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克萊莫爾號軍艦(1)
- 九三年(譯文名著精選)
- (法)雨果
- 4996字
- 2018-05-14 14:17:36
一 英國和法國混雜在一起
一七九三年春天,法國的各處邊境都受到敵人攻擊,而吉倫特黨[1]垮臺的驚人消息轉移了全體民眾的視線。就在這個時候,海峽群島[2]上發生了下面這樣一件事。
六月一日傍晚,太陽落山前大約一個小時光景,在澤西島僻靜的博納尼伊小海灣[3]里,有條小軍艦正揚帆啟航。四周霧蒙蒙的,正好便于逃跑,因為在這種天氣里航行十分危險。這條軍艦上的船員全部是法國人,但是軍艦卻屬于仿佛為了警戒而停泊在島東端的一支英國小艦隊。指揮這支小艦隊的是布永家族的拉圖爾-德·奧韋涅親王,這條小軍艦就是在他的命令下,為了一件緊急和特殊的任務而出發的。
這條小軍艦在英國領港協會[4]登記的名字是克萊莫爾,表面上是一條貨船,實際是一條戰艦。它的外貌像商船那樣笨重、和平,可是切莫信以為真。它是在詭詐和武力的雙重意圖下建成的;能騙則騙,騙不過就開火。為了執行今晚的任務,三十門大口徑的大炮取代了中艙內所載的貨物。不是為了預防風暴,就是為了使這條船外表顯得溫文爾雅,這三十門大炮并沒放在艙面上,也就是說,用三條鐵鏈從里面緊緊拴住,炮的前半身頂著關閉的艙門。外面什么都看不見;舷墻上的炮孔都遮住了,艙門也蓋上了。這條軍艦猶如戴了一副面具。正規軍艦只在甲板上才有大炮。這條用于偷襲和伏擊的軍艦甲板上并沒有武裝,它的構造使所有的大炮都能容納在中艙里面,正如我們剛才所看到的那樣。克萊莫爾號的樣子粗短笨重,但是行駛得卻很快;船身是整個英國艦隊中最牢固的,作戰的時候它幾乎抵得上一條大型驅逐艦,盡管它的后桅只是一根掛著一片帆的小桅桿。它的舵形狀獨特,制作精巧,有一根幾乎獨一無二的彎曲的肋骨,在南安普敦[5]造船廠建造時花了五十英鎊。
船員全部是法國人,都是逃亡的軍官和水手。這些人全部經過挑選,沒有一個不是出色的水手、勇敢的戰士和忠實的保王黨人。他們狂熱地崇拜三樣東西:船、劍和國王。
除了船員以外,船上還有半營海軍陸戰隊,必要時可以登陸。
克萊莫爾號軍艦的艦長布瓦貝特洛伯爵是一個圣路易騎士[6],以前王家海軍的一名最優秀的軍官;大副拉維厄維爾騎士在法蘭西近衛軍中指揮過一個連,奧什[7]在那個連里當過曹長;舵手菲利普·加克夸爾是澤西島一帶最精明干練的船老大。
這條船顯然負有一種特殊的使命。的確,有個人剛上了船,看上去一副冒險的神氣。他是一個個子很高的老頭,腰板筆挺,體格強健,神情嚴肅,很難從他臉上確定他的年歲,因為他顯得既年老又年輕;他是那種年事已高精力依然旺盛的人,腦門上覆著白發,眼睛里射出亮閃閃的光芒,有著四十歲人的干勁和八十歲人的威儀。他走上軍艦的時候,他的航海斗篷半敞著,露出下身穿著人稱“布拉古布拉”的寬大的褲子,腿上套著護腿套,上身穿著一件羊皮短襖,面子是鑲著綢邊的羊皮,里子是沒有經過加工處理的粗硬的羊毛,全然一身布列塔尼農民的服裝。這種老式的布列塔尼短襖有兩種用途,既能穿著過節,又能穿著干活,可以隨心所欲地翻來翻去,不是把毛茸茸的一面朝外,就是把鑲著綢邊的一面朝外;平常的日子是羊皮,星期日就成為節日的盛裝。這個老頭似乎有意要使自己更像一個農民,他那套衣服的膝蓋和肘彎處都磨得光光的,好像已經穿了很久似的,那件航海斗篷也是粗布做的,很像漁夫的破衣服。老頭戴著一頂當時流行的高頂、闊邊的圓帽子,帽邊要是翻下來,模樣就像一個鄉巴佬,帽邊要是翻上去,上面再加一條系有帽徽的絳子,那模樣就像一個軍人了。老頭照著鄉下人的樣子把帽邊翻下,帽子上面既沒有絳子,也沒有帽徽。
島上的地方長官巴爾卡拉斯勛爵和拉圖爾-德·奧韋涅親王親自把他送到船上安頓下來。親王們的密探,德·阿爾圖瓦伯爵[8]過去的衛士熱朗布爾親自照料布置艙房,他自己雖然也是一個道地的貴族,但是卻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跟在老頭身后,為他拎著箱子。他們告辭上岸的時候,熱朗布爾向這個鄉巴佬深深致敬;巴爾卡拉斯勛爵對他說:“祝你好運,將軍?!崩瓐D爾-德·奧韋涅親王對他說:“再見,表哥?!?
