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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眩暈(2)

杜默找到了。他把陳紅拽到床上,自己也彎下身去。“別,”陳紅掙了掙,“這樣會把床罩給壓出褶子的。”

杜默顯出一點兒煩躁,但他忍住了。他開始給陳紅脫衣服。他一下子給陳紅的馬甲脫得翻轉過來,里子露在外邊,扔在一邊。杜默撫摸她的時候,陳紅兩只手撿起衣服,忙著給它重新翻轉回來。

杜默的心里有點兒發酸。

但他還是去親吻陳紅。他捧住陳紅的面頰時,陳紅似乎比杜默還要掩飾不住耐性了:“嗨,哎!我的發髻讓你給弄亂了!”

杜默兩眼直直地瞪著陳紅。他搬起她的上身,猛地向床上一摜,轉身走了。

杜默和陳紅開始時常吵起架來。有時候很兇,兇到令彼此難以置信。似乎誰也無法順從誰,杜默有時候故意把陳紅收掇過的房間弄得亂七八糟,盡管那都是陳紅下班后支撐著疲憊去做的。

擺在他倆面前的,似乎是兩條扳了道岔的分開的鐵軌。

終于有一天,陳紅虛弱地說:“杜默,我很累。”

那時候,年輕的杜默忽然想起,由于大學里自己太貪玩,還缺少一張學位證書應該進去重拿。

陳紅打好包裹,回到離深圳很遠的家鄉甘肅玉門。杜默則去了他念大學的城市石家莊。

臨分手時,陳紅在街頭說:“杜默?”

杜默兩手插兜,噘著嘴唇。可他們之間并不存在口哨聲。

“謝謝你救過我。”陳紅說。

杜默想起,結婚一年來,他還從未詢問過陳紅當初為什么要選擇那種行為。現在要問嗎?不。只有不,才是唯一的答案。

陳紅已經轉身走了。她邁開穿著亞麻短褲的白皙的雙腿,伴著街頭酒店里傳出的《就是這么回事》的搖滾樂,消失在人群中。

冬天到了。石家莊街頭的行人因寒冷而變得日漸臃腫起來。這正跟國內大多數擁有冬天的城市一樣。杜默面臨的問題是,他腳上的舊棉靴必須換一雙了,否則,他自己將會感覺很不像話。

元旦的前一天傍晚,杜默在好友李大明的陪同下,來到石家莊的一家自選商場買短筒皮靴。商場往往是一座城市的履歷,是經濟的注解,是探尋時尚精神的一個窗口。大多數商場里的售貨員,是典雅和亮麗的櫥窗中會招徠顧客的模特的另一種翻本。她們年輕、清秀,嘴角掛著貧血的笑容,疲倦而鎮靜。無可言說,她們是代表城市青春女性的真正一派。隨著晨曦的噴濺或晚霞的流瀉,她們的腳步或匆促或浪漫,那多是因為她們早起為丈夫多熱一杯牛奶延遲了兩分鐘,或是樓層經理發給了微薄的月獎金。這些可能都足以支撐起她們夢的陽傘。盡管這樣,她們仍是知道,青春是站著流逝的,她們穿著干凈、利落,但是同樣干凈利落的坤包里的月薪,五年?十年?或許永遠不抵身后那排服裝架上任何一套名牌服飾的價格:皮爾·卡丹、尼娜瑞屈、路易·威登、喬治·阿瑪尼……

杜默和李大明來到七樓的鞋部。在擺滿各類品牌的鞋子的隔道間,他倆來回徜徉著,不停地挑,不停地試,幾百種鞋子似乎沒有一雙讓杜默中意。不是尺碼不符,就是系帶太松,要么就是樣式不好……好容易選到一雙對勁兒的,湊近一看,皮面有一道劃痕。

“杜默,”李大明嘻嘻笑著,“鞋太多,還是錢太少,你左挑右挑?挑花了眼還得下樓配副鏡子喲!”

李大明,看身架是五十歲,看臉龐是三十歲,聽說話的口音是二十歲。他是這么一個人。

“沒想到會這么費勁兒。”杜默小聲地、懊喪地嘀咕著。最后,他總算是選到一雙滿意的“邁”牌短筒皮靴。

“元旦你打算怎么過?”李大明坐在一旁的休息椅上問。

“不知道。”杜默把試過的皮靴脫下來,擎在手上,“我怎么知道?”

