也學(xué)蓇蓉的模樣變出了兩只仙果來喂那小黑魚。
夕暉漸漸淡去,一陣風(fēng)吹來,池邊的一排夏櫻輕輕搖曳,粉白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枝頭。
祖媞倚立在櫻樹下。寧寂的黃昏,花落如雨,蓇蓉在她身旁無憂地笑鬧,這一切靜美得簡直有點不真實,如同舊日時光復(fù)返,如同她們又回到了從前靜居在姑媱的時日。而大劫將至,三年易逝,她知這種時候不會太多了。
祖媞伸手接住一片櫻瓣,想起了姑媱的夏日。她已有三個月不曾回過姑媱,完全錯過了姑媱的暮春和孟夏。
她向著掌心吹了一口氣,花瓣飛離掌心,她的目光重移向隨風(fēng)紛揚的大片花雨,微有所感:“姑媱的冰綃花也該開了,微風(fēng)拂過,開得盛極的冰綃花被清風(fēng)帶離枝頭,那才是落花勝雪,我有很多年沒有見到過了?!?
蓇蓉聞言,拍了拍池中小黑魚的頭,示意它自個兒玩去。她看向祖媞,臉上亦露出了感懷的表情:“冰綃花落是真的好看,我也許久沒見過了,尊上是想念姑媱了嗎?”瞬息間,她有了主意,“要不然……我們回一趟姑媱吧,算算時日,冰綃花這時候正該開到盛時,我們現(xiàn)在回去,還趕得上最后一場花吹雪的勝景!”
她越說越覺得可行:“總說三皇子已在為那鼎收尾了,可他也收了有幾日了吧,還沒收完,誰知道還得收多少日才能收完呢?我們下去一趟,準也礙不著什么事!”
祖媞目光微動,猶豫道:“這……”
泛白的日光下,被樹冠錯落半遮的天空中忽有落雪飄下。蓇蓉愣了一瞬,伸手去接那飄雪。待雪片飛落至眼前,她才發(fā)現(xiàn)它們竟是照理只會生于姑媱的冰綃花。
漫天花飛,如同落雪紛紛,仿佛她們已回到了姑媱山漫山花吹雪的仲夏黃昏。只是這些落花會穿過她的手掌,會穿過她的身體。
蓇蓉且驚且呆:“這是……幻影!”她驚訝地看向祖媞,“尊上,這是你做出來的幻影嗎?簡直一模一樣……真美啊!”
蓇蓉的性子本就有些嬌嬌的,喜歡這些嬌弱精致的東西,又很是活潑,問完祖媞這話,也不待她回答,便立刻與冰綃花的幻影嬉戲去了。
祖媞卻看向了幾步外的白玉樓,發(fā)現(xiàn)原本緊閉著的一樓窗戶微微打開了。那半開的窗戶后似乎站著一個白色的身影。祖媞掩飾地低頭,唇邊抿出一個笑。
蓇蓉猜錯了,這一場花雨并非她所造。她轉(zhuǎn)過身,手指輕勾,轉(zhuǎn)瞬便捏出了一只透明的空間球。那空間球承接住了好幾瓣冰綃花,將它們完完整整地保存在了其中。她做這些時背對著那白玉樓,因此那隱蔽的動作并沒有被人看到。
是夜,祖媞失眠了。
熙怡殿中,她和衣平躺在玉床上,籠著冰綃花瓣的空間球被她拋起來,到帳頂,落下,被她接住,又被她拋起來,落下,再被她接住。如此反復(fù)了半個時辰。
在這半個時辰中,這三個月來同連宋相處的一幕幕場景盡皆浮現(xiàn)于她的心海,被粼粼波浪帶走;而三個月里許多她不曾認真留意過的情感也如退潮后裸露于沙灘的白貝,清楚地讓人意識到它們的存在。
是這樣啊。
原來是這樣。
她深吸了一口氣,驀地坐了起來,做好了決定。
與此同時,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抹夜虹。夜虹七色的光照進未閉的門窗,雖微弱,卻足夠令一個失眠之人在意了。祖媞微微睜大了眼,走近窗戶。
夜虹彎彎,被群星簇擁著懸于天邊,似座彩橋。
原來小三郎也還沒睡啊。她站了一會兒,握著那空間球跨出了熙怡殿,來到院中時,略一思量,又轉(zhuǎn)了腳步,先向御廚房走去。
西花園丹房中,刻印著風(fēng)火水土光五元素代表祥紋的三足圓鼎褪去靈火,現(xiàn)出莊肅的真形。難得一見的神器問世,象征祥瑞的夜虹隨之出現(xiàn)。三殿下專門將器成之時挑在了深夜,這時候大家都睡得迷迷糊糊的,沒多少人注意到那夜虹,也為他省了許多麻煩。
