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藝術家的心靈歷程——譯者序(2)
- 青年藝術家畫像(譯文名著精選)
-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
- 3956字
- 2018-05-14 12:05:08
三
對喬伊斯來說,女人具有一種神秘的福樓拜式的神的力量。女人與創造和藝術密不可分。對斯蒂芬來說,藝術家無異就是創世主。但神這個詞只有在圣母馬利亞想像力的子宮里才被肉化,也即是具象化。埃瑪成了斯蒂芬的圣母馬利亞,既是他的母親又是他的女友。被意象化的或被神化的女人——無論是玫瑰、鳥、處女想像力的子宮還是圣母馬利亞——都蘊涵著斯蒂芬的愿望和作為藝術家的創造力。喬伊斯甚至將“靈魂”也女性化。拉丁詞mulier(女人)對于斯蒂芬來說,具有柔和的美和令人沉醉的魅力。
在小說出色地描述了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的亞里士多德式的開頭部分,在朦朧的孩提對一個完整的微觀世界的印象中,斯蒂芬對住在7號的萬斯家的艾琳有好感。“他長大后要娶艾琳做妻子”。但結果是災難性的。他媽要他道歉,老鷹要飛來啄走他的眼睛。斯蒂芬無法接近她,因為她是新教徒,新教徒總是訕笑圣母馬利亞啟應禱文。但他還是要鐘情于那一雙又長又白的手,那手長長的,白皙而細瘦,那冰涼而潔白的東西就是象牙塔的含意。
有一天,他站在她身邊,手放在口袋里。她將手伸進了他的口袋,他感覺到她的手多么冰涼、多么纖細、多么柔軟。她陡然縮回手,咯咯大笑著沿著小道的坡路撒腿跑開去。她的金發在腦后隨風飄拂起來,猶如陽光下的金子。這是斯蒂芬第一次對男女接觸的溫柔的感覺。斯蒂芬在這種接觸中總有一種未完成的惆悵。
在經受了自我與權威的沖突之后,在斯蒂芬的夢幻中出現了陰郁的復仇者的形象。這形象代表他童年時聽說與感覺到的怪異與可怕的一切。復仇的基度山伯爵的出現表明斯蒂芬心靈中孕育了反叛耶穌會教士、反叛教會教育的種子。而這種反叛的種子是與“美茜蒂絲光輝燦爛的形象”聯系在一起,與盛開玫瑰的院子聯系在一起。但復仇者與女人的最終的結局是悲劇性的。美茜蒂絲嫁給了別人。在他們最后一次的會面中,復仇者終于作了一個憂郁的、傲慢的婉拒的手勢說:“夫人,我從不吃麝香葡萄。”他拒絕了女人的和解而成為英雄。對于藝術家來說,這是又一次完成的性。
在清澈的冬夜,斯蒂芬和埃瑪在末班馬車的踏板上聊天。斯蒂芬立在高一級的踏板上,埃瑪站在低一級的踏板上。“談話間,她多次蹬到高一級的踏板上來,然后又蹦下去,有那么一兩次她待在他的身旁忘了站下去了。后來還是踩下去了。要是她一直待在他身旁該有多好!該有多好!”但是,埃瑪最終還是成了他賦寫的維拉涅拉詩中的妖婦。“她成了她的國家女性的一個形象,具有一顆蝙蝠般的靈魂,只有在黑暗、神秘與孤獨之中才有活力。”斯蒂芬和她成了陌路人,在圖書館臺階上他也沒有向她招呼。她一手玩弄著愛爾蘭語短語詞典,一面和莫蘭神父調情。斯蒂芬面對的是另一場失敗的令人惆悵的思念。“讓她去和神父調情,讓她去和那教會逗樂吧,那教會不過是基督教廚娘而已。”
斯蒂芬對女人的崇拜表現在他對圣母馬利亞的崇拜上。在他的心目中,圣母馬利亞并不是神,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女人。“一旦他真的想棄惡從善,一旦他真的想懺悔,那么,那令他感動不已的沖動便是希望成為她的騎士。”
