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爾馬洛(1)
- 九三年(譯文名著精選)
- (法)雨果
- 4571字
- 2018-05-14 14:17:36
一 話就是道[1]
老頭慢慢抬起頭來。
對他說話的那個漢子年紀大約三十上下,飽受海上風霜的額頭顯得黑黝黝的,一雙眼睛十分奇特:在莊稼人的純真的眼珠里閃現(xiàn)出水手的精明的目光,兩只手用力緊握著兩把船槳,態(tài)度卻顯得很溫和。
他的腰帶上插著一把匕首,兩支手槍,還掛著一串念珠。
“你是誰?”老頭問。
“我剛才跟你說過了。”
“你想把我怎么樣?”
漢子放下槳,抱著胳膊,答道:
“把你殺了。”
“隨你的便,”老頭說。
漢子提高了嗓門。
“你準備一下吧。”
“準備什么?”
“準備死啊。”
“為什么?”老頭問。
霎時一陣沉默。漢子仿佛一時被這個問題問得愣住了。他又開始說:
“我說我要把你殺了。”
“我問你為什么。”
水手的眼睛里掠過一道光芒。
“因為你殺了我的哥哥。”
老頭冷傲地立刻回答說:
“我開頭救了他的命。”
“不錯。你先救了他,隨后殺了他。”
“并不是我殺了他。”
“那么是誰殺了他?”
“是他自己的過錯。”
水手張著嘴,瞧了老頭一眼,隨后又兇狠地皺起眉頭。
“你叫什么名字?”老頭問。
“我叫阿爾馬洛,不過,你用不著知道我的名字,才安心地死在我手里。”
這時候,太陽升起來了。一道陽光正射在水手的臉上,清楚地照亮了那張粗獷的臉。老頭仔細地端詳著他。
一直持續(xù)不斷的炮聲現(xiàn)在斷斷續(xù)續(xù),疏疏落落,快要沉寂下來了。天邊的一大片黑煙正在逐漸減弱。水手不再駕馭的小船順水漂流。
水手用右手抓住腰里的一支手槍,左手拿著念珠。
老頭站起身來。
“你相信上帝嗎?”他問。
“我們的在天之父,”水手回答。
同時他劃了一個十字。
“你的母親還在世嗎?”
“是的。”
他又劃了一個十字,說道:
“好啦。我給你一分鐘,爵爺。”
他扳上槍的扳機。
“你為什么管我叫爵爺?”
“因為你是一個領主。這是很明顯的。”
“你呢,你有領主嗎?”
“有的。而且是一個大領主。一個人活著能沒有領主嗎?”
“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他離開了故鄉(xiāng)。他就是德·朗德納克侯爵,德·封特奈子爵,布列塔尼的親王。他是七片森林的領主。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但他仍然是我的主人。”
“要是見到他,你會聽他的話嗎?”
“當然了。要是不聽他的話,那我不成了一個異教徒了!我們應該服從上帝,其次服從王上,因為王上和上帝一樣,再次服從領主,因為領主和王上一樣。但是,目前的問題跟這一切沒有關系,你殺了我哥哥,我也應該把你殺了。”
老頭回答說:
“首先,把你哥哥殺了,我沒做錯。”
水手把手槍握得更緊了一點。
“來吧,”他說。
“好,”老頭說。
隨后他平靜地補上一句:
“神甫在哪兒?”
水手瞧了他一眼。
“神甫?”
“是呀,神甫。我給你哥哥找了一個神甫,你也應該給我找一個神甫。”
“我沒有神甫,”水手說。
隨后他又說:
“在茫茫大海上哪能找到神甫呢?”