子時極陰,三殿下將新成之鼎放入了聚靈池。十二個時辰后,待它聚氣完畢,再將它從聚靈池中取出,便大功告成了。
放好那鼎,三殿下獨自一人登上了白玉樓的屋頂,在屋檐上枯坐了會兒,取出笛子放到唇邊,隨意吹了兩支曲。
西園造得迷宮也似,能順利走到這白玉樓前,祖媞自覺不易。她將燈籠提高了一點,看到玉樓巍巍,被植于樓前的花木半遮,似一個美人在夜色里露出若隱若現(xiàn)的影,這倒是很值得一觀的風(fēng)景。
更值得觀賞的風(fēng)景在屋頂上。
屋頂上,小三郎白衣翩翩,正屈膝而坐,垂眸吹著笛。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他吹笛。夜風(fēng)輕拂而過,帶起他一點衣袂,而他唇邊笛聲悠回,這一幕著實很風(fēng)流寫意,令她屏息。
解了藤妖之毒,恢復(fù)神智后,祖媞曾嘗試著梳理自己同連宋的關(guān)系。
她并不是今夜才開始想這樁事。
天步告訴她,她中的毒乃情毒,那是一種放大內(nèi)心欲望的毒。而那日清晨醒來之時,她清楚地記得在中毒昏眠之際,她做了一個如何荒謬的夢。那必是因情毒之故。彼時她極是震驚,因她從不知曉自己竟能對情欲有感知。她記得在她轉(zhuǎn)世的第十六世里,也曾有人對她用過此類毒,但她那時全無什么特別之感,為何如今對連宋……當(dāng)這種顯而易見的區(qū)別明晃晃擺在她面前令她不得不面對時,她想了很久,最后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小三郎對她來說是特別的。
自與他相遇,她便親近他,對他全心信任依賴。她這一生,包括作為凡人的十六世,從未對誰如此過。這已足以說明他于她的不同。
在變成小光神時,是從他的身上,她學(xué)會了什么是占有欲。她會因他可能更喜愛小祖媞,不欲成年的自己回歸而在潛意識里不高興;會因他戲弄她,對她無分寸地親近而在心中說些別扭的埋怨話。但她從未真正生過他的氣。她所有微妙的如今看來不可思議的情緒全是因他而起。對別人,她就不會如此。
此前她也曾察覺到此種異樣,彼時她總用他倆訂下了噬骨真言來解釋,可如今想來,噬骨真言不過是個咒語,咒語只能威懾訂立此咒的雙方不違背諾言背叛彼此罷了,又怎能主宰一個人的心和感情?
她從一開始便待他特別,特別是在中毒之后,內(nèi)心欲望放大之際,她竟會主動去碰觸他,這是因為什么?
當(dāng)然是因為,因為……
那時她已觸碰到了正確答案的一角,只是還帶著一點模糊和不確定??删驮谒胍朔?nèi)心的躊躇,進一步確定那個答案時,連宋的態(tài)度卻令她生了惶惑,使她不得不止步。
他像是在躲她。
認定他是在躲著自己后,她一度懷疑那夜那荒謬的一切并非夢境,而是真實發(fā)生了,因連宋心中無她,不能面對那夜,才開始躲避她。
這些日她一直在想著這件事,并為此郁郁。直到今日傍晚。
今日傍晚,西花園中,白玉樓前,連宋送了她一場冰綃花雨。那他應(yīng)該不是討厭她,在躲她。
她去人世修行,學(xué)習(xí)過各種情感,唯獨不曾親歷過男女之愛,她并不覺得自己應(yīng)該懂這種感情??赡且豢?,當(dāng)冰綃花的幻影隨風(fēng)飄飛,溫柔地穿過她的指尖時,她卻無師自通地感受到了她對連宋的感覺,是喜歡。
她無比真實地觸碰到了那個完整的答案。
可她也想了起來,她是個沒有未來的神。所以雖知連宋就站在丹房的窗戶后看著她,她卻沒有去找他。
但又很不甘。
才剛剛意識到這份喜歡,她就要放棄掉它嗎?
