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社會世情小說(7)
- 最后一片葉子(譯文名著精選)
- (美)歐·亨利
- 4799字
- 2018-04-27 16:34:49
當教堂還是磨坊的日子,斯特朗先生是磨坊主。天地間沒有比他更愉快、更灰頭土臉、更忙碌、更幸福的磨坊主了。他住在與磨坊一路之隔的小屋里,手頭的事兒很多,活卻很輕。山區的人吃力地翻過巖石嶙峋的山路,把谷物帶給他。
磨坊主生活中的快樂,都來自小女兒阿格拉伊亞[17]。給一個蹣跚學步的黃毛丫頭取這樣的名字,確實是夠大膽的??墒巧絽^人喜歡響亮莊重的名字。孩子的母親在一本書里偶然看到了這個名字,于是便一錘定音,給她取上了。在孩提時代,女孩根據字面意義,拒不接受這個名字,堅持叫自己“杜姆斯”。磨坊主和妻子,想從孩子的嘴里套出這個神秘名字的來歷,卻沒有結果。最后,他們終于能自圓其說了。原來,屋子后面的小花園里有一排杜鵑,孩子對此情有獨鐘。也許她發現“杜姆斯”同她喜歡的那個響當當的花名,有著密切的聯系。
阿格拉伊亞到了四歲,就和爸爸在磨坊作一番小小的表演,每天下午都如此,只要天氣好,從來不間斷。她媽媽做好晚飯,會梳好頭,圍上干凈的圍裙,派她穿過路到磨坊去接爸爸回來。磨坊主見她進門,便顧不得渾身雪白的粉塵,走上前去,一面揮手,一面唱起那一帶流傳的老磨坊主之歌來,歌詞大致如下:
輪子轉動著,
谷物碾磨著,
滿身粉塵的磨坊主很愉快。
他整天唱著,
工作就是游玩,
因為他思念著自己的乖乖。
接著,阿格拉伊亞會笑著向他跑去,一面叫道:“爹爹,來,把杜姆斯帶回家去。”磨坊主會一下子把她拎起來蕩到肩上,大步走回家吃晚飯,一面唱著磨坊主之歌。每天晚上都是如此。
一天,過了4歲生日后才一周,阿格拉伊亞失蹤了。最后看到她的時候,她在小屋前面的路邊采野花。一會兒后,她媽媽怕她溜得太遠,出去看看,但這時她已經不見了。
當然,他們想盡了一切辦法找她。鄰居們聚在一起,搜索了一英里范圍內的森林和山巒,打撈了磨坊的每英寸溝渠,以及水壩下溪流的一長段,卻沒有發現她的一絲蹤跡。此前的一兩個晚上,有一家子流浪者在附近樹叢中扎營,因此便猜想孩子被他們拐走了??墒嵌伦×怂麄兊鸟R車一查,并不見阿格拉伊亞。
磨坊主尋尋覓覓,在磨坊又待了近兩年,才死了這條心。他和妻子遷移到了西北部。不到幾年,他在那個地區重要的磨粉城市,成了一家現代磨坊的業主。斯特朗夫人卻因女兒的失蹤而一蹶不振。搬到那兒兩年后,便撇下磨坊主讓他獨自承受失女的悲哀了。
艾布拉姆·斯特朗發跡以后重訪了湖地和老磨坊。對他來說,此情此景是夠傷心的。但他很堅強,總是顯得高高興興,和藹可親。就在那時候,他靈機一動要把磨坊改成教堂,因為湖地人太窮,造不起教堂;山區的人更窮,無力相助。結果,近二十英里內沒有表達信仰的地方。