戰(zhàn)場上時斷時續(xù)的炮聲越來越遠。
“在那邊死去的人也有神甫在他們身邊,”老頭說。
“不錯,”水手喃喃地說,“他們有隨軍神甫。”
老頭接著說:
“你要斷送我的靈魂,這可事關重大。”
水手低下頭,沉思起來。
“你斷送了我的靈魂,”老頭又說道,“同時也就斷送了你自己的靈魂。聽著,我可憐你。你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好了。我嘛,剛才已經(jīng)盡了自己的責任,先救了你哥哥的性命,隨后又奪去了他的性命。現(xiàn)在,我也得盡到我的責任,竭力拯救你的靈魂。想一想吧,這是你自己的事。這會兒你聽見炮聲嗎?那兒有人正在死去,有人絕望地垂死掙扎,那兒有再也見不到自己妻子的丈夫,有再也見不到自己兒女的父親,也有像你一樣再也見不到自己兄弟的漢子。這都是誰的過錯呢?是你哥哥的過錯。你相信上帝,對嗎?那么,你知道上帝這會兒心里非常難受。那是因為他的最虔誠的兒子法國國王,那個像圣嬰耶穌一樣還是一個小孩的法國國王,現(xiàn)在被關在圣殿塔樓[2]里。上帝也為他的布列塔尼的教堂感到難受,為他的受到褻瀆的大教堂,他的被撕毀的《福音書》,他的被侵占的修道院感到難受;上帝也為他的那些遇害的教士感到難受。我們坐了現(xiàn)在正在沉沒的那條船到這兒來,究竟是為了什么呢?為了援救上帝。假如你哥哥是一個忠于職守的人,假如他忠實地盡到一個聰明有用的人的責任,大炮的禍事就不會發(fā)生,軍艦就不會失去控制,不會偏離航線,也不會陷入這支該死的艦隊的包圍圈,這時我們已經(jīng)在法國登陸,我們?nèi)w勇敢的戰(zhàn)士和水手,手拿軍刀,打著迎風飄揚的百合花徽的旗幟,人多勢眾,既高興,又快活,去幫助旺代的忠實的農(nóng)民拯救法國,拯救王上,拯救上帝。這就是我們到這兒來要做的事,是我們原來要干的事,也是我這個惟一的幸存者要干的事。可是你不讓我去干。在這場不信宗教的人對抗教士、弒君的人對抗王上、魔鬼對抗上帝的斗爭中,你站在魔鬼一邊。你的哥哥做了魔鬼的第一個幫手,你是第二個幫手。他開了頭,你來收場。你幫助弒君的人反對王權,你幫助不信宗教的反對教會。你剝奪了上帝最后的指望。因為要是沒有我這個代表王上的人,一座座村莊就會繼續(xù)受到焚燒,一個個家庭就會繼續(xù)哭泣,教士就會繼續(xù)流血,布列塔尼就會繼續(xù)受苦,王上就會繼續(xù)呆在監(jiān)獄里,耶穌基督就會繼續(xù)受難。這一切是誰造成的呢?是你。下手吧,這是你的事。我原來指望你做完全相反的事。我錯啦。哦,不錯,你說得對,我殺了你哥哥。你哥哥表現(xiàn)得很勇敢,我獎賞了他;他又犯了大錯,我處罰了他。他沒有盡到他的責任,我盡了我的責任。我干過的事以后還要干的。而且,我可以對望著我們的歐賴的偉大圣女安娜起誓,在同樣的情況下,我會槍斃我的兒子,就像槍斃你的哥哥一樣。現(xiàn)在,由你安排吧。是的,我可憐你。你欺騙了艦長。你是基督徒,卻不信上帝;你是布列塔尼人,卻沒有廉恥之心。人家以為你忠實可靠,才把我交給你照管,背叛的目的接受下來。你答應人家保護我的生命,卻要把我殺死。你明白你在這兒毀滅的是誰嗎?是你自己。你從王上手里奪去我的生命,也就把你自己永遠交給了魔鬼。下手吧,犯罪吧,這很好。你壓根兒不把進入天堂放在自己的心上。由于你,魔鬼就會勝利;由于你,很多教堂就會倒塌;由于你,異教徒們就會繼續(xù)把教堂的鐘拿去熔化,鑄成大炮;他們要用拯救靈魂的東西去殺人。就在我說話的這一刻,那口曾經(jīng)為你的洗禮而敲響的鐘也許正給用來殺死你的母親。下手吧,幫助魔鬼吧。別住手。是的,我處決了你的哥哥,但是你要明白,我是上帝手里的工具。啊!你竟然想審判上帝手里的工具!那么,你也想審判天上的雷電?倒霉的家伙,你反倒會受到雷電的審判。當心你要干的事。你知道我現(xiàn)在是受上帝恩寵的人嗎?你不知道。不管怎樣,下手吧,你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好了。你可以隨意把我打入地獄,自己也跟著我一塊兒掉進去。我們倆下不下地獄都掌握在你手里。在上帝面前,該負責任的是你。就我們兩個,面對面地呆在地獄里面。別罷手,快干掉,把這事兒了結。我已經(jīng)上了年紀,你還年輕,我赤手空拳,你卻帶著武器。殺死我吧。”
老頭說這些話的時候,站在船上,聲音響得蓋過了大海的喧囂。海波蕩漾,他時而出現(xiàn)在陰影里,時而出現(xiàn)在陽光下。水手臉色發(fā)青,大顆的汗珠從腦門上滾落。他身體像片樹葉似的索索發(fā)抖,不時吻一下手上的念珠。等到老頭把話說完,他立刻扔掉手槍,跪了下來。