怎么能甘心呢?
回熙怡殿后,她想了許久,關(guān)于她和連宋的過去和她的未來。
她從未嘗試過反抗命運。在預(yù)知夢中看到三年后她并非死于獻祭,而是被慶姜殺死,令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要嘗試去改變命運。她不知她是否會成功。她此前并沒有細思過這件事。因即便不能成功,即便死得無價值,但那是命運,她反抗過了,反抗不了,她也接受。可如今,她不想再接受一個不能成功的結(jié)局。她希望自己無論如何都能活下去。若能活下去,她就能……
話說回來,她和小三郎不也很相配嗎?雖然她輩分是大了一點點,可年紀和小三郎也差不離,再說兩人都是自然神,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是一樁極好的姻緣了。
雖不知小三郎對自己是何種情感,但他肯定是不討厭她的。
還有三年,若他們能渡過那劫,若她能活下來,那他們就能有未來。
所以能不能找個借口,讓小三郎等一等,這三年都不要去找什么別的仙子,也不要娶妃?
這是不是一個解決辦法?
她在熙怡殿中細思良久,覺得這好像可行。
下定了決心,她就不想再拖延了,因此漏夜趕來了這里。
白玉樓前,祖媞站了好一會兒,待一曲將畢,連宋垂眼看向她,她才飛身上了屋頂。
適才乍見到祖媞,三殿下心中波瀾驚動,但此時他已調(diào)整好了心態(tài),能穩(wěn)住心神如尋常般招呼她:“這么晚,怎么過來了?”
祖媞在他身邊坐下來,將那嵌著明珠的燈籠放到一旁,在兩人之間化出了一張小幾,然后將手中的烏木食盒放到小幾上,打開來,取出了一只冒著寒氣的白水精冰碗:“我看到了夜虹,過來恭喜你煉成神器,順便請你吃冰?!彼蛄嗣虼?,唇似丹櫻,抿出一個笑,“也是謝你傍晚送我的那場花雨,這冰碗我做的,給你嘗嘗。”
西皇刃邪力盡數(shù)自她體內(nèi)拔除后,這張芙蓉玉面終于不再如往昔一般蒼白無血色,冰肌玉膚中透出一點胭脂淡掃似的紅意,昭示主人的康健無恙。這是連宋更為熟悉的她的模樣。
三殿下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不欲再看這張熟悉得令他恍惚的臉,端起小幾上的冰碗,輕描淡寫道:“只是不經(jīng)意聽到了你和蓇蓉說話,知你思鄉(xiāng),便隨手為之罷了,何須專程做一碗這個來報答我?”
她瞥他一眼,從食盒中取出了一只更小的碗和一只大銀勺:“誰說一碗都是給你的?你只有一半?!闭f著握著勺子傾身過來,是要從冰碗里分取果肉的意思。
不欲再看她,卻又忍不住。如今的她,眉眼里仍含著凡世里十五六歲的她才有的那種天真,只是因長大了,神態(tài)不復(fù)從前稚氣,現(xiàn)出了一絲清冷之意。那一世,他踏遍山河在絳月沙漠里尋到的那個她,其眉眼神色便極類此時。而此時,當(dāng)她說著“你只有一半”的小氣的話時,那略顯清冷的瑩潔面容微微含笑,清艷,又有些嬌。他向來就很喜歡她含嬌的模樣,令他忍不住……忍不住就想戲弄她。
在她的銀勺夠過來時,他端著冰碗的手往后一退。冰碗自右手被換到左手,左手往后挪開,這下她只能爬到他身上才能夠得著那只冰碗了。
她微微瞪眼,放下勺子,看著他:“小三郎,你覺不覺得你有點幼稚?”