船員們在航海人慣用的那種簡短的交談中,果然馬上就用“鄉巴佬”來稱呼這位旅客;但是,不用知道更多的情況,他們已經明白這個鄉巴佬并不是一個鄉巴佬,就像這條戰艦并不是一條貨船一樣。
風并不大??巳R莫爾號離開了博納尼伊灣,從布萊灣前駛過,在人眼前搶風行駛了一段時間,隨后就在越來越深的暮色中變小了,最后消失不見。
一個小時以后,熱朗布爾回到他在圣赫利爾的家中,讓南安普敦的專差給約克公爵[9]司令部里的德·阿爾圖瓦伯爵送去這樣一封快信:
殿下,適才船已啟航。一切定然成功。一周以后,從格朗維爾到圣馬洛,整個海岸都將處于戰火之中。
四天前,馬恩省的普里厄,也就是暫時住在格朗維爾的瑟堡海岸軍的特派員,從密使手中收到一封信,跟前面那封的筆跡完全一樣。信的內容如下:
代表公民,掩蔽起大炮的戰艦克萊莫爾號將于六月一日漲潮時分啟航,把一個人護送到法國海岸。此人體貌特征如下:高個子,年老,白頭發,身著農民服裝,一雙貴族的手。明日我會再把詳情奉告。他將于二日早晨上岸。請通知巡航艦隊,務將該船截獲,將此人送上斷頭臺。
二 黑夜籠罩下的軍艦和乘客
這條軍艦并沒有往南朝圣卡特琳那邊駛去,卻先往北走,隨后轉向西面,果斷地駛進賽克島和澤西島之間被人稱為逃亡通道的那條海峽。當時兩邊海岸上都還沒有燈塔。
太陽早已落山。夜黑沉沉的,比通常的夏夜更為黑暗。那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可是天空布滿了大片的云,那并不像冬夏時節出現的云,而像春秋時節的云,因此看樣子,只有等到月亮落到天邊的時候,才能被人看見。有幾片云一直垂到海面上,像霧似的把大海遮住。
周圍這片黑暗極其有利。
舵手加克夸爾打算把澤西島撇在左邊,把根西島拋在右邊,大膽地從阿努瓦和多佛爾中間駛過去,抵達圣馬洛一帶的任何一個海灣。這條航線不如經過明基耶的那條近,可是更加安全,因為法國的巡航艦隊平常奉命警戒的重點就在圣赫利爾和格朗維爾之間。
假如順風,又沒什么意外,那么把軍艦的帆都扯起來,加克夸爾就希望在破曉時分抵達法國海岸。
一切都很順利,軍艦駛過了大鼻礁。約摸九點鐘的時候,照水手們的說法,天氣板下臉來,刮風了,浪也大起來了;可是風是順風,波浪雖大,卻并不兇猛。不過有幾個洶涌的大浪也打上了船頭。
那個巴爾卡拉斯勛爵稱作“將軍”、拉圖爾-德·奧韋涅親王稱作“表哥”的鄉巴佬神態安詳嚴肅地在軍艦的甲板上散步,腳跟像水手的一樣穩健,看上去并沒有發覺軍艦在劇烈地顛簸搖晃。他不時從短襖口袋里掏出一塊巧克力,掰下一小塊細嚼。他雖然滿頭白發,嘴里的牙齒卻一顆不少。