磨坊主盡量不改動磨坊的外觀。那個大水輪依舊留在原位。到教堂來的年輕人,常把他們姓名的縮寫,刻在漸漸腐朽的軟質木料上。水壩已部分被毀,清澈的山溪毫無阻攔地流下巖石河床,泛起了漣漪。磨坊里面變化更大。轅桿、磨石、皮帶和滑輪自然都已拆除。室內放了兩排長凳,中間留出一條過道,末端有一個高起的小平臺和講壇。頭頂的三面是樓座,走內樓梯可達。樓座內還有一架風琴——真正的管風琴,那是老磨坊教堂教民們的驕傲。菲比·薩默斯小姐是風琴師。每星期做禮拜的時候,湖地的孩子們自豪地輪流替她鼓風。班布里奇先生是這里的牧師,他騎著一匹老白馬,從松鼠谷過來布道,從不缺席。這里的一切費用,由艾布拉姆·斯特朗先生支付。他付給牧師500塊一年,菲比小姐200塊。
結果,為了紀念阿格拉伊亞,這個老磨坊變成了她居住過的社區的福音。這孩子短暫的生命,似乎比不少人七十年帶來的好處還多。不過,艾布拉姆·斯特朗為她建造了另一座紀念碑。
他西北部的磨坊出產了一種“阿格拉伊亞”牌面粉,是用迄今所能生產的最堅實、最優良的小麥制造的。國內很快就發現,“阿格拉伊亞”牌面粉有兩種價格。一種是市場最高價,而另一種是分文不取。
一旦人們因為災害而陷入赤貧,譬如火災、水災、颶風、罷工或者饑餓,“阿格拉伊亞”牌面粉就會慷慨地緊急調運過來,不取分文。分發的時候小心謹慎,但都是免費贈送,饑餓者一分錢都付不起。那兒流行著這樣的說法,一個城市的貧民區一旦發生嚴重火災,第一個到達現場的是火警隊長的車子,接著是“阿格拉伊亞”牌面粉派送車,然后才是救火車。
這就是艾布拉姆·斯特朗為阿格拉伊亞建立的另一座紀念碑。也許對詩人來說,這樣的立意過于功利,不太美??墒菍τ行┤藖碚f,這樣的想象似乎也很美妙:純粹、雪白、圣潔的面粉,肩負著愛和慈善的使命而飛翔,這也許可比作所要紀念的失蹤孩子的靈魂。
有一年,坎伯蘭地區遇上了荒年。到處谷子歉收,當地也毫無收成。山洪毀壞了財產。甚至林中的獵物也很稀少,獵人們沒有多少可以帶回去養家活命。湖地周圍災情特別嚴重。
艾布拉姆·斯特朗一聽到這消息,便立即傳出救援口信,窄軌鐵路車輛也開始在那里卸下“阿格拉伊亞”牌面粉。磨坊主吩咐,把面粉存放在老磨坊教堂的樓座上,每個上教堂的人可以帶一袋面粉回家。
兩周以后,艾布拉姆·斯特朗來到雄鷹山莊,開始了他一年一度的訪問,并再次成了“艾布拉姆神父”。
那時節,雄鷹山莊的客人比往常要少,其中一位叫羅斯·切斯特。切斯特小姐來自亞特蘭大,在一家百貨公司供職,生來第一次外出度假。公司經理太太曾在雄鷹山莊消夏。她喜歡羅斯,勸她上那兒度過三周的假期,還寫了封親筆信,讓她帶給蘭金太太。蘭金太太親自悉心接待了她。
切斯特小姐身體不大結實。她20歲左右,因為長年足不出戶,臉色蒼白,身子嬌弱??墒窃诤剡^了一周,便容光煥發,精神十足,完全變了個樣子。那正是九月初頭,坎伯蘭最美的季節。山上的樹葉,轉為絢爛多彩的秋色,空氣醇如香檳,夜間涼意宜人,讓你光想鉆進雄鷹山莊舒適溫暖的毯子里。
