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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打開地理書復習;他記不住美國的地名。不同的地方名字迥異。它們分布在不同的國家,國家分布在不同的大陸,而大陸存在于地球之上,地球存在于宇宙之中。

他翻到地理書的襯頁,讀他書寫在那兒的關于他自己、他的名字、他存在于何處的話:

斯蒂芬·德達羅斯

初級語法二年級[42]

克朗哥斯·伍德公學

沙林斯

基德爾郡[43]

愛爾蘭

歐洲

地球

宇宙

這是他親筆寫下的:有一晚,弗萊明在相對的一頁上戲謔地寫上:

我名叫斯蒂芬·德達羅斯,

愛爾蘭,我的祖國。

我的安身之地在克朗哥斯

天堂正是我的歸宿。

他倒著念詩句,這就不是詩了。他在襯頁上從最末一行往上念,一直念到他的名字。那就是他:他又往下念。宇宙之外是什么?一片虛無。在宇宙的周邊有什么東西表明它與太虛的界限呢?那不可能是一堵墻;很可能在一切的周邊有一條極纖細、極纖細的線。思考這一切是需要極寬闊的心懷的。只有上帝能做到。他竭力思索一個偉大的思想應該是怎么樣的;但他只能想到上帝。上帝是天主的名字,正如他的名字是斯蒂芬一樣。Dieu是法語的上帝,那也是天主的名字;當有人對上帝祈禱,說Dieu,上帝便立刻知道祈禱者是一位法國人。雖然在世界上不同的語言以不同的名字稱呼上帝,雖然上帝懂得所有用不同語言祈禱的人們,上帝總是這一個天主,天主真正的名字叫上帝。

這么思索讓他覺得很累。這使他覺得腦袋發脹。他翻開了襯頁,疲憊地瞧著紫云中的綠色的圓圓的地球。他琢磨他到底應該欣賞哪一種顏色,是綠色還是醬紫色,因為丹特有一天用剪刀撕去了為帕內爾準備的衣刷背面的綠絨,對他說帕內爾是一個壞人。他心中納悶他們是否在家里還在為此而爭論不休。那是政治。他們形成了兩派:丹特一派,他父親和凱西先生[44]屬于另一派,他媽和查爾斯伯父中立。報紙上每天都有有關這事件的報道。

他并不太懂得政治意味著什么,他也不知道宇宙的邊際,這使他感到痛苦不堪。他覺得渺小而孱弱。他什么時候才能像詩歌與修辭年級的同學那樣呢?他們大聲說話,穿偌大的靴子,學三角。那將是十分迢遙的事。首先得過完假期,然后是下學期,假期,另一個學期,另一個假期。這猶如隧道里駛進駛出的火車,猶如你掩上、又放開耳朵聽到的飯廳里用膳的男孩們的喧鬧。學期,假期;駛進隧道,又從隧道呼嘯而出;一片喧囂,然后驟然一片靜寂。多么遙遠!眼下最好還是上床睡覺吧。小教堂做完祈禱后,便可以入寢了。他哆嗦,打呵欠。被褥暖和一些之后躺在床上太舒適不過的了。開始鉆進被子時,很冷。一想到被褥開始時是多么冰冷,他就打哆嗦。不久被子便暖和起來,他可以入睡了。感覺疲乏不堪真是好事。他又打了一個呵欠。做完晚禱便可就寢:他哆嗦,想打呵欠。再過幾分鐘,一切就好了。他感到從那寒峭的令人打冷顫的被子里升騰起一絲暖意,被窩里越來越暖,他感到周身暖烘烘的,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但他仍然有點哆嗦,仍然想打呵欠。

晚禱的鐘聲響了,他隨著別的同學走出了自修室,步下樓梯,沿著走廊前往小教堂去。走廊里燈光黯淡,小教堂里燈火幽幽。一切很快就會被黑暗吞沒,而進入夢鄉。小教堂里凜冽的夜氣襲人,大理石的顏色猶如夜色籠罩的大海[45]。大海無論日夜都是寒冷的:但晚上尤然。與他爸房子相鄰的海堤下的大海冷冽而幽暗。但鍋架上總是有沖飲香甜混合飲料的開水壺。[46]

小教堂執事在他的頭頂上祈禱,他記得應唱圣歌:

哦,主,請啟開我們的嘴唇

我們將頌揚您的圣明。

救贖我們吧,哦上帝!

