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青年藝術家畫像(譯文名著精選)
-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
- 4954字
- 2018-05-14 12:05:08
一
從前[1],在一個很美妙的時刻,有一頭哞哞母牛在路上踽踽而行,這頭哞哞母牛在路上彳亍而行時遇見了一個名叫小杜鵑[2]的可愛的小孩兒……
這故事是他父親告訴他的:他父親從單片眼鏡后面細瞧他:他的臉毛茸茸的。
他是小杜鵑。哞哞母牛從貝蒂·伯恩居住的路上走來:她賣檸檬棒糖。[3]
哦,野玫瑰
在小小的綠地上盛開。
他吟唱這支歌[4]。那是他的歌。
哦,綠色的玫瑰與土地。
當你初次尿床的時候,開始時還是溫熱的,然后變得冰冷。他媽換上了油布。那油布發出一種怪味兒。
他媽散發出一種比他爸好聞得多的味兒。她在鋼琴上彈奏水手號角給他的舞伴奏。他跳了起來:
嗒啦啦,啦啦,
嗒啦啦,嗒啦啦迪,
嗒啦啦,啦啦,
嗒啦啦,啦啦。
查爾斯伯父[5]和丹特[6]拍著手。他們的年歲都比他的父母大,而查爾斯伯父比丹特還要年長。
丹特的衣櫥里有兩把刷子。一把背面是醬紫絨的衣刷是為邁克爾·達維特[7]準備的,另一把背面綴綠絨的衣刷是帕內爾[8]專用的。他每次給丹特拿去一張薄皺紙時,她便給他一片口香糖。[9]
萬斯家住在7號。[10]他們擁有不同的父母。萬斯先生和夫人是艾琳的父母。他長大后要娶艾琳做妻子。他去躲避在桌子底下。他媽說:
——哦,斯蒂芬會道歉的。
丹特說:
——哦,要是他不道歉,老鷹會飛來啄走他的眼睛。[11]
啄走他的眼,
快道歉吧,
快道歉吧。
否則啄走他的眼。
快道歉吧,
否則啄走他的眼,
否則啄走他的眼,
快道歉吧。
***
寬闊的操場上到處是男孩兒。所有的人都在嘶叫,班督導高聲吶喊給他們打氣。夜色蒼茫而陰冷,在足球運動員每一次沖鋒陷陣之后,那油膩膩的皮球便像一頭大鳥一般凌空穿越過晦暗的暮色。他一直在他所屬的梯隊里溜邊兒[12],班督導瞧不見他,也可免吃粗暴的硬腳頭,裝模作樣地跑來跑去。在這一群球員之中,他感到自己身子矮小而孱弱,目光近視而模糊。羅迪·基克海姆[13]卻迥然不同:所有的同學都說他會成為第三梯隊的隊長。羅迪·基克海姆是一個正派人,而納斯梯·羅奇卻是一個令人生嫌的家伙。羅迪·基克海姆在他的存衣柜里有一副護膝[14],在飯廳里有飯籃。納斯梯·羅奇有一雙大手。他稱星期五布丁為毛毯狗。有一天,他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斯蒂芬回答道:
——斯蒂芬·德達羅斯[15]。
納斯梯·羅奇說:
——這名字有什么含義?
沒等斯蒂芬回答,納斯梯便問道:
——你爸是干什么的?
斯蒂芬答道:
——一位紳士。
納斯梯·羅奇問:
——他是地方長官嗎?