他跟誰都不言語,除了有時小聲簡短地和艦長說兩句,艦長恭恭敬敬地聽著,好像認為這個乘客才是真正的艦長。
克萊莫爾號在舵手靈巧的駕駛下,沿著澤西島北面漫長陡峭的海岸,在大霧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前進,為了避開位于澤西島和賽克島之間那可怕的比埃爾-德-里克礁石,必須緊貼著岸邊航行。加克夸爾守著舵,把里克磯、大鼻礁、普萊蒙礁依次指點出來,一面駕船從這一連串礁石中滑過。他像是摸索前進,但是卻很有把握,就仿佛呆在自己家里似的熟悉海洋里的一切。軍艦的船頭沒有點燈,免得在這片受到監視的海面上露出形跡。大家都慶幸起了這場大霧。船到了大埃塔克,霧濃得連尖塔山高聳的輪廓也幾乎看不出來。他們聽見圣旺的鐘樓敲響十點的鐘聲,這表明風繼續從后面吹來。一切依然十分順利。他們已經駛到科比耶爾附近,海面變得更加波濤洶涌。
十點鐘剛過,布瓦貝特洛伯爵和拉維厄維爾騎士陪著那位穿著農民衣服的老頭回到艙房,這間艙房其實就是艦長自己的艙房。老頭走進艙房的時候壓低聲音對他們說:
“先生們,你們明白嚴守秘密的重要性。不到爆發的時候,不能開口。這兒只有你們倆知道我的名字?!?
“我們會把這個秘密一直帶進墳墓,”布瓦貝特洛回答。
“我嘛,”老頭又說,“就算死到臨頭,我也不會說的?!?
說完他走進艙房。
三 貴族和平民混雜在一起
艦長和大副回到甲板上,兩個人肩并肩地邊走邊談。他們顯然是在談論他們的那個乘客,風把他們講的話吹散到黑暗中,下面就是他們交談的大概內容:
布瓦貝特洛在拉維厄維爾的耳邊低聲咕噥道:
“我們不久就會發現他能不能成為真正的領袖?!?
拉維厄維爾答道:
“不管怎樣,他是一個親王?!?
“可以這么算吧。”
“在法國是貴族,但在布列塔尼是親王。”
“就像拉特雷穆瓦耶家族一樣,像羅昂家族一樣?!?
“他是他們的姻親?!?
布瓦貝特洛接著說:
“在法國,坐在王上豪華的馬車里,他是侯爵,就像我是伯爵,你是騎士一樣?!?
“那些馬車早就不知去向了!”拉維厄維爾嚷道,“我們現在坐的只有囚車。”
沉默了一會兒。
布瓦貝特洛接著說:
“沒有法蘭西的親王,只好挑一個布列塔尼的親王。”
“沒有斑鶇……不,沒有老鷹,只好挑一只烏鴉?!盵10]
“我倒寧可要一只禿鷲,”布瓦貝特洛說。
拉維厄維爾回答:
“當然了!只要有尖嘴和爪子就成。”
“我們等著瞧吧?!?