他就笑:“這樣小一只冰碗,還只分一半給我,你就不幼稚?你不僅幼稚,還小氣?!?
她忘記了從前,也不愿接納從前,令他生怒。被心魔折磨得厲害時,他甚至?xí)匏?,不想見她。卻也不是真的不想見到她。當(dāng)她露出這樣生動的表情,無意識地接近他,連嗔怪他都帶著難言的親昵,他又如何能夠招架得住呢?所有的不甘都只能埋進心底。
她對他隱秘而復(fù)雜的心思無所知覺,聽了他反駁她的話,哼了一聲:“誰小氣了?我只是覺得冰碗吃太多不好,就沒有做很多。”不是很認真地瞪了他一眼,“原以為這一碗已夠我們兩人分食了,誰知道小三郎你吃冰這樣厲害?既然你想吃一整碗,那就都給你吧?!辈磺椴辉刚f完這話,又勉勉強強地催他,“那你趕緊嘗嘗味道如何,可合你意?”
他喜歡她這般鮮活模樣,見她如此,頗覺心怡,就著眼前秀色淺嘗了一口冰碗中裹了冰霜浸了糖漿的果肉。一股熟悉的清甜在口中化開,這冰碗的味道竟與她從前在小桫欏境中為他做的一模一樣。他一時失神。
夜風(fēng)微涼,小桫欏境中她的昔日之語仿佛響在耳旁?!拔乙膊粫鰟e的,但是冰碗這種零嘴就真的很拿手,你嘗了可要夸我??!”
那時他故意沒有夸她,嘗了一口,只問她:“你怎么喜歡吃這么甜的?”
她驚訝極了,就著他的手也嘗了一口,水潤的眸望向他:“這還算很甜嗎?根本沒多甜,”晶石般的瞳微微一閃,“你難道不喜歡甜?”說著便將他撲倒在玉簟上,捧著他的臉一下下親在他唇上,“那我也剛吃過冰碗,你喜歡不喜歡我這么甜?”
當(dāng)然喜歡。可彼時他沒有回答她,在她惡作劇得逞,招惹了他便想要離開之際一把將她扯了下來,重重吻住了她。
那真的是一段很好的時光。
那時候,他一心以為他們還會有很多那種很好的時光。
誰知他們之間最后會是這樣。
他又嘗了一口手中的冰碗。
“好吃嗎?”祖媞撐著腮問他。那期待的目光同多年前一模一樣。
連宋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并沒有回答好吃或不好吃?!班牛液芟矚g?!彼鸱撬鶈枴C髅髡f著喜歡的話,語聲中卻含著傷感。
但祖媞沒有注意到??此簧滓簧壮员?,她靜了會兒,忽然揚手將橫在他們中間的小幾挪開了,坐近了點兒,偏頭看他:“小三郎,我想和你說一件事?!?
今夜她的任務(wù)很重,在和他談?wù)撟屗t些選妃的事前,另有一樁重要之事她需先同他說明。
連宋舀起最后一勺冰,看她一眼:“什么事?”
祖媞沉默了片刻:“我想告訴你,”她神色變得凝重,“煙瀾并不是長依仙子。長依仙子,她其實是我的一口靈息?!?
連宋放下了冰碗。嗒的一聲。
那聲音并不很響,祖媞卻頓了一頓。她垂下了眸,刻意不去看他,將白日殷臨同她所言種種飛快說了一遍,又告知了他她在鎖妖塔中的所見:“……告訴你這些事,是我覺得你應(yīng)當(dāng)知曉,而長依應(yīng)該也不愿你繼續(xù)將煙瀾誤認作她。”她語聲慢了下來,“接下來我要說的,是關(guān)于長依的感情……她最后留下了一些執(zhí)念,其中之一是她想讓你知道,那些年在九重天上,她喜歡的人并非二皇子桑籍,其實是你。只因她知曉你本性無情……你允許神女們因征服欲而接近你,卻極厭惡她們?yōu)槟闵椋坏┯姓l向你告白真心,便會為你厭棄,所以她不敢告訴你她的感情。且她又害怕你發(fā)現(xiàn)她思慕你,為求萬全,她撒了謊,讓整個九重天都相信了她喜歡的人是桑籍。她臨死之前對你說‘若有來生’……那句沒有說完、她也不敢說完的話,是若有來生,她想和你在一起?!?