他們開始朝外邊走。他們順幾十米長的隔道朝外走。杜默不經意地回頭看身后,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最后,步子幾乎都要停住了。

“忘記什么東西了嗎?”李大明也回頭。

杜默不言語。杜默看見他們選鞋子的所經之處,弄亂的鞋子東倒西歪,一片狼藉,足有二三十雙。一位窈窕的售貨小姐,正俯身逐個給它們擺正。她那精細而透著疲倦的舉動,就像是在護理襁褓中懵懂而愛哭鬧的嬰孩。燈光下,她的面龐閃現著瑩瑩的汗滴。

她正在立一雙靴子。倒了,她重立。好像有點兒不對稱,她又正了正。隨后,她撩了一下耳邊的彎發。

杜默靜靜地看著。

“喂,怎么了?”李大明問,他碰了碰杜默的胳膊。

“她……讓我……想起一個人。”杜默說。他目光有點兒渙散。

“想起你看過的三流錄像里的女主角吧?”李大明陰陽怪氣地調侃。

“閉嘴。”杜默說。

“那好,你站這兒看一會兒吧,我想去洗手間。”李大明說。他轉身走了。

售貨小姐看見杜默。

她迎了上來:“先生,你是需要再選一下嗎?隨時可以更換的。”

“不,”杜默歉意地說,“已經挺好了。”

售貨小姐準備轉身。“你每天做的就是這個嗎?”杜默問,他用手做著動作,“每天不停地理順和擺齊這些鞋子?”

“是,要不看著很亂。”售貨小姐微笑著,向杜默解釋。

“很亂?”

“是,有時候。”她把雙手放在胸前攤著,“怎么說呢?像是慣性,你看到雜亂的物品不立刻收拾,就會感到不舒服。哪怕你把它們給撫摸一遍呢,否則你的心里就會煩亂不堪,感到眩暈。”

“眩暈?”杜默搖了搖頭。

“就是呀!”售貨小姐似乎巴不得借談話的機會來休息一下,她接著說,“前天經理解雇了兩個售貨員,她們在酒水部和食品部。那里的顧客太多了,每天有成千上萬人。她們不喜歡不停地歸齊和整理被顧客弄亂的東西,她們似乎不勝任這種工作。”

杜默一聲不吭。

“商場經理說,我不要顧客進到這里有一種亂糟糟的感覺,要么把五糧液當成古井貢,要么把咖啡誤認是司考奇,或者干脆,淀粉和奶酪混在一起,這樣會令我感到……”

遠處那邊有新到的顧客需要照應,售貨小姐一邊轉身,一邊回頭:“對,我們商場經理也是用的這個詞——眩暈。”

杜默點了點頭,他笑了一下,“謝謝你。”他說。

李大明正好從洗手間回來了。杜默拉過他,說:“我們走。”

他們去收銀臺付過賬。穿過商廈玻璃門,他們來到街上。街上色彩迷離,天空被霓虹燈光映照得斑斕而輕佻。行人闌珊。杜默和李大明默默走了兩條街,杜默忽然說:“我真想去看看祁連山,那里的冬天必定很美。”

“你是說……甘肅?”李大明問。

“就是。”杜默說。他記起陳紅,一個月前陳紅給他寄過一張明信片。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只有巋然在冬天里的祁連山的風光攝影。雄壯崔嵬的祁連山上覆蓋一層霧嵐般的初雪,那么輕盈,那么透明,目光焐上去久了,就要把那冬雪融化掉似的。

他記起陳紅以前跟他說起過她的家鄉——祁連山下的一個小鎮。那里民風樸厚,人們自由但不輕慢,生活從容卻不懶散。日子像是巖漠和戈壁中風沙常吹不泯的黃牛車轍一樣,純樸而大氣,像是能鋪到天邊……他似乎聽到了晃在長鞭下的蒼老的歌謠:祁連山哎我的帳,河西走廊我的床,一壺酒,半褡糧,車上坐著個俏新娘……

杜默在一間自動電話亭里站住。他剛撥了該市火車站詢問處的號碼,立刻又扣下了。

“我真笨,”他看了看表,“還等什么呢?我想起來了,一刻鐘后就有一趟去蘭州方向的火車……”

“喂,你干什么?”他的伙伴嚇壞了。

“沒什么。我知道元旦該怎么過了。”杜默從李大明手里接過新買的皮靴,穿在腳上,把舊的靴子依然抱在胸前,“再見。”

“喂……”李大明說。

遠處傳來一陣火車汽笛聲。

杜默愣了一下,隨即轉身跑了起來,在大街上。

杜默越跑越快,大地因此眩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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