艾布拉姆神父和切斯特小姐成了好朋友。老磨坊主從蘭金太太那兒知道了她的情況,很快對這位纖弱孤獨,在世途中掙扎的姑娘感興趣了。
切斯特小姐覺得山鄉很新鮮。多年來,她一直住在亞特蘭大平坦暖和的城鎮,一見坎伯蘭那么多姿多彩,很是高興,決意好好享受逗留在這兒的每分每秒。她量入為出地過著日子,回家時還剩多少錢,掐算得準確到幾分。
切斯特小姐很幸運,結識了艾布拉姆神父這樣的朋友和伙伴。他熟悉湖地一帶山間的所有道路、山峰和斜坡。通過他,她體驗到了松樹林里崎嶇的林陰小道給人肅穆的愉悅,光禿禿巉巖的崢嶸,早晨的明凈滋潤,夢幻般金色下午的神秘凄切。她的健康有所改善,心情也輕松多了。她的笑聲親切熱忱,很像艾布拉姆神父出名的笑聲,不過女性化罷了。兩人都是天生的樂觀主義者,明白如何平靜愉快地面對世界。
一天,切斯特小姐從一個游客那兒得知艾布拉姆神父丟失孩子的事情。她趕緊走開,去找艾布拉姆神父,發現他坐在礦泉邊他愛坐的粗糙長凳上。這位小朋友握住他的手,滿含熱淚地看著他時,磨坊主驚訝不已。
“啊,艾布拉姆神父,”她說?!罢鎸Σ黄?,我今天才知道你小女兒的事情??傆幸惶炷銜业剿摹?,但愿你能找到她?!?
磨坊主低頭看著她,臉上浮著堅毅自然的笑容。
“謝謝你,羅斯小姐,”他說,依舊是往常那種愉快的口氣?!暗?,我不存在找到阿格拉伊亞的希望了。開始幾年,我以為她是被流浪漢偷走了,還活著。但現在,我失望了。我想她是淹死的?!?
“我知道,”切斯特小姐說,“這樣的懷疑讓你多么難受。而你依然那么愉快,隨時都想著減輕別人的負擔。多好的艾布拉姆神父!”
“多好的羅斯小姐!”磨坊主微笑著順著她的話說?!斑€有誰比你更為別人著想呢?”
切斯特小姐忽然心血來潮。
“呵,艾布拉姆神父,”她大叫道,“要是能證明我是你女兒該多好!那樣不就富有傳奇色彩了?你愿意我做你女兒嗎?”
“說真的,我很愿意,”磨坊主誠懇地說。“阿格拉伊亞真要是還活著,我只希望她出落成像你一樣的小女人。也許你就是阿格拉伊亞,”他順著打趣的心境說下去,“你還能記得我們住在磨坊時的日子嗎?”
切斯特小姐立刻陷入了嚴肅的沉思,一雙大眼睛迷茫地凝視著遠處什么東西。她那么忽地嚴肅起來,艾布拉姆神父覺得很有趣。她如此坐了好久才開始說話。
“不,”她終于說,長長地嘆了口氣,“你說的磨坊,我什么都記不得了。我想,見了那個有趣的小教堂,我才第一次看到磨面粉的磨坊。如果我是你的小女兒,我總該還記得,是不是?真遺憾,艾布拉姆神父。”
“我也一樣遺憾,”艾布拉姆神父哄她說,“要是你不記得是我的小女兒了,羅斯小姐,你總還記得是其他人的女兒。當然,你記得自己的父母。”
“呵,是的,我記得很清楚——尤其我父親。他一點都不像你,艾布拉姆神父。啊,我不過是假定而已。來吧,你休息得夠久了。你答應過我,下午去看鱒魚戲水的池塘。我還從來沒見過鱒魚呢?”