說完這些話,她才看向他。青年微垂著眸,臉上沒什么表情。她不確定他在想什么。便如她同殷臨所說那般,他要怪罪他們也好,無論怎樣都好,都是她需面對的。她輕喚了他一聲:“小三郎,”問他,“你在想什么?”
這白玉樓旁種著一棵極高大的廣玉蘭樹,一樹玉蘭花花繁似錦,夜風(fēng)吹過,些許花瓣飄落,連宋抬頭,接住一片花瓣,道:“我在想,她的確了解我。她是對的,若讓我知道她喜歡我,我們便做不成朋友了。”
他將那玉蘭花瓣放在唇邊,吹了吹,竟吹出了幾聲悠揚調(diào)子。祖媞驚訝地看著他。他笑了笑,抓了一片花瓣,遞給她:“你也想試試?”祖媞搖了搖頭。他便將那花瓣收回來,放在唇邊又吹了幾聲。然后他停住了,拈著那花瓣,忽然沒頭沒尾地說:“我生在承平年代,孩提時被慣壞了,要什么有什么,這種日子過多了,容易長成個紈绔。雖然最后僥天之幸,我沒有成為一個紈绔,但卻走入了另一個極端,著了相,覺得世事無趣,萬事皆空。我在四萬歲時認識了長依,后來知道她喜歡我二哥,看她對二哥那樣死心塌地,仿佛會至死不渝,年少的我覺得她對二哥的愛可能會是一種恒久不變之物。為了證明這一點,我救了她。而如今你讓我知道了,其實一開始我想要證明的就是不存在的東西?!闭f到這里,他停住了,沉默了一瞬后看向祖媞,冷不丁道,“不過,既然長依是你的靈息,是你的一部分,那是不是你現(xiàn)在愛上我,并且至死不渝,就能證明這世上真的有‘非空之物’存在了?”
祖媞有點蒙:“小三郎……”
他淺淺一笑:“嚇到了?我只是開玩笑。”
祖媞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發(fā)現(xiàn)很難辨別他是不是在開玩笑,想了想,還是解釋道:“長依雖是我的靈息所化,卻并非我,她是獨立于我的完整存在?;蛟S因源于我,情感上……”“情感”二字她說得含糊,“多多少少受了我一些影響。但萬年修煉,她修成的是她自己。鎖妖塔中,我雖然看到了她的部分過往,看到了她的情感,也看到了她的執(zhí)念,但我卻無法與她共情。你知道無法共情是什么意思吧……”
像是擔(dān)心他不懂,她打了個比喻:“就譬如我曾在凡世有過十六次轉(zhuǎn)世的經(jīng)歷,那十六次轉(zhuǎn)世,如今回憶起來,俱是歷歷在目,那些經(jīng)歷,那些情緒,全是我的,所以那些轉(zhuǎn)世每一世都是我。然長依的愛恨和經(jīng)歷不是,它們是她自己的,是我可以看到卻無法感同身受的東西。彼時在鎖妖塔中,遺留在彼處的靈息回到了我身體里,或許是在我體內(nèi)感覺到了你種下的噬骨真言,靈息裹挾著的執(zhí)念和傷痛很快便被撫平了,長依的意識也在執(zhí)念和傷痛被撫平的那一刻消散無蹤了。”說完這些話,她近似鄭重地看向連宋,“回到我體內(nèi)的靈息,便只是靈息而已,小三郎,你不可以把我當(dāng)作長依,我不是她。”
青年靜了片刻,拈著手中的花瓣:“當(dāng)然。”他說,“當(dāng)然,她是獨一無二的長依?!边^了會兒,又道,“我雖對她并無男女之情,但當(dāng)年確然很欣賞她。長依也證明了她值得我的看重和欣賞,我的確不該把煙瀾認作是她。”
祖媞默然了一瞬:“你也是被我們騙了。抱歉,小三郎。”
青年揉碎了手中的花瓣,忽然問她:“你說在凡世轉(zhuǎn)世的那十六世每一世都是你,對吧?”
