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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長途初登(4)

她的臉色一下改變了。她的眉目之間,布滿了發怒的紅暈了。她用手緊緊抓住了椅子的扶手,用令人不耐的態度說:

“你們在我和我兒子之間,掘了這樣一道深溝,把我們離間了,那你說什么能夠補償?你疼你的孩子,比起我疼我的孩子來,又算得了什么?你們的分離,比起我們的分離來,又算得了什么?”

達特小姐輕輕地碰了她一下,彎著頭低聲勸她,但是她卻一句都不聽。

“不要你說,蘿莎,一個字都不要你說!讓這個人聽我說好啦!我這個兒子,我活著就是為的他,我每一種念頭,就沒有不是為他著想的,從他是小孩子的時候起,不論他要做什么,我就從來沒有不滿足他的時候,從他下生那一天起,我和他就從來沒有是兩個人的時候:我這樣一個兒子,現在可一下跟一個一錢不值的女孩子跑到一塊兒,而躲起我來了!現在可為了她,而用成套的騙術來報答我對他的信賴了,為了她而不要我了!他居然能為了這樣一種可憐的一時之好而把他對他母親應盡的職份,應有的痛愛、尊敬、感激,一概都不管了,其實這種種職份都是他這一輩子里每天、每時,應該加強,一直到他和我的聯系,不論什么都打不破才是啊!你說他鬧得這樣對我,是不是我的損害?”

蘿莎·達特又一次想要安慰她,但是又一次沒發生效果。

“我說,蘿莎,你不要說!要是他能為一個頂微不足道的東西就把他的一切都不顧了,那我能為更高大的目的,把我的一切都不顧了。他愿意到哪兒去就到那兒去好啦;反正他有錢,因為我疼他,不能不給他錢。他想用長久在外、老不見我的辦法來制伏我嗎?要是他真想那樣,那他可得說太不了解他這個媽了。要是他這陣兒就能把他這種癡情傻意放棄,那我就歡迎他回來。他要是這陣兒舍不得她,那他不論是死是活,都不能往我這兒來,只要我的手還會動彈,還能做出不許他來的手勢,我都不許他來,除非他永遠跟她脫離關系,卑躬屈膝地到我這兒來,求我饒恕他。這是我的權力。這是我要他承認的。我和他兩個人之間的分歧,就在這兒。難道這個,”她仍舊用她開始的時候那種驕傲侮慢、令人難堪的態度看著那個來訪的人,添了一句說,“不是對我的損害嗎?”

我看著、聽著這個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好像聽見而且看見那個兒子也在那兒頂撞她似的。所有我從前在他身上看到的那種剛愎自用,任情由性的精神,我現在在她身上也看到了。我對于他那種用得不當的精力所有的了解,也就是我對于她那種性格的了解。我還看了出來,她那種性格,在動力最強大那方面,跟她兒子的完全一樣。

她現在又恢復了她原先的克制,對我高聲說,再聽下去,是沒有用處的,再說下去,也是沒有用處的。她請我們中止會談。她帶著高傲的態度,站起身來,要離開屋子;那時候坡勾提先生就表示,她不必那樣。

“不要害怕我會攔擋你,我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太太,”他一面朝著門口走去,一面說。“我來的時候,本來就沒抱什么希望,所以我走的時候,當然也不能抱什么希望。我只是把我認為我應該做的事做了就是了;不過我向來沒希望過,在我這種地位上的人,還會有什么好處便宜可得。這一家子,對于我和我家的人,都太壞了,叫我沒法心情正常,期望得到好處。”

我們就這樣走了,把她撂在椅子旁邊,看著跟一幅威儀儼然、面目端正的畫一樣。

我們出去的時候,得走過一道廊子,廊子地下鋪著磚,頂兒和兩邊都安著玻璃,上面爬著一架葡萄。葡萄葉和葡萄梗,那時已經綠了。那天天氣既然清朗,所以通到園子的兩扇玻璃門正開著。我們走到那兩扇玻璃門的時候,蘿莎·達特輕輕悄悄地從門那兒進來了,對我發話道:

“你可真成,啊,”她說,“居然能把這樣一個家伙帶到這兒來!”

她滿腔憤怒,一團鄙夷,都從她那兩只烏黑的眼睛里閃爍發出,使她滿臉顯出一股陰沉之氣;憤怒鄙夷那樣集中的表現,即便在她那張臉上,我都想不到會真正出現。那一錘子砸的傷痕,明顯露出,像她平素興奮起來的時候那樣。我瞅著她的時候,我從前看到的那種傷痕搏動的樣子,現在又出現了,她舉起手來,往傷痕上打。

“這個家伙,”她說,“真值得擁護,真值得帶到這兒來,是不是?你真稱得起是個好樣兒的!”

“達特小姐,”我回答她說,“我想你這個人,不會那樣不講公道,竟責備起我來啦吧!”

“那你為什么把這兩個瘋人,更加離間起來了哪?”她回答我說。“難道你不知道,他們兩個,又任性,又驕傲,都成了瘋子啦嗎?”

“難道那是我叫他們那樣的嗎?”我回答她說。

“你叫他們那樣的!”她反唇相譏說。“那你為什么把這個人帶到這兒來?”

“他是個吃虧很大的人,達特小姐,”我答道。“那你也許不了解哪。”

“我只了解,”她說,一面把手放在胸口,好像要把那兒正在猖狂的狂風暴雨壓伏,不讓它囂張起來似的,“捷姆斯·史朵夫的心壞透了,他那個人絲毫不講信義。但是我對于這個家伙,對于他那個平平常常的外甥女兒,又何必了解,何必留意哪!”