“不錯,”拉維厄維爾說,“現在是該有一個領袖了。我同意坦泰尼亞克的意見:‘現在需要的是一位領袖和火藥!’哎,艦長,所有那些有希望的和沒有希望的領袖我幾乎都認識,不管是過去的,現在的,還是將來的;他們沒有一個是我們所需要的軍事領袖。在旺代這個該死的地方,我們必須有一個同時擔任檢察官的將軍,必須不斷騷擾敵人,跟他們爭奪每個磨坊,每個灌木叢,每道溝渠,每塊石頭,死死地纏住他們,利用一切,防范一切,大肆殺戮,以一儆百,既不懈怠也不憐憫。目前,這支農民軍里的英雄并不少,可是沒有領袖。德·埃爾貝碌碌無能,萊斯居爾病病歪歪,邦尚一味寬恕,心腸太好,這很愚蠢;拉羅什雅克蘭只是一個優秀的下級軍官,西爾茲是一個在曠野里作戰的軍官,不適合打這種游擊戰爭;卡特利諾是一個頭腦簡單的車夫,斯托夫萊是一個狡猾的獵場看守,貝拉爾愚蠢,布蘭維利耶可笑,夏雷特可怕,理發匠加斯東就更不消說了。因為,真見鬼!假如我們叫理發匠來指揮貴族,那么我們跟革命斗爭還有什么意義,我們跟共和黨人之間又有什么區別呢?”[11]
“這是因為我們也傳染上了這場該死的革命的病毒?!?
“那是法國身上的疥瘡!”
“是第三等級的疥瘡,”布瓦貝特洛又說,“只有英國能把我們治好?!?
“英國一定會把疥瘡給我們治好,這一點你不用懷疑,艦長?!?
“眼下可真丑惡。”
“的確,到處都是沒有教養的人;在這方面,君主政府用不著對共和政府表示羨慕。君主政府一邊,德·莫勒夫里埃先生的獵場看守斯托夫萊是總司令,共和政府一邊,德·卡斯特里公爵的門房的兒子帕什是部長。旺代這場戰爭雙方的人物多么般配?。阂贿呌嗅勂【频纳L?,另一邊有剃頭的加斯東!”
“親愛的拉維厄維爾,我倒相當賞識這個加斯東。他在蓋梅內指揮得并不壞。他命令三百名藍軍自己挖好墳坑,隨后才把他們處死。這件事他干得有多漂亮?!?
“干得確實漂亮,可是我也會干得像他一樣漂亮?!?
“當然啦,那還用說。我也會的?!?
“戰爭中的偉大功績,”拉維厄維爾又說,“只有那些出身貴族的人才能完成。這是騎士的事,而不是理發匠的事。”
“可是在第三等級中,”布瓦貝特洛反駁道,“也有值得佩服的人物。就拿鐘表匠若利來說吧,他曾經在佛蘭德兵團里當曹長,后來成為旺代的一個首領,指揮一支海岸部隊。他有一個兒子是共和黨人,因此,父親在白軍里服役的時候,兒子在藍軍里服役。兩軍相遇,開火交戰。父親把兒子抓住了,就把他的腦袋打開了花?!?
“這是個好樣兒的,”拉維厄維爾說。
“是一個保王黨的布魯圖[12],”布瓦貝特洛又說。
“盡管如此,但是讓一個科克羅、一個讓-讓、一個穆蘭、一個福卡爾、一個布儒、一個舒佩這樣的人來指揮,還是叫人受不了!”
“親愛的騎士,對方也同樣感到憤怒。我們這邊全是平民;他們那邊全是貴族。那些無套褲漢[13]受德·康克洛伯爵、德·米蘭達子爵、德·博阿奈子爵、德·瓦朗斯伯爵、德·居斯蒂納侯爵和德·比隆公爵指揮,你以為他們心里會高興嗎?”
“真混亂??!”
“還有德·夏特爾公爵[14]呢!”
“平等的兒子。噢,那家伙,他什么時候會當國王?”
“永遠當不成?!?
“他正準備爬上王位。他可以用罪惡的手段達到目的。”
“可是他的傷風敗俗的行為卻會拖累他,”布瓦貝特洛說。
又沉默了一會兒,布瓦貝特洛繼續說:
“可是他也曾經想要和解。他來覲見王上。那時候我也在凡爾賽,人家朝他背后吐口水?!?
“從大樓梯上朝下吐嗎?”
“是的。”
“干得好?!?
“我們管他叫沾滿污泥的波旁[15]。”
“呸!他是個禿頭,滿臉膿皰,一個弒君的奸臣。”
拉維厄維爾又補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