祖媞怔了一下:“嗯?!彼噶酥副凰旁谝慌缘谋?,“喏,如何做冰碗便是我在第十世學(xué)到的手藝,那一世我開了個酒坊。”
他點了點頭,仿佛只是隨意問她:“你每一世學(xué)到的新技藝都能帶到下一世嗎?”
她便也隨意地答:“不能,因為下一次轉(zhuǎn)世時,我不會再有上一世的記憶,但是學(xué)會的情感會帶到下一世,因為那是刻在魂魄中的東西,無法忘記。”
他沉默了會兒,神情像是放空了:“真的無法忘記嗎,用術(shù)法將它們自你的魂魄中剝離,不就可以忘記了嗎?”
聽上去連宋像是在同她探討一些術(shù)法問題。祖媞順著他的思路想了想,發(fā)現(xiàn)這還真的可以?!班??!彼澩?,“照理說可以如此,但那應(yīng)該……”她微微皺起了眉,“應(yīng)該會很痛。”
青年脫口而出:“既然會很痛,那為什么……”但話說到一半他停住了,揉了揉額角,“算了?!?
青年的反應(yīng)著實有些奇怪,她不禁疑惑:“你剛說‘為什么’……是指什么?”
“沒什么,”青年再次抓了片花瓣,放在指間把玩,“只是想到怎么沒有誰研制一種不痛苦地剝離情感的術(shù)法。”
因青年的表情實在太過云淡風(fēng)輕,祖媞信了這話,想了想回他:“因為沒有誰有這樣的需要吧?!?
他笑笑:“也是?!北銢]再說什么。
見青年不再說什么,祖媞輕咳了一聲,看向他:“小三郎,我有個問題想要問你?!?
青年把玩著花瓣,看她一眼:“什么問題?”
她撐腮,裝出一副并不十分在意只是隨口問問的模樣:“我就是有點好奇,你為什么厭惡別人對你生情?”
連宋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祖媞的問題,他輕輕挑了下眉:“也不能說厭惡。只是我不喜歡她們,所以不想應(yīng)對而已?!?
這個回答是祖媞不曾預(yù)料到的,她難解地皺眉:“不喜歡她們?可你明明讓她們進了元極宮……”
聞她之言,連宋也撐住了腮,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你以為她們是因喜歡我才入的元極宮?那你就錯了,于她們而言,我更像是個獵物,而這是個捕獵游戲。但她們的耐心通常又都很短暫,所以一般三五個月后,天步就會將她們送走。至于你問我為什么要允她們?nèi)朐獦O宮……”他唇角微揚,便有了幾分玩世不恭,又像是自嘲,“因為有時候我也會覺得孤獨無聊吧,她們雖是帶著征服心而來,目的是馴服我這個浪子,但這些都無所謂,我并不在意,她們都是絕好的稱職的玩伴,我們應(yīng)當(dāng)算……各取所需?”
祖媞眨了眨眼,想了會兒:“所以你只是想要一個可以在你無聊時陪著你的玩伴,你其實也不懂怎么喜歡人?!?
她的總結(jié)讓他靜默了一瞬。不懂怎么喜歡人嗎?不,我可太懂了。他在心底微嘲地想,卻也沒有去否認她的總結(jié),只模棱兩可地道:“如今我可是很忙的,你難道不知元極宮已許多年不曾迎入新人了嗎?”
祖媞心想,也不見別的神君宮中有美人來來去去,過去是你走了岔道,如今元極宮不再常迎新人這不是應(yīng)該的嗎?但又想,唉,過去也是他不懂事,算了。想著“算了”,卻又有些擔(dān)憂,微抿了抿唇,問道:“如今你忙也是因大戰(zhàn)在即,若是三年后大戰(zhàn)結(jié)束,此劫平息,小三郎,你會又覺得孤單無聊,再去同那些姑娘們各取所需嗎?”
一、二、三……她已在心底數(shù)完了十個數(shù),但一直未等到連宋回答,不禁抬眸看向他,卻發(fā)現(xiàn)他在走神。
“小三郎?!彼p喚了他一聲。
他才注意到她的目光,視線有了焦點,落在了她臉上?!安皇且恍?,是一個?!彼m正道。
在她露出蒙然不解的神色時,他很淡地笑了一下:“這次我想找一個我喜歡的人,然后再也不讓她離開?!?