“發(fā)發(fā)慈悲吧,爵爺!請你寬恕我!”他叫道,“你說起話來就像仁慈的上帝一樣。我錯了。我哥哥也錯了。我要竭盡全力地彌補他的過錯。我聽你的吩咐。下命令吧。我一定服從。”
“我寬恕你,”老頭說。
二 鄉(xiāng)下人的記憶力抵得上船長的學問
舢板上的食品并不是毫無用處的。
兩個逃命的人被迫繞了很多道兒,花了三十六個小時才抵達海岸。他們在海上過了一夜。夜色很美,不過,對于一心想要匿影藏形的人來說,月光太亮了。
他們不得不先離開法國海岸,向澤西島那邊的海面劃去。
他們聽到被擊毀的軍艦最后的炮聲,就像獅子在林中被獵人射殺時發(fā)出的最后的吼聲。隨后,海面上沉寂下來。
克萊莫爾號軍艦像復仇號一樣沉沒了,但是卻不能獲得光榮的聲名。因為反對祖國的人不能算作英雄。
阿爾馬洛是一個異常出色的水手,顯示出驚人的靈巧和智慧。他穿過礁石和波浪,在敵人的監(jiān)視下臨時找出一條航路,真是本領非凡。風已經(jīng)變小了,海也平靜下來。
阿爾馬洛避開明基耶的尾礁,繞過群牛礁,躲在礁石后面,以便駛進北邊一個在退潮時才會出現(xiàn)的小海灣,休息幾個小時。隨后他重新把船劃向南邊,設法從格朗維爾和紹塞群島間溜過去,不被兩邊的哨兵發(fā)覺。他劃進了圣米歇爾海灣,這是一個很大膽的舉動,因為這兒和法國巡航艦隊駐扎的康卡勒相去不遠。
第二天傍晚,離太陽落山前還有一個小時光景,他把圣米歇爾山撇到身后,劃近一片海灘。海灘上一直荒無人煙,因為十分危險,人會陷進沙里。
幸好當時潮水很高。
阿爾馬洛盡量把小船往岸靠去,試試沙灘,覺得地面堅實,就讓舢板擱在沙灘上,自己跳了下來。
老頭跟著他跨過船舷,向四周仔細察看。
“爵爺,”阿爾馬洛說,“我們是在庫埃農(nóng)河[3]的口上。你瞧,我們的右邊是博瓦爾,左邊是于訥,前面那座鐘樓是阿德馮。”
老頭彎身從船里拿起一塊餅干,放進口袋,隨后對阿爾馬洛說:
“剩下的你都拿走。”
阿爾馬洛把剩下的肉和餅干都裝進袋子,往肩膀上一搭,隨后說道:
“爵爺,是我在前面引路呢,還是跟著你走?”
“都用不著。”
阿爾馬洛驚愕地望著老頭。
老頭接著說:
“阿爾馬洛,我們要分手了。兩個人在一起,沒有什么用處。要么手里有一千人,要么就單獨行動。”
他停下來,從一個口袋里掏出一個綠色的絲結,樣子很像一條綬帶,中間用金線繡了一朵百合花,問道:
“你認得字嗎?”
“不認得。”
“很好。認得字的人反而麻煩。你的記性好嗎?”
“好的。”
“很好。聽著,阿爾馬洛。你朝右走,我朝左走。我往富熱爾那邊去,你往巴祖日那邊去。帶著你的袋子,這樣你就顯得像個莊稼人。把武器藏起來。從樹籬上砍根樹枝做棍子。在黑麥長得很高的麥田里匍匐而行。見到圍墻就從它后面溜過去。跨過梯磴,穿過田野。避開過路的人。別走大路,也別過橋。別走進蓬托爾松。哦!你一定得渡過庫埃農(nóng)河。怎么過去呢?”
“游過去。”
“很好。那兒還有一處淺灘。你知道在哪兒嗎?”
“在昂塞和老維耶爾之間。”
“很好。你確實是個本地人。”
“可是天快黑了。爵爺上哪兒過夜呢?”
“我會照顧我自己。你呢,你上哪兒過夜?”
“有許多空心老樹。我當水手以前是個莊稼人。”
“把水手帽扔了,那會暴露你的身份。你可以到什么地方去弄一頂風帽戴著。”
“哦!哪兒都能弄到一頂風帽。只要遇上一個漁民,他就會把他的風帽賣給我。”
“很好。現(xiàn)在聽著。這兒的樹林你熟悉嗎?”
“全都熟悉。”
“整個地區(qū)的嗎?”
“從努瓦爾穆捷到拉瓦勒。”
“你連樹林的名字都知道嗎?”
“我熟悉這些樹林,知道它們的名字,一切我都知道。”
“你什么都不會忘記?”
“什么都不會忘記。”
“很好。現(xiàn)在請注意。你每天能走幾里[4]路?”
“十里,十五里,十八里,必要的話二十里。”
“會有這種必要的。現(xiàn)在記住我對你說的話,一個字也別漏掉。你上圣歐班樹林去。”
“是朗巴勒附近的那片樹林嗎?”
“是的,在圣里厄爾和普萊德利亞克之間的那條山溝邊上有一棵大栗樹。你在那兒停下來。一個人都看不見。”
“這并不是說真的沒有人在那兒。我知道的。”
“你打一個唿哨。你會打唿哨嗎?”
阿爾馬洛鼓起腮幫,轉(zhuǎn)身向著大海,發(fā)出貓頭鷹的嗚嗚叫聲。
這個叫聲好像是從黑夜的深處發(fā)出來的,陰森凄厲,像極了。
“很好,”老頭說,“你夠格。”
他把綠綢花結交給阿爾馬洛。
“這是表示我的指揮權的花結。你拿著。要緊的是目前還不能讓誰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有這個花結就夠了。上面的百合花是公主[5]在圣殿監(jiān)獄里親手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