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眩暈(1)
- 午夜落(字碼頭讀庫·遼寧艦)
- 于曉威
- 2747字
- 2018-04-27 09:44:31
杜默和陳紅是居住在深圳羅湖區(qū)的一對青年夫妻。一年半前的一個傍晚,正在等車的某公司職員杜默在火車即將進站時,發(fā)現(xiàn)了橫臥在鐵軌上的陳紅。他把她抱了起來。陳紅不像大多數(shù)臨難者那樣面色蒼白,她顯得沉靜自若。杜默認為這一定是她喝了大量的酒的緣故,可是半小時后,他排除了這種可能。
因為在送陳紅回家的路上,他禁不住吻了她。
他們相識了,并且愛得很深。半年后,他們結(jié)婚了。陳紅在朋友的幫助下,在深圳一家大型外資自選商場做售貨員。這是當?shù)刈畲蟮淖赃x商場之一,日營業(yè)時間超過十六個小時。每當夜幕降臨,這里的十幾層樓里一片燈火通明,站在大街上望去,車輛似海,它就是海面上一座晶瑩的冰山。杜默的工作很輕松,可是陳紅,除了輪休日,每天中午在商場餐廳吃工作餐,深夜,需要很晚很晚才回來。
有一天,陳紅說,她很辛苦。
杜默感覺到了。陳紅的臉色十分蒼白,像是被那里的日光燈給漂白了一樣。日光燈的光照據(jù)專家說對治療貧血有促進作用,可陳紅的臉色說明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不知過了多久,杜默的家里漸漸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的前提是陳紅不再抱怨辛苦,她勤奮工作,操持家務,目光中時常流露出對生活的任勞任怨。這使得杜默對陳紅的身體疲勞情況暫時放下心來,只是,他對家里正在產(chǎn)生的變化感到莫名其妙和惱火。
最開始,杜默下班后隨手拋在沙發(fā)上的外套,不知怎么在上班時總是勞神他到壁櫥里去找;接著,杜默看到廚房食品柜里的調(diào)味瓶,總是按照刻板而嚴酷的順序排列著,不容許他用過后隨意打亂,否則陳紅就會朝他發(fā)火,仿佛她的廚房是一絲不茍的化學實驗室;再有,杜默看到陳紅似乎染上了潔癖,只要有空閑,她就不停地擦地板,抹酒柜,一遍一遍地,盡管那里已是纖塵不染……家里的所有順手可用的物品都被規(guī)矩地放起來了,似乎一群士兵被將軍下了嚴酷的隱蔽起來的命令。最后,天,杜默環(huán)顧家里,辦公桌上的書沒有一本是斜著放的,臥室的床罩平平整整,像是一塊巨大的磨砂玻璃板,枕巾也是擺放得與床沿呈直角,絕不會出現(xiàn)銳角,也不會是鈍角,就連浴室里的一雙拖鞋,脫離了主人的腳之后也擺放得心心相印,毫不分開,像是一朵并蒂蓮……還有,當然,還有……
一句話,家里的一切東西都規(guī)規(guī)矩矩,毫不松懈,毫不凌亂。
杜默下班回家,往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拘謹?shù)孟駛€客人。
終于,有一天,一場由本地職業(yè)足球隊參加比賽的電視直播被杜默錯過了。這使得他對回家后的陳紅大發(fā)其火。因為他那臺老舊電視的手動按鍵接觸不靈,選頻道只有靠那只遙控器,而遙控器,是杜默伴著足球終場的哨音好容易在一個裝藥品的抽屜里找到的。
“陳紅,這都是你搞的?我真受不了。”
“我……它們看起來太亂……”陳紅語無倫次地說。
“是嗎?真有趣,你不覺得這在某種意義上就像是我們的婚姻,結(jié)婚前我沒發(fā)現(xiàn)你是這樣——你是如同把房間里的亂東西隱藏在看不見的角落里,而外觀卻亮亮堂堂一樣——掩飾了你的這種怪癖吧?”杜默尖酸地說。
“默,結(jié)婚前,你從不這樣說我。”陳紅誠懇地說。
“結(jié)婚前,你不是這樣的。”杜默說。
“是,結(jié)婚前,我是不這樣的……”陳紅欲言又止,她仍誠懇地說。
“是弗洛伊德,還是弗洛姆,要么是榮格?陳紅,幫我想一下,他們中的哪一位,說過這樣的話,一個對日常物品有潔癖和規(guī)矩癖的人,往往是一個有自戀傾向的人。陳紅,你為什么會產(chǎn)生自戀呢?那么在意你自己?憑你曾經(jīng)臥軌自殺過?噢,迪爾凱姆可能要認為,自殺是一種更高級的自戀行為。”