他在他的隊陣的邊兒上從這兒跑到那兒,不時地奔上那么幾下。他的手凍得通紅。他將手伸進束著皮帶的灰外套的側口袋里。皮帶就繞在他的口袋上。皮帶也意味著給人一頓臭揍。有一天,有人對坎特韋爾說:
——瞧我來揍你一頓。
坎特韋爾答道:
——有種去揍塞西爾·桑德爾。我倒要瞧瞧看。他不給你屁股上來上那么一腳才怪呢。
那些不是文雅的詞兒。他媽囑咐過他在公學里不要和說粗話的同學講話。多好的媽!開學的第一天,當她在城堡[16]的大廳里與他道別時,她把面紗撩在鼻子上吻他:她鼻子和眼睛發紅了。她是一位可愛的媽媽,可是當她哭泣的時候,就不那么可愛了。他假裝沒見到她行將要哭泣的樣子。他爸給了他兩枚五先令零花錢。他爸對他說,他需要什么,就給家里寫信;絕不要干告密的勾當[17]。學院教區長[18]在城堡的門口與爸媽握手告別,微風吹拂著他的祭司法衣[19],汽車載著他的爸媽遠逝而去了。他們在車上對著他啜泣,揮舞著手:
——再見,斯蒂芬,再見!
——再見,斯蒂芬,再見!
他卷進了一場混戰之中,他懼怕那發亮的眼睛和沾滿爛泥的靴子,一骨碌蹲下身子從腿腳間往外望。伙計們在掙扎、呻吟,腳頭互相摩擦,踢著,跺著。杰克·勞頓的黃靴子將球盤了出來,于是所有的腿腳和靴子便緊追其后。他在后面奔了一會兒便停止了腳步。再跑下去也沒用。他們很快就要回家度假了。在自修室用完晚餐后,他把粘在他課桌里的數字從77改為76。[20]
待在自修室里比戳在這寒風之中要舒適多了。天空蒼茫而陰冷,城堡里亮著燈火。他在心中納悶,漢密爾頓·羅恩是從哪扇窗戶將他的帽子扔在隱籬上的,當年在窗戶下是否有花壇。[21]有一天,管事將他召到城堡,給他瞧士兵開槍打在木門上的痕跡,并給他一塊耶穌會修士們吃的松脆的酥餅。看著城堡的燈火,令人覺得舒心而溫暖。那猶如書里描述的一般。也許萊斯特大教堂就是那樣的。在《康韋爾博士拼寫讀本》[22]里有一些很美的句子。雖然他們像詩,但不過是供人學習拼寫的句子而已。
沃爾西[23]長眠于萊斯特大教堂
教堂執事親自將他埋。
黑腐病是植物病,
而癌是動物的絕癥。
躺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將手枕在腦后,背誦一遍這些句子,真是太美好了。他打了一個冷戰,仿佛他的皮膚沾上了冰冷的黏乎乎的尿水。韋爾斯把他扔進廁所的小便池[24]里,真是太卑鄙了,僅僅因為他不愿將他的小鼻煙盒與韋爾斯交換陳年的懸線核桃,那懸線核桃曾擊碎過四十只核桃。[25]那尿水是多么的寒冷,多么的黏乎!有位同學曾經親眼見到一只大老鼠跳進便池里去。媽和丹特端坐在壁爐前,等待布里吉特端茶來。[26]她將腳擱放在火爐圍欄上,她那飾有珠寶的拖鞋被火烤得這么熱,發出這么可愛的暖烘烘的味兒!丹特知曉許多事兒。她給他講莫桑比克海峽在哪兒[27],哪條河是美國最長的河流[28],以及月亮上最高的山脈叫什么[29]。阿納爾神父[30]比丹特還要博學,因為他是神父,他爸和查爾斯伯父都夸丹特是一個聰穎的、博覽群書的女人。當她晚餐后噯氣,將手遮掩在嘴前時,那就是說她犯胃灼熱了。
在操場上,有一個聲音大聲喊道:
——全體進屋!
然后,從第二梯隊和第三梯隊[31]傳來別人的喊聲:
——全體進屋!全體進屋!