哦主,快救贖我們!

在小教堂里有一絲冷冽的夜氣。一種神圣的氣息。那不是星期日彌撒跪在教堂后面那些年邁的農夫的味兒。農夫的味兒是空氣、雨絲、泥煤和燈芯絨相糅合在一起的味兒。那是些非常圣潔的農夫。他們就在他的脖梗兒上呼吸,一邊祈禱,一邊嘆息。一位同學說,他們居住在克蘭[47],那兒全是窄小的農舍,他乘沙林斯出租馬車駛過時,看見一位農婦手中抱著孩子佇立在一座農舍的半門[48]前。要是能在那農舍里冒煙的泥煤的爐火前,在那由爐火點燃的幽暗——一種暖洋洋的幽暗之中,吮吸一下空氣、雨絲、泥煤和燈芯絨——農夫的氣息,睡上一夜的話,該有多美。但是,哦,林間的道路黑黝黝的!在黑暗之中你會迷路。一想到這,他就感到懼悚。

他聽見教堂執事吟誦最后禱文的聲音。他也在祈求保佑,以應對野外樹叢的黑暗。

哦,主,我們懇求您蒞臨此地,蕩滌所有魔鬼的陷阱。愿您那圣潔的天使降臨于斯,保佑我們太平,愿您的祝福經我們的救主基督每時每刻陪伴我們。阿門。

在宿舍脫衣服時,他的手指顫抖起來。他催促手指快脫。他必須在煤氣燈捻弱之前——這樣,他死后不會去地獄受煎熬——脫完衣服,跪下作他的禱告,并上床。他將長襪順勢一溜兒卷起來脫掉,飛快地穿上睡衣,顫抖著跪在床邊,迅疾地復述他的禱文,生怕煤氣燈滅掉。他喃喃細語時,他感到肩膀在顫抖:

上帝,請保佑我的父親和母親,愿他們與我同在!

上帝,請保佑我的弟妹,愿他們與我同在!

上帝,請保佑丹特和查爾斯伯父,愿他們與我同在!

他為自己祝福,然后,將腳頂在睡衣的下擺里,飛快地爬上床,全身蜷縮在冰涼的白被褥下,一個勁兒地顫抖。他死后不會去地獄了;顫抖總會中止的。有人向宿舍里的男孩兒們[49]道晚安。他從蓋被上往外偷覷了一眼,黃色的帳幔輕垂在床的四周,將他與外界隔絕開來。燈火靜悄悄地捻弱了。

班督導的腳步聲走開了。到哪兒去?步下樓梯,沿著走廊走開,還是走到盡頭他自己的寢室?他瞧見了一片黑暗。關于眼睛如同馬車燈一般巨大的黑狗夜間時分會在漆黑之中覬覦的故事是真的嗎?同學說那是一個殺人犯的鬼魂。一陣恐懼長久地攫住了他,使他渾身打冷戰。他瞧見了城堡黝暗的門廳。穿著舊式服飾的年邁的仆人們在樓梯上的熨衣室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年邁的仆人們非常安詳。燃著壁火,但大廳里仍然黑魆魆的。有一個人影從大廳的樓梯上潛行而上。[50]他披著將軍的白斗篷;他的臉龐蒼白而古怪;他的手緊按在身側。他用那怪譎的眼光盯視著年邁的仆人們。他們瞧了他一眼,認出了主人的臉和斗篷,心中明白他早已中了致命傷。他們正是在昏暗之中——在黝暗與寂靜之中瞧見他的。他們的主人在遙遠的大海彼岸布拉格戰場上被擊中而喪命。他當時屹立在戰場上;手緊按在身側;臉龐煞白而古怪,披著將軍的白斗篷。

哦,回想這一切令人感到多么凄冷而怪異。所有的黑暗都是凄冷而怪異的。在黑暗之中,有蒼白無色、怪譎的臉,像馬車燈一般的偌大的眼睛在游蕩。他們是謀殺者的鬼魂,是在遙遠的海外戰場上被擊中而喪命的鬼影。他們的臉龐這么詭異,他們到底想說什么呢?