“杜默!你這樣說我?”陳紅穿著一條亞麻短褲,白色襯衫,手拄拖把,眼含淚水地說。
杜默走在街上。
午后的陽光很好。這是在嘉賓路上,近處是陽光酒店,遠處是南國影聯(lián)娛樂中心,被午后炙熱的陽光焊上一面幽藍光線的巨高型建筑,是國貿(mào)大廈。
杜默有時候喜歡這樣徒步走一走。從客戶單位回到就職的某公司,路程并不是很近。在一個時光的亂箭紛紜驟逝、所有人都熱衷于以車代步的現(xiàn)代社會里,有時候,步行倒顯現(xiàn)出是一種奢侈。
一種時間和心態(tài)上的妙不可言的奢侈。
杜默五年前來到深圳。他想考驗自己在事業(yè)上的能力,所以他辭去了大學畢業(yè)后分配的工作。他想考驗自己抵制不勞而獲的欲望,所以他放棄了內(nèi)地雙親的遺產(chǎn)。在這里,他沒能抵御的,是陳紅的愛情。
他是這樣的人:樂于創(chuàng)業(yè),安于守家。既深諳時尚,卻又保持質(zhì)樸。遠處于主流男人之外,卻又不被排擠于社會邊緣……
晚上,快十一點鐘,杜默去接陳紅下班。結(jié)婚以來,這是第一次嗎?反正對第一次印象不深,那么這可能就是真正的第一次。杜默有點兒不安。
在路上,他們走進一家咖啡館,坐了下來。
“生活應該具有微妙性。”杜默說。
他要了咖啡和三明治。緊接著,要了煎蛋還是維芙餅,他記不起來了。
陳紅坐在那里不說話。她恬靜,帶一點兒嫵媚。
“也許是我錯了,”杜默說,“嗯,不排除這種可能。”
“怎么回事?”陳紅問,她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
咖啡館侍者把咖啡和三明治端了上來。另外有維芙餅。嗯,維芙餅,杜默想,這不錯。
燈光很暗。他倆吃起來。
“陳紅,你念的是中文系,漢字里的‘家’,是什么意思?”杜默試探地問。
“從宀從豕。寶字頭下面裝里豕。”陳紅說,“寶字頭代表古代的屋棚,豕是豬。”
“我明白了。”杜默說,“豬在屋棚下面從來是隨心所欲的,自由自在的,亂一點兒沒關系,這是家的本義。”
“你要干什么?”陳紅看了杜默一眼,問。吧臺那邊的老板閑極無聊,正瞅著他們。
“別緊張。”杜默從吧臺那邊收回目光。他詭譎地笑了一下。
陳紅喝了一口咖啡。
“明天,或是什么時候,我們到紅寶俱樂部打保齡球怎么樣?”杜默說。
“保齡球?”陳紅問,“你是看中了那里的昌小姐吧?”
“別瞎說,”杜默沉默了一會兒,“昌小姐是我父親戰(zhàn)友的女兒。”
“那又怎么樣?”陳紅說,“理由不充分。”
“理由?”杜默皺了一下眉頭。
“再來兩份咖啡。”陳紅說。她吩咐侍者。
“我夠了。”杜默說。
“夠了?”
“夠了。”
“那就一份。”陳紅盯著杜默,“其實,昌小姐長得很好看。”
“沒有你好看。”杜默說。
“比我好看。你應該承認。”陳紅說。
侍者把咖啡端上來。
“她的……”侍者轉(zhuǎn)身過去,杜默用鋼匙指了一下自己的胸部,“沒你的豐滿。”
陳紅撇了一下嘴。
“我們該走了。”咖啡喝完后,杜默站起來,說。
回到家里,杜默開始親吻陳紅。
“窗簾!”陳紅說。外面不時有燈光晃過。
杜默走過去,“嘩”的一聲拉上印花窗簾。
“不會讓它正當一點兒嗎?”
陳紅嘆口氣,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去給那窗簾的卷折處扯平。
杜默摟住陳紅。他的呼吸有點兒急促。陳紅知道杜默想跟她做愛。她既不抗拒,也不迎合,她只是隨其自然。她在這方面沒什么偏激的想法。
杜默解開她衣領的扣子時,她說:“套子。”
“噢。”杜默說。他們指的是避孕套。
“沒有防御,就沒有進攻。”陳紅推開杜默。
“在哪里?”杜默問。
“衣裳柜,第二個抽屜。”
杜默有點兒狼狽,他跪在地板上,拉開抽屜,翻了一陣:“沒有啊?”
“右邊,從右邊數(shù)第二個抽屜。”陳紅糾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