喬伊斯式的藝術家英雄所崇尚的女人從艾琳、埃瑪、圣母馬利亞、美茜蒂絲而演變成“一頭奇異而美麗的海鳥”,她代表了阿奎那式的美的極致。
有一位少女佇立在他面前的激流之中,孤獨而凝靜不動,遠望著大海。她看上去像魔術幻變成的一只奇異而美麗的海鳥。她那頎長、纖細而赤裸的雙肢猶如仙鶴的雙腳一樣纖美,除了肉身上留有一絲海草碧綠的痕跡之外,純白如玉。她那大腿,圓潤可愛,像象牙一樣潔白,幾乎裸露到臀部,游泳褲雪白的邊飾猶如輕柔雪白的羽絨。
貫穿在斯蒂芬的女人們的形象之中有一樣東西是恒久不變的,那就是象牙,象牙塔。像象牙一樣潔白。象牙塔的形象出自《舊約·雅歌》第7章3節:“你的兩腿,圓潤似玉,是藝術家手中的杰作。”在啟應禱文中,圣母馬利亞被稱作“神秘的玫瑰”“象牙塔”“黃金屋”“晨星”。所以,可以說,無論是艾琳、埃瑪、美茜蒂絲以及那海鳥般的少女都是圣母馬利亞的肉身化,世俗化。
極致的美的女人的出現意味著新的人生的來臨,意味著創造。我們在喬伊斯1909年寫給諾拉·巴納克爾的信中,明確地表示他要將他與她的關系重建成一種母與子的關系,這種關系因為喬伊斯母親的死亡而斷絕了。對于喬伊斯來說,情人之間的關系太疏遠了。他希冀一種更為緊密的關系:“哦,我希望我能像一個誕生于你的肉與血的孩子一般生存于你的子宮中,領受你的血液的哺育,在你的身體中那溫暖的神秘的黑暗中睡眠!”(《喬伊斯書信集》第1卷第296—297頁)。跟喬伊斯一樣,斯蒂芬的靈魂跳將出來去迎接那創造的召喚:
去生活,去犯錯誤,去沉淪,去成功,去從生命中創造生命!
正如哈佛大學教授哈利·萊文指出的,這種野性的飛翔實質上是一種性完成與藝術創造的比喻。女人、女人想像力的子宮使斯蒂芬英雄最終完成了他的性的夢幻,也即完成了他的藝術的受孕(構想)、妊娠(醞釀)和生產(再現)。在斯蒂芬看來,“藝術家,正如造物的上帝一樣,存在于他創造的作品之中、之后、之外或之上。”斯蒂芬式的性與藝術,性與創造的關系就這樣建立起來了。藝術的宗師每次將日常的經驗演繹成永恒的藝術時,圣性的肉身化便再現一次。斯蒂芬成了他自己的母親。
四
在唯美主義者斯蒂芬看來,自我總是處于與社會的不斷的沖突中,這便形成了藝術與人生的對立,藝術與宗教的對立。藝術和嚴峻的天主教是格格不入的,于是,藝術家從他開始懂事起就與天主教傳統處于對立之中。他父親和耶穌的關系給少年的斯蒂芬以莫大的啟示。德達羅斯先生對“把上帝的神殿當作投票站”作了抨擊。在虔誠的丹特看來,德達羅斯先生的家對教會大祭司毫無敬意。“德達羅斯先生往餐盤上叭——一聲摔下手中的刀叉。他說:‘敬意!愛爾蘭沒有上帝!在愛爾蘭,我們受夠了上帝的罪。打倒上帝!”于是,在斯蒂芬的心目中,宗教與肉欲的沖突,宗教與自由自在的生活的沖突構成了他青春成長期心靈沖突的主要內容。
作為唯美主義者,他總感到自己會墮落。雖然他還沒有墮落,但他會默默地剎那間墮落的。要不墮落太困難了。他感受到他的靈魂正默默地往下滑去,掉墜下去,墮落下去,雖然還沒有掉入泥坑,還沒有完全墮落,但總要墮落的。野性在斯蒂芬的心靈中召喚著他。
在身體的覺醒中,斯蒂芬不再去謹慎斟酌他是否會侵犯天主教的戒律、犯重大的罪愆。他心中充滿了野性的欲望,而這種欲望在愛爾蘭天主教的環境中已壓抑了許久了。
他終于明白他自己的目標是多么的愚不可及。他想筑起一堵秩序與典雅的防波堤以阻擋他外部生活的污穢的潮流,并用端行準則來阻遏內心強大潮流的沖擊。這一切全屬徒然。無論是從外部還是從內部,水已經漫溢過了他的堤壩:潮水再一次洶涌澎湃地拍擊業已傾頹的防波堤。
