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如在云端(1)
- 大衛·考坡菲(下)(譯文名著精選)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752字
- 2018-04-28 15:05:20
在所有這個時期里,我對朵蘿的愛,都一直地與日俱增。我意念中的她,就是我失意和煩惱中的慰藉;即便好友失去,都可借此消憂解愁。我越可憐我自己,或者越可憐別的人,我就越琢磨朵蘿的儀容顰笑,從中取得慰藉。世界上的愁煩和欺詐越積越多,朵蘿這顆明星就越來越明光燦爛,清輝純潔,高高地照臨在世界之上。朵蘿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她在高級神靈中究竟列入第幾等級[1],對于這個問題,我想,我并沒有明確的概念。但是我卻敢保,如果有人說,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和一切別的年輕姑娘一樣,那我一定要以憤怒和鄙夷的態度,把這種人駁斥。
我全身都沉在愛朵蘿這條愛河里,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這條愛河,不但使我沒身滅頂,而且使我淪肌浹髓。如果比方說的話,從我身上,可以擰出來的愛,足以把任何人淹死;而身里身外,所剩下的,仍舊足以把我自己全體浸透。
我回到倫敦以后,為我自己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夜間步行到諾烏德,一面心里想著朵蘿,一面“圍著那所房子四外,轉了又轉,卻不曾有一次碰到那所房子”,像我童年猜的那個謎語的謎底一樣。我相信,那個難猜的謎語的謎底是月亮。反正不管它是什么,我這個叫朵蘿鬧得對月傷神的奴隸,卻當真圍著那所房子和園子,團團地轉了有兩個鐘頭之久,往籬間的空隙里窺探,用盡了力氣把下頦扒到籬頂銹了的釘子上,沖著窗戶里的亮光飛吻,不時地呵呼昏夜,叫它保護朵蘿——至于究竟保護她免遭什么,我并不能確切說出,也許是保護她免遭火災吧。但是也可能是保護她別碰到老鼠,因為她很討厭那種動物。
我對于朵蘿的愛,既然時刻在念,那么,我把我的愛情,私下里告訴了坡勾提,本是很自然的事。所以,有一天晚上,她又在我身旁,拿出來她舊日那一套從事女工的家伙,把我的衣柜遍搜一番,那時候,我就把我的心腹事,相當曲委婉轉地對她傾吐出來。坡勾提聽了,感到極大的興趣;但是我要叫她對于這件事采取我的看法,卻無論如何也辦不到。她非常大膽地偏心向著我,完全不能了解我為什么關于這件事還要擔心疑慮,無精打采。她說,“那位小姐能得到你這樣一位漂亮小伙兒,很可以認為有福氣。至于她爸爸,”她說,“那位紳士到底想要怎么著哪!”
但是,我看到,斯潘婁先生那件民教法學家的袍子和那條硬領使坡勾提的心氣稍稍降低,使她對那個人的敬意不斷增高;因為他在我眼里,越來越飄灑輕緲,凌霄高舉;他直挺挺地坐在法庭里,文書案件,圍繞身旁,像紙張文件做成的一片大海,而他就是這個大海里的一個小燈塔;那時候,在我看來,他好像周身四外,都發出反射的光輝來。我附帶地說一說,我記得,我也坐在法庭里的時候,我一想到,那些老邁昏聵的法官和博士即便認識朵蘿,也不會喜歡她的;如果有人對他們提,說他們能夠和朵蘿結婚,他們也不會樂得神志不清,頭腦發昏;朵蘿唱歌,彈那個因她生輝的吉他,把我弄得幾乎要發瘋,卻不能使那些步履遲緩的家伙,離開舊路一英寸;這都是使我覺得非常奇怪的。
我對于這班人,一包在內,通統鄙視。他們都是在愛之花壇中,被霜雪排斥出去的老園丁,我對他們一概像身受他們的侮辱一樣地仇恨。法院的法席,對我說來,只是一個頑冥不靈、瞎撞亂碰的東西而已。法庭里的欄桿,也和酒店里的欄柜一樣,都沒有柔情蜜意、詩情歌意。
