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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愛,萬物生(2)

母親初遇艾迪時,并不對這段感情抱什么希望,因為艾迪要比她小8歲。但是盡管如此,他倆還是相愛了。卡倫、利夫和我也愛上了艾迪。第一次見到我們的時候,艾迪25歲。兩年后,他娶了我的母親,并承諾成為我們的父親——一個能修會補的工匠。于是,我們離開了擁有冠冕堂皇的名字的小區,跟著艾迪搬進了一間租來的搖搖欲墜的農舍里。這間農舍的地板是用沙土鋪成的,外墻上刷著四種不同顏色的油漆。他們兩人新婚過后的第一個冬天,艾迪在做工時不小心從屋頂上掉下來,摔壞了后背。一年之后,他和母親用12000美元的事故賠償金,以一次性付清的方式,在德盧斯西邊一個半小時車程的艾特金縣買了一片面積為40英畝的土地。

這塊地上沒有房子,從沒有人在這塊土地上建過房子。這40英畝的土地上,到處都是樹林灌木、叢生的雜草,還有軟泥淤塞的池塘以及長著馬尾草的沼澤。它們和方圓數英里的樹林灌木、叢生的雜草、泥塘沼澤沒有絲毫的區別。在成為“地主”的前幾個月里,我們一起不厭其煩地繞著這片土地轉來轉去。我們沿著不靠公路的兩個方向一個勁兒地走,好像這么做就能把我們的土地與外界劃分開來,讓我們能夠“自成一統”。而漸漸地,我們竟真的把這片土地和外界劃分了開來。原本看似與其他樹木別無二致的樹,在我的眼里卻如人群之中老友的身影般漸漸清晰了,樹枝的搖曳突然間有了意義,樹葉也像我熟悉的雙手一般向我召喚。那一堆堆的雜草,那沼澤泥塘的輪廓,在我們的眼中都成了一種地標,一種除了我們以外誰也無法破解的暗語。

還沒搬家之前,我們把去這塊新買的土地叫作“北上”。整整半年的時間里,我們每個周末都會“北上”。我們用雙手清理出一小塊土地,在上面搭起了一個只有一個房間的木棚,好讓我們五人有個棲身之處。我13歲那年的6月初,我們一家搬到“北上”定居了下來。這搬遷的隊伍中,除了母親、利夫、卡倫和我以外,還有我們的兩匹馬、兩只貓和兩條狗,以及母親在飼料店里買了25磅雞飼料后免費獲贈的10只小雞。夏天,艾迪會在周末開車回來和我們住。到了秋天,他又忙了起來。他的背已經差不多恢復了,所以他終于又能開始做活兒了。秋季是木工賺錢的旺季,因此秋季一來,他就會抓緊機會去做工。

家里又剩下了卡倫謝莉爾利夫和母親,與母親單身一人時的情形沒什么兩樣。那年夏天,無論是睡著還是醒著,我們都很少離開彼此的視野,除此之外也看不到其他人。在距離我們20英里處的兩個相反方向各有一座小鎮,東邊的小鎮叫作穆斯萊克,西北邊的鎮子名叫麥克格雷格。秋天的時候,我們就在其中較小的僅有400位居民的麥克格雷格鎮上學。而整整一個夏天,除了偶爾登門造訪的八竿子打不著的鄰居,這里一直是我們四人的天下。我們拌拌嘴、聊聊天、開開玩笑、鬧鬧不和,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

“我是誰?”這是我們在游戲的時候一遍又一遍提的問題。在這個游戲里,有個人要先想好一位名人或普通人,然后其他幾個人就可以無限制地提問,依照得到的“是”或“否”來判斷這個人的人名。“你是個男人嗎?”“你是個美國人嗎?”“你已經死了嗎?”“你是不是查爾斯·曼森?”

我們一面玩著游戲,一面打理著一個花園,它支撐我們在這片似乎千年來無人照管的土地上度過整個寒冬。與此同時,我們在這塊土地的另一頭搭建的房子也在一天天成形,有望在夏天結束之前就能完工。在勞作時,我們被身邊的蚊子鬧得一刻也清閑不下來。但母親不允許我們使用任何損傷大腦、污染環境或傷害子孫后代的化學殺蟲劑,而是讓我們在全身涂上薄荷油或是胡椒油來驅蚊。夜晚時分,我們喜歡就著燭光來數自己身上的蚊蟲叮痕,像79、86、103這樣的數字,已是家常便飯了。