哦,主,我們懇求您蒞臨此地,蕩滌所有……

回家度假!同學們對他說:那太美了。在冬日的清晨,在城堡門外乘上出租馬車[51]。出租馬車在礫石道上奔駛。為學院教區長歡呼!

好極了!好極了!好極了!

出租馬車駛過小教堂,所有的人都脫帽致禮。他們愉悅地在鄉間道路上奔駛。車夫將他們的馬鞭指向博登斯鎮[52]。同學們呼號起來。他們驅車經過快樂的農夫的農舍。他們歡呼,歡呼,再歡呼。他們穿越過克蘭,呼喊著,人們也向他們招手。農婦站在半門前,男人到處是佇立的。在那冬日的氤氳之中有一股令人愉悅的味兒——克蘭的味兒:飽含著細雨,冬日的空氣,冒煙的泥煤和燈芯絨的味兒。

火車里擠滿了學生:一輛長長的巧克力色的火車[53],飾面漆成奶油色。列車員走來走去,開門啦,關門啦,開鎖啦,上鎖啦。這些男子漢穿深藍與銀白色制服;掛著銀白色的哨子,鑰匙開鎖時發出急促的卡嗒卡嗒的音樂聲。

火車在平原上飛駛,掠過艾倫山[54]。電線桿往后飛逝、飛逝。火車往前奔跑、奔跑。它竭盡著全力。在父親屋子的大廳里掛著燈籠和綠枝花環。窗間鏡周圍環繞著冬青枝和常春藤,翠綠色和赭紅色的冬青枝和常春藤盤繞著枝形吊燈。赭紅的冬青枝和翠綠的常春藤簇擁著墻壁上舊日的畫像。冬青枝和常春藤是為他,為圣誕節而裝飾的。

太美了……

所有的人們。歡迎歸來,斯蒂芬!問候的嘈雜聲。他媽吻他。那行嗎?他爸現在是將軍了:比地方長官更大。歡迎歸來,斯蒂芬!

嘈雜聲……

傳來簾幔的吊環在吊桿上收攏、水在臉盆里潑濺的喧嘩聲。傳來寢室里起床、穿衣、盥洗的喧鬧聲:班督導走上走下拍手擊掌告誡同學留意的喧嚷聲。一縷微弱的陽光照射在收攏起來的黃色的帳幔上,照射在凌亂的床上。他的床發熱,他的臉頰和身子發燙。

他爬起身,坐在床沿。他感覺孱弱不堪。他想穿上襪子。襪子粗糙極了。陽光古怪而陰冷。

弗萊明問道:

——你不舒服嗎?

他不知道;弗萊明說:

——躺下吧。我去報告麥格萊德說你病了。

——他病了。

——誰?

——報告麥格萊德。

——躺下吧。

——他病了嗎?

一位同學攙扶著他的手臂,他脫去死死緊貼在腳上的長襪,爬上了發熱的床。

他蜷縮在被褥里,被衾里的溫熱讓他感覺舒適。他聽見同學們穿衣趕著去做彌撒時,在談論他。他們說,把他扔進廁所的便池里,真是太卑鄙了。

然后他們的聲音消失;他們離去了。有一個聲音在他的床邊響了起來:

——德達羅斯,別出賣我們,你肯定不會吧?

那是韋爾斯的臉。他瞧了那張臉龐一眼,看得出來韋爾斯很懼怕。

——我不是故意的。你肯定不會吧?