我把巴奇斯先生身后的事情,一手承攬過來,覺得非常得意。我把遺囑確實證明毫無訛誤,跟遺產稅局商議好了條件,把坡勾提帶到銀行里去:這樣,不久就把一切都安排就緒了。我們在辦理這些法律事項中間,還有所消遣:我們去到夫利特街,看那兒有汗珠點綴的蠟人[2](這二十年來,我恐怕,那些蠟人,早都已經化了);我們去看林烏得小姐的刺繡;[3]我記得,那些刺繡,和陵園一樣,很適于人們作反省和懺悔;我們又去看塔宮,我們又登上了圣保羅大教堂的屋頂兒。所有這些好玩兒的去處,都給了坡勾提在當時的情況下所能有的快樂——惟有圣保羅是例外,因為,她多年以來,就喜歡那個針線匣兒,所以這個真教堂,和那個匣子蓋兒上的圖樣,成了爭鋒的東西,和那圖樣比起來,有些細節,她認為,遠不及那件藝術品。
坡勾提的事務,是博士公堂里通常叫作例行公事的一種(例行公事,是毫不費力而卻有利可圖的),辦理停當了以后,我有一天早晨,帶她到事務所去交費。老提費說,斯潘婁先生出去,聽一位紳士宣誓領取結婚許可證去了。不過我知道他一會兒就要回來的,因為我們的事務所緊挨著教事代表法庭,離代理大主教的事務所也不遠;所以我就告訴坡勾提,叫她在那兒等一下。
我們在博士公堂里,辦理遺囑事項,總多少有些像喪事承辦人那樣;一般地對穿喪服的主顧,都或多或少地做出難過的樣子來。我們以同樣體貼的心情,對于領取結婚許可證的主顧,則總是做出心情松快、喜氣洋洋的樣子來。因此,我對坡勾提透露,說斯潘婁先生,雖然聽到巴奇斯先生故去的消息,那樣不勝驚訝,但是他回來的時候,卻就會心情平靜的;果然不錯,他進事務所的時候,簡直和一個新郎一樣。
但是坡勾提和我,一看同他一塊兒來的,原來是枚得孫先生,那她和我就都顧不得看他了。只見枚得孫先生的樣子并沒怎么改。他的頭發,還和從前一樣地厚,并且毫無疑問,和從前一樣地黑;他的眼神兒,也和從前一樣,叫人望而生疑。
“啊,考坡菲在這兒哪!”斯潘婁先生說。“我想,你認識這位紳士吧?”
我對那位紳士冷淡地鞠了一躬;坡勾提對他,幾乎連理都沒理。他一下碰到我們兩個,一開始的時候,有些心慌意亂,但是很快就想好了主意,朝著我走來。
“我想,”他說,“你混得不錯吧?”
“錯與不錯,都是你不大會發生興趣的,”我說。“要是你真想知道知道,那我就得說‘不錯’。”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隨后他跟坡勾提打招呼去了。
“你哪!”他說。“我很難過,看樣子是你丈夫沒了。”
“枚得孫先生,我這一輩子里,把親近的人沒了,這并不是頭一回,”坡勾提回答他說,一面從頭到腳,全身氣得發抖。“我只覺得高興,我這次這個親人沒了,不能怪任何人——不能叫任何人負責。”
“哈!”他說,“那樣的話,你想起來,當然問心無愧了。你盡到了你的職份了,是不是?”
“我并沒折磨任何人,叫他把命送了,這是我想起來得謝天謝地的!不錯,枚得孫先生,我并沒折磨、嚇唬任何可愛的小東西,叫她不得天年!”
他陰郁地看著她——我想,還懊悔地看著她——看了有一會兒的工夫;跟著轉到我這兒,但是卻沒看我臉上,而只看我腳下,說:
“我們大概最近不會再碰見的,毫無疑問,這于我們兩方面都是好事,因為我們碰見了,永遠也不會融洽的。我從前為了要你受到益處,要教你學好,不惜使用正當的權力,你可老對我反抗,所以我現在,并不想叫你對我有什么好感。我們兩個之間,有一種反感——”
“這可有了年數了,我相信,”我打斷他的話頭說。
他笑了一笑,同時把他那雙黑眼睛盡力毒狠狠地朝著我很快地看了一下。
“你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這種反感,就在你心里折騰你了。你那可憐的媽媽,也因為這個,過得很苦惱。你剛才的話,說得不錯。我只希望,你這陣兒比以前學好了。我只希望,你現在把以前的毛病都改了。”
這番對話,本來是低聲在我們那個事務所外部一個角落上進行的,他說到這兒把話打住了,走到斯潘婁先生的屋子里,裝得頂溫柔和藹,高聲說:
“干斯潘婁先生這一行的紳士們,都是看慣了鬧家務的情況的,而且也都了解,家務事總是有多復雜,有多難斷的!”他一面這樣說,一面把他那結婚許可證的費用交了。斯潘婁先生把疊得整整齊齊的許可證交給了他,跟他握了握手,還給他和那位女士道喜。他接過了許可證,走出事務所去了。
枚得孫先生說這番話的時候,坡勾提怒不可遏,就要發作(她真是個好人,她那腔憤怒,只是為我起見),我只得勸她,說我們在那個地方,和他互相攻訐,很不合適,所以我求她不要作聲;我因為勸她,很費了些事,所以自己就顧不得發話了,否則我也難以忍住,默默無言的。她脾氣發作,迥非尋常,我能在斯潘婁先生和那幾個錄事面前,跟她親愛地擁抱了一下,來安撫她,免得她想起舊日我們所受的欺負而不平,同時能盡力做到若無其事的樣子,很為高興。