“總有一天,你們會感謝我的。”如果我們幾個孩子因懷念曾經擁有的便利生活而心生抱怨,母親便會這樣告訴我們。我們從未享受過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連中產階級的生活水平也無法企及,但我們畢竟體驗過現代生活的便利和安逸。電視一直是家里必不可缺的物件,沖水馬桶和擰開龍頭就能接水喝的自來水更不在話下。但在這種“返璞歸真”的新生活中,即便是最為基本的日常所需也需要疲勞冗長而枯燥的步驟,嚴密、瑣碎而徒勞無功。一臺科爾曼牌戶外爐、一臺艾迪做的用真冰來冷卻食物的不大中用的老式冰箱、一只倚著木棚外墻搭起的水槽、一個裝水的有蓋水桶,這就是我們的廚房了。這里的每一個物件起到的作用,都不及我們在它們身上所下的功夫大。每樣東西都需要我們修修補補,倒了裝裝了又倒,拉過來又拖過去,清空再填滿,用泵抽水,添柴火,還得隨時留心那些物件的使用壽命……

我和卡倫睡在躍層的床上,床與天花板之間的距離很小,我倆幾乎無法直著背坐起身來。利夫睡在不遠處一張小一些的床上。母親的床就在地板上,艾迪在周末回來時會和她睡在一張床上。每天晚上,我們都是在閑談中入睡的,就像舉辦睡衣派對似的。天花板上有一個和我與卡倫的床大小一樣的天窗正對著我倆,天窗上透明的玻璃離我倆的臉只有幾英尺遠。每個夜里,黢黑而迷人的夜空和閃亮耀眼的繁星都是伴我入眠的好伙伴。有時,它們那肅靜的美麗近在咫尺,讓我不禁深深地體會到,母親的話是對的,將來的某天我們一定會感謝她的。實際上,我當時就已滿懷感激,胸中似有什么東西在慢慢發芽,如此強烈,如此真實。

幾年之后,當我的生活被悲傷搞成一團亂麻時,我又憶起了當時在胸中發芽的東西。是它讓我相信,這次跨越太平洋屋脊步道的徒步旅行,會讓我尋回原本的自己。

萬圣節那天晚上,我們搬進了自己動手用樹木和木頭邊角料搭成的房子里。房子沒水沒電,沒有電話,沒有室內廁所,各個房間也沒有門。在我的整個青少年時期,艾迪和母親一直在為這幢房子添磚加瓦,使它更完善。母親種了一畦菜園,秋季來臨時,她把園內的蔬菜裝罐腌制,然后冷凍起來。她不但會割楓樹的汁液來制作楓樹糖漿,還會烤面包、纏羊毛,另外還能用蒲公英和西藍花的葉子自制織布染料。

長大后,我離開家到位于雙城的圣托馬斯大學念書,而母親并未離我左右。我的錄取通知書上說,學生家長可以在學校里免費上課。母親雖然留戀她在現代喧囂中的清靜僻壤,但她一直渴望擁有一個學位。我們兩人一起拿她的“執迷不悟”開涮,然后又一起權衡這其中的利弊。我們討論的時候母親說,她已年過40,上大學未免有些高齡之嫌。事實的確如此,我無從反駁。況且,到圣托馬斯大學開車需要三個小時。我和母親思忖再三,終于做出了決定:她決定去圣托馬斯大學讀書,但我要求我們倆各自過各自的生活。我住在學校宿舍,她開車來上學,下課之后回家住。如果我們倆在校園里相遇,我只要不和她打招呼,她也得裝作不認識我。

“這一切可能都是枉費心機。”我們的計劃一出爐,她就告訴我,“因為我十有八九會因為掛科被勸退吧。”為了做好準備,她在我高三的最后幾個月里一直跟我如影隨形,乖乖地完成跟我的作業一樣的所有作業,努力磨煉自己的學習技巧。她把我的練習題悉數抄寫下來,跟我寫一樣的論文,通讀我讀過的每一本書。我依照老師的打分標準給她的作業評分,但在我的眼中,作為一個學生而言,她真的不怎么靈光。

然而沒想到,她卻在大學里獲得了全A的好成績。

在學校里碰到母親時,有時我會給她一個熱情的擁抱,有時我則與她擦肩而過,仿佛她只是一團空氣。

母親被查出患有癌癥時,我倆都在讀大學四年級。我們在圣托馬斯讀了一年以后,雙雙轉入了明尼蘇達大學,她在德盧斯分校上學,我則轉到了明尼阿波利斯分校。說來也巧,我倆選的竟是相同的專業。母親主修的是女性研究和歷史兩個專業,我的則是女性研究和文學。到了晚上,我倆常常要煲上一個小時的電話粥。那時我已經結了婚,嫁給了一個叫保羅的男人。我們就在我家那片土地的樹林里舉行的婚禮。婚禮上,我身穿一襲帶蕾絲的純白緞子婚紗,這婚紗,是母親親手縫制的。