他熱切地順應心中強烈的欲望,在這種欲望面前,其他的一切都顯得無關緊要而格格不入。他并不在乎他是否犯了不可饒恕的彌天大罪,他也不在乎他的人生成為一連串的欺騙與虛偽。除了他心中孕育的去犯滔天罪孽的粗野的欲念之外,沒有任何東西是神圣的。
在16歲的一天,他終于來到了都柏林的紅燈區。“他的熱血沸騰起來。他在那幽暗的、泥濘的街上孑然獨行,窺視著陰郁的小巷和門廊,熱切地聆聽一切聲響。他像一只迷失的四處徘徊的野獸獨自呻吟起來。”
他感到有一個黑魆魆的精靈從黑暗中不可抗拒地爬上了他的身子。那路濟弗爾般的精靈難以捉摸,發出簌簌瑟瑟的聲響,猶如一股春潮,充溢了他整個的身子。“他在喉嚨間哽了如此長時間的吶喊終于從他的嘴里噴吐而出。他的吶喊猶如煉獄受苦的人們發出的絕望的呻吟,吶喊在一陣強烈的懇求聲中漸漸銷聲匿跡,這是要求邪惡的不顧一切的縱情的吶喊,這吶喊僅僅是他在小便池濕淋淋的墻上讀到的淫褻的涂鴉的回聲而已。”
斯蒂芬閑逛走進了狹窄而骯臟的小街。從那散發惡臭的小巷里,他聽見了一陣陣嘶啞的騷動和吵鬧聲,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們甕聲甕氣地唱著小調兒。娘兒們和小妞兒們身穿色彩鮮艷的長袍,從一間屋子走到另一間屋子。她們的神態閑逸,散發出陣陣香水的味兒。一陣顫抖攫住了他,他的視線變得朦朧而模糊了。那橘黃色的煤氣燈火光在他刺痛的眼睛看來似乎往彌漫著霧靄的天空冉冉升起,猶如在神龕前燃燒一樣。在門前和點著燈火的廳堂里一群群人兒聚集在那里,排列有序,似乎在進行什么儀式似的。他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他從數百年的沉睡中蘇醒過來了,從中世紀式的禁欲中解脫出來了。
一個身穿粉紅長袍的年紀輕輕的女人將手搭放在他的手臂上一把拉住他,雙眼直視他的臉龐。她快快活活地說:“晚安,親愛的!”他便進了她的房間。他閉上了雙眼,將自己的肉體和靈魂全部付與了她。在這世界上,除了她那微啟的嘴唇的輕壓以外,他什么也感覺不到了。她的嘴唇壓在他的腦海上,就像它們壓在他的嘴唇上一樣,仿佛它們是一種模糊的語言工具似的。
斯蒂芬的罪愆是宗教所不能容許的。在充滿宗教氣氛的公學中,他的精神處于極端的痛苦與惶恐之中。恐懼(fear)左右了他的生活。恐懼甚至使人進入一種“舔舔嘴唇上油漬”的野獸狀態。阿納爾神父在課堂上宣講地獄的苦難,讓斯蒂芬不寒而栗。上帝創造了地獄之火來折磨、懲罰不知改悔的罪人。無止盡地永恒地燃燒的火的煎熬是讓遭天譴的人蒙受的最痛苦的磨難。他在是否去教堂懺悔的問題上極端矛盾。他開始自責。宗教的力量戰勝了他靈魂中野性的欲念。他感到一種恐懼,這種對死后命運的恐懼左右了他的靈魂。他的靈魂這時浸透了宗教的思想。“他星期日思考神圣三位一體的奧理,星期一思忖圣靈,星期二考慮守護神,星期三思索圣約瑟,星期四沉思祭臺圣餐禮,星期五深思受苦受難的耶穌,星期六冥想為主所寵愛的圣潔的圣母馬利亞。”這表明了斯蒂芬在思想上和行動上的皈依。他在創造世間萬物和人的上帝面前感到敬畏,感到自卑。“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靈魂通過自己的肉體無論在思想上,在言語上還是在行動上都肆意犯罪了。懺悔!他不得不坦白每一個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