斯潘婁先生好像不知道枚得孫先生和我是什么關系,這倒是我引以為幸的;因為,我想起我母親由于我而受罪那一番身世來,即便我在自己心里要我承認他,我都受不了。斯潘婁先生對于這件事如果想過的話,他好像只認為,在我家里,我姨婆是執政黨的領袖,另外有一個反對黨,由另一個人作領袖——這至少是我們等到提費把坡勾提應交的費用都清算了的時候,我從他說的話里得出來的印象。
“特洛烏小姐,”他說,“毫無疑問,是很堅定的,不會對反對她的人讓步。我對于她的性格頗為敬仰;我對于你,考坡菲,也深為慶幸,因為你站在有理的那一方面。一家人鬧意見,本來是令人惋惜的——不過這種事可非常普遍——要緊的是,要站在有理的那一方面,”據我了解,他的意思是說,要站在有錢的那一方面。
“這一檔子婚事還不錯吧,我相信?”斯潘婁先生說。
我對他說,關于這檔子婚事,我一無所知。
“真個的!”他說,“據枚得孫先生透露出來那不多的幾句話里——這本是一個人在這種情況里常有的事——再根據枚得孫小姐透露出來的,我得說,這檔子婚事,還算不壞。”
“你的意思是說,先生,女方有帶過來的財產嗎?”我問道。
“不錯,”斯潘婁先生說,“據我的了解,有。據說,女的長得還挺好看的哪。”
“真個的!他這位新太太年紀很輕嗎?”
“剛剛成年,”斯潘婁先生說。“就是新近才成年的。因此我得說,他們正等她成年的日期來著。”
“老天打救她吧!”坡勾提說,說的時候,那樣咬鋼嚼鐵,那樣給人不防,因而弄得我們三個都驚惶失措,一直到提費拿著賬單進來的時候。
好在提費一會兒就出現了,把賬單交給斯潘婁先生過目。斯潘婁先生把下巴頦栽在領子里,輕輕用手摸著,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氣,把賬單一項一項地瞧——好像這都是昭欽一手干的事似的——瞧完了,又好像出于無可奈何的樣子,嘆了一口氣,把賬單遞給了提費。
“不錯,”他說。“都對,都很對。我自己本來非常愿意‘實報實銷’,考坡菲,從我的口袋里拿出多少錢去,就跟你們要多少錢。不過我并不能隨心所欲,只問我個人愿意不愿意就完了。這就是干我們這一行叫人討厭的地方。我還有一個伙友哪——還有個昭欽先生哪。”
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頗露惆悵之意,這在他就幾乎是等于完全不要錢了;我代表坡勾提,謝了謝他費心,用鈔票和提費交割清楚。坡勾提回了她的寓所,斯潘婁先生和我就上了法庭,那時法庭里正辦著一件離婚案。根據的是一條頗費心裁的小小成文法(這條成文法,我相信,現在已經取消了,不過我卻看到,依據這條成文法,有好幾件婚姻案件都判離了)。這條成文法本身的優劣,看下文自明。原來案中那個丈夫,本來叫湯瑪斯·奔捷民,但是他領取許可證的時候,卻只用了湯瑪斯的名義,把奔捷民隱匿起來了,為的是如果婚后不像事先想的那樣如意,就借此脫身;他婚后果然不像他事先想的那樣如意,再不就是他對他太太(可憐的人)有些厭倦了;所以在結婚后一兩年,事情發作,由他的朋友替他打起官司來,就說他的名字是湯瑪斯·奔捷民,因此他并沒結婚;法庭就認為他的理由充足而判離了,他當然如愿以償。
我得說,我對于這個案子嚴格說來是否判得公正,非常懷疑,即便那個能使一切離奇古怪的事都化為平安無事的一斛麥子,都不能把我嚇住,使我不再懷疑。
但是斯潘婁先生卻振振有詞,為這個案子的判決辯護。他說,你看一看世界,那里面有好事、有壞事;你再看一看教會法,那里面也有好事、有壞事。不論好事、壞事,都是一種體系的一部分,這不是很好嗎?你還要怎么著哪!
我對朵蘿的父親,沒有膽量敢跟他說,要是我們早晨早早地起來,脫了褂子,開始工作,那我們也許可能使世界改善;但是我卻得承認,我跟他說,我認為我們可以使博士公堂改善。斯潘婁先生回答我說,他特別要勸我把這種想法完全打消了,因為那和我作紳士的派頭不合;不過,他還是愿意聽一聽,我都認為博士公堂哪些方面有改善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