母親生病后,我把自己的生活完全拋在了一邊。我告訴保羅,不要寄望于我,我是去是留,全看母親的需要而定。我想要輟學,但是母親不應允,她懇求我,無論發生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拿到學位。她自己暫停了學業,說這只是暫時的“休整”。其實,她只需要再修幾門課就能夠畢業了,她說她一定會畢業的,還說即便是死也要拿到文學學士學位。說完,我們倆啞然失笑,然后又四目相視,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樣。她在病床上堅持完成了作業,我通過她的口述,幫她把作業錄入電腦中。她堅信,不久之后,自己就能有精力完成剩下的兩門課了。我雖然沒有離開大學,但在征得了教授們的批準后,每周只在學校里待兩天。這兩天時間一結束,我就會趕回家里,陪在母親的身旁。得知母親的病后,利夫和卡倫幾乎不知該如何去面對她,不同于他們,我不愿離開她哪怕一分一秒。況且,母親需要我。艾迪雖然盡己所能地抽空陪在母親的身邊,但他不得不去工作,畢竟要有人來支付這一切。

我為母親準備飯菜,她雖然很努力地試著下咽,但卻幾乎吃不進什么東西。如果她感覺肚子餓了,便會像個犯人似的坐在那里,直愣愣地盯著盤里的食物說:“看上去很好吃嘛,我可能緩一緩就能吃下去了。”

我把家里的地板擦得锃亮,還把櫥柜里的東西全部清了出來,在柜里墊上嶄新的紙張。母親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呻吟,要么就是在數藥片、吞藥片。她的身體狀況稍有起色時,她就會坐在椅子上和我聊聊天。

其實,我倆也沒什么新的話題可聊。母親是那么透明、那么坦率,而我又是那樣喜歡刨根問底,以至于我們早已聊過了所有話題。我知道,她對我的愛大過了世間萬物,大過了世間萬物之外的萬物;我知道,她在童年時喜愛的三匹馬分別叫作“伙計”“老兄”和“酒神”;我知道,她在17歲的時候把第一次獻給了一個叫邁克的男孩;我知道,18歲時她遇到了我的生父,也了解了他倆頭幾次約會時的情景;我知道,當她把未婚先孕的消息告訴外祖父時,外祖父驚得把勺子掉在了地上;我知道,她討厭向神父懺悔,也討厭自己所做的不得不懺悔的事情,比如對她的祖母出言不遜、破口大罵,又比如抱怨她的妹妹在旁邊玩耍而自己卻得擺餐桌,再比如穿著裙子出門去上學,然后再偷偷換上塞在包里的牛仔褲。小的時候,我不厭其煩地問啊問啊,讓她一遍又一遍地給我重復故事中的那些情景,還盤問她誰說了什么、是怎么說的、她當時是何感想、當事人站在什么地方、事發時是什么時間……母親時而不甚情愿、時而津津有味地向我描述著,一邊笑著一邊問我到底為什么如此好奇,然而我就是想要刨根問底,自己也說不出個緣由來。

而今,母親正瀕臨死亡。我徹頭徹尾地知道有關她的一切,她已經融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不僅是我所熟悉的那個她,連我降生之前的那個她,也一并與我合二為一了。

這種在明尼阿波利斯和家之間來來回回的日子并沒有維持太長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個月多一點兒。母親的生命只剩下一年的消息猶如噩夢一般,我們一起到梅奧醫院的日子是2月12日,而3月3日那天,母親便因渾身劇痛難忍而不得不趕赴70英里外德盧斯的一家醫院入院。穿衣服準備去醫院的時候,母親突然發現她已經不能自己穿襪子了。她把我叫到她的屋里,讓我幫她一把。她坐在床上,我在她身前雙膝跪下。我從未幫任何人穿過襪子,沒想到竟會這般困難。那雙襪子無論如何也不肯服服帖帖地裹住她的雙腳,老是歪斜到一邊去。我不禁對母親慍怒起來,仿佛是她故意把腳擺成了一個讓我沒法幫她穿上襪子的角度。她緊閉著雙眼,上半身向后靠著,雙手在床上撐著身體,我聽到了她深緩的呼吸。

“真該死,”我脫口而出,“誰來幫幫我!”

母親俯視著我,一時間沉默下來。

終于,她凝視著我,伸出一只手輕輕地撫摩著我的頭頂,只說了一個詞:“親愛的。”這句話貫穿了我整個童年,語氣總是那樣特別,那樣清晰可辨。而此時此刻,在說出“親愛的”這個詞時,母親所用的并不是我想聽到的語氣,而我卻無力改變。這語氣意味著,母親對苦痛已然全盤接受了。她這無盡的樂觀和好脾氣,真是讓我心如刀絞。

“我們走吧。”我終于笨拙地把襪子套到了她的腳上,然后幫她穿上鞋子。

她動作遲緩而僵硬地穿上大衣,扶著墻壁穿過屋子,她的兩只愛犬緊隨著主人,用鼻子頂她的手、蹭她的腿。我看到她輕輕地拍了拍它們的腦袋,那時,我心里的禱告早已沒了蹤影。“見鬼去吧”這句話早已被我咂得索然無味了。

“再見了,親愛的。”母親對兩只狗說。“再見了,家。”她一邊說,一邊跟著我走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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