球員們聚攏在一起,一臉通紅,渾身是泥,他來到他們中間,心中竊喜可以進屋里去了。羅迪·基克海姆手里拎著泥濘的球網兜。一個同學請羅迪再給他踢上一腳:但是羅迪徑直走去,甚至不屑于答理他。西蒙·穆南跟他說別再踢了,因為班督導正瞧著呢。這個同學轉身對著西蒙·穆南[32],說:
——我們都知道你為什么這么說。你是麥格萊德的馬屁精。[33]
馬屁精真是一個奇怪的詞。這位同學這么笑罵西蒙·穆南,因為西蒙·穆南總是將班督導祭司法衣的假袖[34]綁在其身后,而班督導總是假裝很憤怒。但屁這字的發聲是丑陋的。有一次,他在威克洛旅館[35]廁所里洗手,洗完手后,他爸提起鏈子將塞子拔起,臟水便從洗手池的口子流下去。當水緩緩地流完時,洗水池淺水口便發出這么一聲:屁——。只是聲音更響亮而已。
回憶起這一切,想起廁所的那一片白色使他覺得寒冷,嗣后又覺得發熱。那兒有兩個龍頭,你打開龍頭,水便流出來:冷水和熱水。他開始覺得冷,然后覺得有點熱:他看見龍頭上印著人名。那真是奇怪的事。
過道里的風也使他感到冷顫。這風奇異而帶有一點濕意。煤氣燈很快就會點燃,燃燒時,它發出輕輕的咝咝聲,像一支小曲。總是這樣的:當同學在游戲室一寂靜下來,你就能聽見這咝咝聲。
這是做算術的時間。阿納爾神父在黑板上寫下一道很難的算術題,然后說:
——現在讓我們來瞧誰能贏。快算,約克!快算,蘭升斯特![36]
斯蒂芬絞盡腦汁,但算術太難,他感到懵了。別在茄克衫胸前的、綴著白玫瑰的小絲質紋章開始顫動起來。他極不善于運算算術,但他竭力全力以赴,不希望約克輸掉。阿納爾神父一臉陰沉,但他沒生氣:他還在竊笑呢。杰克·勞頓啪——一聲捏響手指,阿納爾神父在他筆記本上瞧上一眼,說:
——對。好極了,蘭升斯特!紅玫瑰贏了。快,約克,快算!
杰克·勞頓往側邊瞧了一眼。綴有紅玫瑰的小絲質紋章,因為他戴著一頂藍色的水手帽,而顯得非常的神氣。斯蒂芬一想到要么杰克·勞頓,要么他贏得這場初等算術比賽第一名,臉就發燙。有幾個星期,杰克·勞頓得第一名,有幾個星期,他獲桂冠。他在算第二道算術題時,他那白色的絲紋章在顫動,他聽到了阿納爾神父的聲音。這時,他所有的認真勁兒消失殆盡了,他感到臉頰一下子涼了下來。他心想他的臉一定蒼白無色,因為臉龐是那么冰涼。他算不出算術題的答案來,但這無關緊要。白玫瑰和紅玫瑰:這是些讓人一想起就感到美的顏色。而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的證書也是美麗的顏色:粉紅色,奶黃色和淡紫色。淡紫色、奶黃色和粉紅色的玫瑰讓人一想起就感到美。一朵野玫瑰也許會是這些顏色,他憶起了那首關于野玫瑰在小小的綠地上盛開的歌。但是你不可能見到綠玫瑰。也許在世界的什么地方你能見到。
鈴聲響了,同學們從教室里出來,沿著走廊走向飯廳。他坐著呆望著盤里的兩塊黃油,不想吃那潮乎乎的面包。桌布濡濕而揉皺。他喝完了圍著白圍裙的笨手笨腳的飯廳幫工沖在他杯子里的滾熱的淡茶。他在心中尋思,飯廳里幫工的圍裙是不是也是濕漉漉的,是不是所有白色的東西都是冰冷而潮濕的。納斯梯·羅奇和索林[37]喝家人送來的罐裝的可可茶。他們說,他們喝不了這茶;那是泔腳水。同學們說,他們的父親是地方長官。
對于他來說,所有的男孩兒都顯得很怪譎。他們都有父親、母親,穿不同的衣服,講話的聲氣也不同。他渴望回家,將腦袋枕在媽媽的膝上。但是,他不能:他只盼望這游戲、學習和祈禱趕快完結,好快快上床睡覺。
他又喝了一杯熱茶,弗萊明問道:
——怎么回事?你哪兒疼還是怎么的?