“達特小姐,”我回答她說,“你這是把損害更加重了。損害已經夠重的了。咱們在這次分別的時候,我只能說,你太欺侮人了。”

“我并沒欺侮人,”她回答我說。“他們本是齷齪下賤、毫無價值的一伙。我恨不得拿鞭子抽她一頓!”

坡勾提先生一言未發,從旁邊走過,出門去了。

“哦,可恥呀,達特小姐,可恥呀!”我義形于色地說。“他一個清白無辜的人,受到這樣苦難,你怎么忍得還拿腳踩他哪!”

“我要把他們都踩在腳底下,”她回答我說。“我要把他的房子拆了,我要在她臉上烙上字[4],給她穿上破衣服,把她趕到大街上,叫她活活地餓死。如果我有權力,能坐堂審問她,那我就要叫人這樣處治她。叫人處治她?我要親手這樣處治她。我憎恨她,嫌惡她。我要是能拿她這種不要臉的勾當,當面罵她一頓,那我不論得到哪兒,才能找到她,我都要去。即便我得追她,一直把她追到墳里,我也要追。如果她死的時候,還有一句話,她聽了能得到安慰,而只有我能說那句話,那我也決不說,即便要了我的命,我也決不說。”

我感覺到,她說的話,雖然激烈,但是卻只能微弱地傳達她心里的憤怒。她全身都表現了她這種憤怒,雖然她的聲音,不但沒提高,反倒比平常日子放低了。我的描寫,決不能把我現在記得她的情況傳達出來,也不能把她當時那種怒火纏身、盡力發泄的情況,傳達出來。我也看見過用各種不同的形式表達的憤怒,但是卻從來沒看見過用她那種形式表達的憤怒。

我趕上了坡勾提先生的時候,他正滿腹心事地慢慢往山下走去。我剛一來到他身旁,他就告訴我,說他原來打算在倫敦做的事,他已經做了,他這件事已經不用再掛在心上了,所以他預備當天晚上就上路。我問他打算到哪兒去,他只回答我說,“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兒,少爺。”

我們一塊兒回到了雜貨鋪上面那個寓所,在那兒,我抓了個機會,把他對我說的話對坡勾提說了一遍。她回答我的時候,也告訴我,說他那天早晨,也對她說過同樣的話。至于他要往哪兒去,她也跟我一樣,并不知道。不過她想,他心里也許多少有個譜兒。

在這種情況下,我可就不愿意離開他了,因此我們三個人一塊兒用的午飯,吃的是牛肉扒餅——這是坡勾提許多出名拿手菜之中的一種——我記得,在這一次,這個牛肉扒餅的味道,還很稀奇地摻雜著從樓下的鋪子里不斷地冒到樓上來的茶、咖啡、黃油、火腿、干酪、新面包、劈柴、蠟和核桃汁各種味道。吃過正餐以后,我們在窗前坐了有一個鐘頭左右,沒談多少話。于是坡勾提先生站起身來,把他那個油布袋子和粗手杖拿過來,放在桌子上。

他從他妹妹的現款里,取了一筆為數不多的錢,算是他繼承所得的一部分;那筆錢,我認為,都不夠他維持一個月的生活的。他答應我,說他不管遇到什么情況,都要寫信給我;跟著他把袋子挎在身上,把帽子和手杖拿在手里,跟我們兩個告了別。

“親愛的妹妹,我祝你多福如意,”他擁抱了坡勾提說,“我也祝你多福如意,衛少爺!”他跟我握手說。“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兒。要是我不在家的時候,她就回來了——不過,啊,那是不大會有的事!——再不,要是我能把她找回來,那我打算把她帶到沒有人能責備她的地方去過活,一直過到死。要是我遇到什么不幸,那你們記住了,可要替我告訴她,就說我對她最后的一句話是:我對那個我疼愛的孩子,還是跟從前一樣地疼愛。我寬恕了她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脫了帽子,態度鄭重的。他說完了,才把帽子戴在頭上,下樓去了。我們跟著他到了門口那兒。那時天色傍晚,氣候和暖,塵土飛揚,在那個小巷通著的大街兩旁,本來邊道上川流不息地人來人往,那時稍有停頓,同時西下的夕陽,正紅光映射。他一個人從我們那條陰暗的街上拐角的地方,轉到陽光中去了,一會兒就在陽光中看不見了。

每逢這種黃昏時光又來到了的時候,每逢我夜里醒來的時候,每逢我看到月亮、看到星星、看到落雨、聽到風聲的時候,我就很少不想起他那種長途始登、踽踽獨行的影子,我就很少不想起他那句話:

“我要到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兒。要是我遇到不幸,那你們千萬別忘了,可要替我告訴她,就說我最后對她的話是:我對于我這個疼愛的孩子,始終不變,仍舊疼愛。我寬恕她了!”

注釋:

[1]見《舊約·創世記》第1章第2節。

[2]指莎士比亞《麥克白》第2幕第2場第57行,麥克白聽得敲門聲(仆人正在敲門)時所說的:“哪里來的敲門聲?我這是怎么回事,聽到聲音就心驚肉顫?”

[3]愛爾蘭以巨人著。其中如噶特,高8英尺7英寸半,他的手的石膏模型藏于倫敦外科醫學院博物館;又如歐布萊恩,高8英尺7英寸,于1804—1807年,在倫敦展覽,或即此處所指。

[4]婦女犯奸淫罪者之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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