“你……想娶妃了?”
他不置可否:“我的年紀也差不多到了?!?
她丹櫻似的唇開合數(shù)次:“那、那你這三年可別娶?!?
“為什么?”他問她。
“因為……”她定了定神,在突然空白的腦子里搜尋到了此前斟酌好的借口,“因為大劫在即,時間很緊迫了,我們要為此好好準備,不是嗎?”
他看著她,突然笑了一聲:“你倒是時刻心系八荒?!?
這像是一句調(diào)侃的話。
但他調(diào)侃得沒錯。她的確時刻心系著八荒,這是她的宿命,是她即便可以選擇,卻不能,也無法背棄的責(zé)任。
即便意識到有了七情的自己喜歡了一個人,她也不敢、不能將那人放在她的宿命和責(zé)任之前。
唯一的路,是在無怨地背負這種命運和責(zé)任的同時,努力尋求一個活下來的機會。
若她能活下來,她想得到她喜歡的這個人,擁有普通凡人們都可以擁有的、她在那十六世里也曾好奇過的幸福。
祖媞抬眸望著與她相隔不過尺余的青年。
她突然傾身過去,手碰了碰他的鬢。
離得這樣近,他身上的白奇楠香絲絲縷縷鉆進她的鼻,令她心跳也心驚。她的手有些顫,但那微顫的指還是在他的發(fā)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她撤開了,于瞬息間在手中變化出了一片綠葉,呈在了他面前。
無法靠近,卻想要靠近,或許這就是喜歡,或者愛。他過去也常如此戲弄她。彼時她從沒想過什么喜歡或愛,只覺那是小三郎同女子們相處的一貫做派,她并不當(dāng)真。當(dāng)然,此時她也不會將過去他的戲弄當(dāng)真,她只是推己及人地覺得,這是一種不會被對方當(dāng)真,但又可以接近對方的便利行為。因此她學(xué)著他,也對他如此。他是個好老師,她也會是個好學(xué)生。
連宋根本沒去看她手中的綠葉,他完全怔住了:“你……”
“你頭上有片葉子,我?guī)湍隳孟聛砹恕!彼厮?
她如此坦然,眉眼又如此天真,他想要懷疑,卻根本不能懷疑她此舉是對他別有用意。
她微嘟起紅唇,朝著掌中綠葉輕輕吹了口氣,那綠葉立刻變成了綠色的光點飛舞在他們身邊?!靶∪?,是不是很美?”她烏發(fā)如瀑,微微偏頭看著他,眉眼微彎,甜得像是一個夢。
“是?!彼c頭,“很美?!闭f的卻并非那光點。
他真的對她毫無抵抗力。他想。便是不愿接納同自己的舊情,便是不能再愛上他,但他始終是唯一與她立下噬骨真言的人。她與他毫無隔閡,她這樣信任他,也喜歡他,雖不是他想要的那種喜歡……可她仿佛……也夠喜歡他的了。就這樣,是不是也不錯?
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過了會兒才離開,他的掌中也出現(xiàn)了一片葉。
她曲起雙腿,頭枕在膝上,就像她仍是當(dāng)初那個在凡世的小姑娘,抿唇看著他笑:“小三郎,你也吹一吹。”
他接過那片樹葉,卻沒有學(xué)她將那樹葉吹散成為光點,而是用它吹了一支曲子。他希望她的樂理如她在凡世時那樣不好,這樣她就無法聽出他吹奏的是首求愛的小民謠。而祖媞果然沒有聽出來。
她在那悠揚的笛聲中靠著他的肩,慢慢睡著了。
當(dāng)她完全放松,靠著他的肩膀小睡之際,他攬過她,看了她一會兒,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她額間印下了一吻。
因她的笑、她伸過來的手、她枕在他肩側(cè)小睡時的平穩(wěn)呼吸,心魔被壓了下去,被關(guān)在了心的最深處,那些偏執(zhí)在這一刻也不見了蹤影。
起碼這一刻,他是沒有怨恨,享受著同她相處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