——我不知道,斯蒂芬說。
——你準是犯胃病了,弗萊明說,因為你的臉看上去這么蒼白。會好的。
——哦,是的,斯蒂芬說。
但是,他沒犯胃病。他心想,他是犯心病,要是心那兒會生病的話。弗萊明問他是完全真誠的。他想哭。他將手肘撐在桌上,將耳朵闔上又打開。每次他打開耳朵時,他便聽見飯廳里的喧嘩。那猶如深夜夜行的火車的咆哮。當他掩上耳朵,那喧闐便消逝了,猶如火車飛駛進了山洞隧道。在達爾克那夜,火車就是這么喧囂奔騰的,而當他一駛進隧道,喧鬧便消逝殆盡了。[38]他閉上了眼睛,火車在奔駛,咆哮著,輒然消逝;再咆哮,再消逝。傾聽著它轟然呼嘯,戛然中止,從隧道里叱咤而出,然后又中輟無聲,真是太好了。
第一梯隊的球員開始沿著飯廳中央的墊子走進來,他們中有潘迪·拉斯、吉米·馬吉[39]、被允許抽雪茄煙的西班牙人和戴一頂毛茸茸帽子的小葡萄牙人。然后才是第二梯隊和第三梯隊的桌子。每一個人走路的樣子都與眾不同。
他坐在游戲室的一個角落里,裝模作樣瞧多米諾牌戲,時不時他能倏然聽見那煤氣燈的小調。班督導和幾個男生站在門口,西蒙·穆南正在將他的假袖打結在一起。他正在跟他們講關于圖拉貝格的事。[40]
然后,他離開了門口,韋爾斯走近斯蒂芬,說:
——告訴我們,德達羅斯,睡前你吻你媽嗎?[41]
斯蒂芬回答道:
——我吻。
韋爾斯轉身對著其他同學,說:
——哦,瞧,這家伙說他每晚睡前親吻他媽。
其他同學中止了游戲,轉過身來哈哈大笑。在眾目睽睽之下,斯蒂芬臉刷地通紅,說:
——我不吻。
韋爾斯說:
——哦,瞧,這家伙說他睡前不吻他媽。
他們又哈哈大笑起來。他竭力跟大伙兒一起笑。剎那間,他感到全身發熱而困惑。怎么回答才算對呢?他作了正反兩面的回答,而韋爾斯仍然訕笑他。韋爾斯一定知道正確答案的,因為他是語法三年級的學生。他竭力去想像韋爾斯母親的樣子,但他不敢抬頭瞧韋爾斯的臉龐。他厭膩韋爾斯的臉。正是韋爾斯前天將他扔進廁所便池的,只因為他不愿將他的小鼻煙盒與韋爾斯交換陳年的、曾擊碎過四十只核桃的懸線核桃。這樣做是很卑鄙的;所有的同學都這么說。那尿水是多么的寒冷而黏乎!有位同學親眼見到一只大老鼠跳進便池里去。
便池里冰冷的黏液沾滿了他的全身;當上課的鈴聲響了,學生從游戲室里列隊而出,他感到走廊和樓梯的冷風直往他衣服里灌。他仍然在竭力思索正確的答案應該是什么。吻母親是對還是錯呢?吻,是什么意思呢?你抬起臉道晚安,然后母親俯下身來。那就要親吻了。他媽將嘴唇貼在他臉頰上;她的嘴唇柔軟,濡濕了他的臉頰;而且還發出細微的叭——的一聲。為什么人們的兩張臉要那么做呢?
坐在自修室里,他打開了課桌的蓋,將粘貼在里面的數字從77改為76。圣誕節假期仍然十分遙遠:但它總是要來臨的,因為地球總是在轉。
他地理課本的扉頁上印刷著一幅地球的畫:飛云簇擁著一只大球體。弗萊明有一盒蠟筆,一天晚上自修時,他將地球涂成綠色,將云霧著醬紫色。這猶如丹特衣櫥里的兩把刷子,一把背面綴綠絨的衣刷是帕內爾專用的,而那把背面是醬紫絨的衣刷是為邁克爾·達維特準備的。他沒有叫弗萊明這么設色。弗萊明自己這么上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