一天午后,艾布拉姆神父獨自朝老磨坊走去。他常常上那兒坐著,思念往昔住在路對面小屋里的日子。時光撫慰了他的哀傷,讓他不再為那段記憶感到痛苦。不過,9月陰沉的下午,艾布拉姆·斯特朗一坐上老地方,就是“杜姆斯”頭上飄著黃色的卷發,每天奔跑著進來的地方,湖地人在他臉上常見的笑容便消失了。
磨坊主緩步走上彎曲陡峭的路。這里的樹木很茂密,一直長到了路邊。他在樹陰下走著,手里拿了帽子。右側,松鼠在舊柵欄上嬉戲。麥茬兒上,鵪鶉在叫喚幼崽。低沉的太陽,給朝西的溝壑送去一縷淡黃色的光。九月初頭!——離阿格拉伊亞失蹤周年的日子只有幾天了。
老朽的水輪上布滿了山藤,暖和的陽光透過樹木,斑斑駁駁地落在水輪上。路對面的小屋還在,但下一個冬天的山風一來,肯定就會倒塌。早晨的陽光和野葫蘆的藤蔓覆蓋著小屋,屋子的門掛在一個僅剩的鉸鏈上。
艾布拉姆神父推開磨坊的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隨后,立定了,一時感到驚疑,只聽見里面有人,哭得很傷心。他瞧了瞧,看見切斯特小姐坐在一條灰暗的長椅上,低頭在看攤在手上的一封信。
艾布拉姆神父走近她,把一只壯實的手穩穩地搭在她肩上。她抬起頭來,輕輕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還想往下說。
“別說了,羅斯小姐,”磨坊主慈祥地說。“別開口說話了。你覺得傷心的時候,沒有比這么安靜地哭泣一通更好了。”
這位老磨坊主飽經憂患,所以似乎懂得一種魔法,能驅除別人的憂愁。切斯特小姐平靜了些,立刻取出帶樸實鑲邊的小手帕,揩去一兩滴已經落在艾布拉姆神父大手上的眼淚。然后她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微笑著。切斯特小姐常常眼淚未干就會笑起來,就像艾布拉姆神父會笑對自己的哀傷。兩人在這方面很像。
磨坊主沒有發問。但慢慢地,切斯特小姐開始向他訴說了。
這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對年輕人來說,似乎總是那么重大;對上了年紀的人呢,也會帶來懷舊的微笑。不難想象,愛情是主題。亞特蘭大有個年輕人,人品好,有魅力。他發現,切斯特小姐有著同樣的品質,勝過亞特蘭大或是從格陵蘭島到巴塔哥尼亞高原之間的任何人。切斯特小姐把這封她為之哭泣的信交給艾布拉姆神父。信寫得溫柔而富有男子氣,有點夸張和急迫,是那種人品好、有魅力的年輕人寫的情書的風格。他懇求與切斯特小姐立即成婚。他說,自從她外出三個星期以來,生活已經無法忍受。他懇求她立即答復。要是首肯,他會不顧窄軌鐵路的不便,立刻飛往湖地。
“那么問題在哪兒呢?”磨坊主看了信后問道。
“我無法嫁給他,”切斯特小姐說。
“你想嫁給他嗎?”艾布拉姆神父問。
“啊,我愛他,”她回答,“不過——”她低下頭,又開始哭起來。
“好吧,羅斯小姐,”磨坊主說?!澳憧梢詫ξ艺f實話,我不問你,但我想你可以相信我。”
“我完全信得過你,”姑娘說?!拔铱梢愿嬖V你為什么要拒絕拉爾夫。我什么也不是,連個名字也沒有,現在的名字是我杜撰的。拉爾夫是個貴族。我全身心愛他,但不能成為他的人?!?
“這是什么話?”艾布拉姆神父說?!澳阏f你記得父母親??墒菫槭裁从终f沒有名字?我不明白?!?
“我是記得他們,”切斯特小姐說。“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最初的記憶是,我們生活在很靠南部的一個地方。我們搬遷了好多次,去過不同的州和城鎮。我撿過棉花,在工廠里干過活,常常吃不飽穿不暖。我母親有時待我不錯,我父親卻總是虐待我,打我。我想他們都游手好閑,居無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