他爸跟他說過,他絕不能出賣同學。他搖搖頭,說不,并感到很高興。

——我不是故意的,以名譽擔保。那只是開開玩笑。我很抱歉。

臉龐和聲音都消逝不見了。他抱歉,因為他害怕了。驚懼是一種病癥。黑腐病是植物病,而癌是動物的絕癥:或者什么別的不同的病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暮色蒼茫的操場上,在他的球隊里溜著邊兒,一只沉甸甸的球低低地穿越過暮靄。萊斯特大教堂燈火輝煌。沃爾西長眠在那兒。教堂執事親自將他埋葬。

那不是韋爾斯的臉,那是班督導的臉。他沒騙人。沒,沒:他是真病了。他沒騙人。他感覺到班督導的手摸在他的前額上;他感覺到在班督導冰冷的濕漉漉的手下他的前額溫熱而濕潤。那正是一只老鼠會感覺到的,黏糊、潮濕而寒冷。每只老鼠有兩只往外觀覷的眼睛。光滑的黏糊的皮毛,細小、細小的腿,一勾便躍起,烏黑的令人生厭的眼睛往外滴溜溜地瞧。它們能審視如何逃竄。但它們的心無法理解三角。當它們一命嗚呼,它們側身躺倒。皮毛變得干癟。它們成為死亡的東西了。

班督導又來了,那是他的聲音在說,他必須起床,學院副教區長[55]說,他必須起床穿衣,到醫務室去。當他正盡快地穿衣時,班督導說:

——咱們肚子痛,趕快打點去邁克爾修士那兒!肚子痛太可怕了!肚子痛真叫人受不了!

他是很真誠地這么說的。這把他逗樂了。但他不能笑,因為臉頰和嘴唇在打顫:班督導只能自個兒樂了。

班督導大聲喊道:

——快步走!繞圈走!繞圈走![56]

他們一起步下樓梯,穿過走廊,經過浴室。當他走過浴室門口時,不由懷著一種朦朧的恐懼想起那溫熱的泥煤色的池水,那溫熱的水霧,縱身跳入水中的喧鬧,毛巾的味兒,猶如藥味兒一般。

邁克爾修士站在醫務室的門口,從他右邊深色木柜的門里散發出一股類似藥一般的味兒。架子上放著玻璃瓶。班督導對邁克爾修士說話,邁克爾修士回答,稱班督導為先生。他長著一頭微紅的頭發,間雜幾縷白發,模樣兒古里古怪。他將永遠是一位修士,讓人心里真覺得奇怪。同樣讓人心里覺得奇怪的是你不能稱他為先生,因為他是一位修士,模樣兒與眾不同。難道這是因為他還不夠圣潔?為什么他不能趕上別人呢?

在診室里有兩張床,一位同學躺在其中一張床上,當他們走進去時,喊道:

——喂,小德達羅斯!出了什么事?

——天曉得什么事,邁克爾修士說。

他是語法三年級生,當斯蒂芬脫衣時,他請邁克爾修士給他拿一塊涂奶油的烤面包來。

——啊,勞駕啦!他說。

——討好你啦,邁克爾修士說。上午醫生來了,你便可以拿到出院通知了。

——是嗎?這位同學說。我還沒痊愈呢。

邁克爾修士重復道:

——告訴你吧,你會拿到出院通知的。

他躬下身子去撥火。他后背長長的,活像拉馬車的馬的長脊背。他嚴肅地搖動了一下撥火棍,對語法三年級的學生點點頭。

邁克爾修士走了,不久語法三年級的學生轉身對著墻睡著了。

這就是醫務室。他病了。他們修書告訴他父母了嗎?倘若神父親自去跑一趟,要快得多。要不他自己寫一封信請神父帶去。

親愛的媽媽,

我病了。我想回家。請來校接我回家去。我現在醫務室。

你至愛的兒子

斯蒂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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