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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愛,萬物生(3)

當時我絲毫沒想過母親會這樣溘然長逝。在她撒手人寰的那一刻之前,這個想法從未在我的腦海中浮現過。她是堅如磐石、不可戰勝的,她是我生命中的守護神,即便垂垂老矣,也依然能在園間耕作。這樣的場景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中,就如我一次次地纏著讓她細細描述的童年回憶一樣。我將這幅畫面保留在心中,就像這是屬于我自己的回憶。在我的腦海里,母親老去后優美的身形,就像我曾經寄給她的一張黑白照片上的畫家喬治婭·奧·吉弗一般高雅。我們從梅奧醫院回來后的幾周,我將這幅畫面藏在心間,不愿抹去。而在這之后,當她住進德盧斯那家醫院后,我漸漸淡忘了那幅畫面,腦海中浮現的是更為現實、更加樸素的母親的形象。我在腦中勾勒著一幕一幕的場景:5月和8月母親的姿態,10月母親的身影。日子一天天流逝,我腦海中的母親也隨之一層層剝落。

入院的第一天,護士問母親是否需要注射嗎啡,母親拒絕了:“嗎啡是給快死的人打的,打嗎啡就意味著沒有生的希望了。”

但她僅僅堅持了一天。她睡去,醒來,談天,說笑,也會因為劇痛而嗚咽啜泣。白天我陪在她的左右,晚上則由艾迪來看護她,利夫和卡倫卻遲遲不肯露面,兩人的借口讓我聽來既牽強又拙劣。但他們的缺席并未影響到母親,她一心只想將身上的劇痛根除掉,而在一針針嗎啡藥勁過后,卻發現這只是她一廂情愿罷了。而那可惡的枕頭仿佛也在與我們作對,沒有誰能把它們墊到合適的高度。一天中午,一位我從未謀面的醫生走進病房,告訴我,母親已經快不行了。

“但是這才過了一個月呀!”我憤怒地說,“另一位醫生告訴我們她還能活一年呢。”

醫生緘口不語。他很年輕,大概30歲,一條柔和而多毛的手臂垂在口袋里。他站在母親旁邊,低頭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她,“到了現在這個階段,我們優先考慮的,是病人是否感到舒服。”

舒服?!如果想讓我母親感到舒服,那么那些護士為什么還一個勁兒地減少嗎啡的劑量呢?在他們之中有一位男護士,透過緊繃的白色護士褲,他的陰莖的輪廓若隱若現,我甚至希望能把他拽到母親床腳對著的那間狹小的洗手間里,只要他肯幫我們,為他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我想取悅他,去感受他壓在我身體上的重量,去感受他在我發絲間的呼吸,聽他一次又一次喊我的名字。因為我想讓他報償我,讓他把母親的病當作大事去重視,想讓他因這悲憫而椎心泣血。

母親請求這位男護士給她多注射些嗎啡,她以一種我畢生從未耳聞的方式苦苦乞求,就像一只發瘋的狗。而面對母親的哀求,男護士卻一直看著他的腕表,一眼也沒有掃一下母親。無論他對母親是答應還是拒絕,那張臉上的表情都絲毫不曾改變。有時他會一語不發地給母親加藥,有時則用冷硬的聲音斷然拒絕。母親邊懇求邊抽泣,她的淚水不像正常站立的人那樣掠過顴骨流向嘴角,而是溢出眼角、滑過雙耳,然后滾落進她散在病床上的亂蓬蓬的發絲之中。

母親并沒有活夠一年。她沒能等到10月,沒能盼來8月,也沒有迎來5月。在德盧斯的醫生第一次查出她患癌癥后的第49天,在梅奧醫院的醫生再次確診后的第34天,她離開了這個世界。然而這其中的每一天都像是一種永恒,日子一天天地堆疊在一起,變成了濃霧中一種清晰可見的冷酷。

利夫一次也沒來看過她,卡倫在我的再三堅持下來過一次。對他們的冷漠,我既感到心如刀絞,又不禁憤憤不平。我和卡倫討論過這件事,她怯怯地低聲回應道:“我不想看到她這個樣子。”然后便潸然淚下。我沒法和弟弟取得聯系,在我和艾迪看來,他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一位朋友說,他和一個叫蘇的女孩一起住在圣克勞德,另一個朋友曾經看到他在謝里夫湖的冰面上釣魚,但我已無暇顧及他的事了。我每天都要全身心地撲在母親身上,在她嘔吐時為她端著塑料盆,一次又一次地調整那總也放不好的枕頭,把她扶到床邊帶坐便的座椅上,明知她可能十分鐘就要嘔吐,也要哄著騙著讓她吃些東西。而大多數時間,我都在她的身邊看著她沉沉睡去。最痛苦的莫過于,看到沉睡中的她,面容仍因痛楚而扭曲著。她的每一個動作,牽動的不僅僅是垂在她身邊的靜脈導管,更讓我的心也一陣陣跟著縮緊,生怕她會弄掉她那浮腫的手腕和手背上的針頭。

見她從睡夢中醒來,我將手伸過那一根根導管,將她睡得蓬亂的頭發整理好。我柔聲問她:“你感覺怎么樣?”心中祈盼著奇跡能夠出現。

“哎……親愛的。”這幾乎是她能說出的所有話了。話音落下,她避開了我的目光。

母親睡去的時候,我便在醫院里隨處溜達,經過開著門的病房時,我的雙眼便會窺探進去。我瞥見過劇烈咳嗽、渾身青紫的老人,也看到過臃腫的雙膝纏著繃帶的婦女。

“你還好吧?”護士們常用陰郁的口吻問我。

“我們還勉強堅持得住。”我回答,仿佛我一個人可以代表我們全家。

但這是一場我孤身奔赴的戰役。我的丈夫保羅用盡全力,來減少我的孤獨。他還是那個幾年前讓我瘋狂墜入愛河的溫存而善良的男人,還是那個讓不滿20歲的我以閃電之速以身相許的男人。但隨著母親向著死亡一步步地走近,我與保羅之間的什么東西也在一點點凋零,無論他如何挽救,終究還是于事無補。我仍然會在一個個漫長的午后用醫院的付費電話和他聊天,也會在回到家中的一個個長夜和他通話。我們會聊很長時間,我一邊哭一邊把發生的事情全部倒給他,他會與我一起落淚,努力想讓我感受到哪怕些許的慰藉。無奈,他的話語是如此蒼白無力,仿佛無法傳進我的雙耳。他又怎能體會失去母親的滋味呢?他的雙親婚姻美滿,兩人都還健在。在他完好無缺得幾乎熠熠生輝的家庭的映襯下,我與他的結合,似乎只能加深我的苦楚。這不是他的錯。但與他相處讓我感到難以承受,與其他任何人相處也是如此。我唯一能夠勉強相處的人,也正是那個讓我最無法承受的人——我的母親。

每天清晨,我都會坐在母親的床邊,試著為她讀些東西。我手邊有兩本書,一本是凱特·肖邦的《覺醒》,另一本是尤多拉·韋爾蒂的《樂觀者的女兒》。這些是我們在大學里讀過的書,是我們共同喜愛過的書。我嘗試著為她讀書,然而卻沒法讀下去,因為每個從我口中念出的字都飄散在空氣中,消失得蹤跡皆無了。

我的祈禱也同樣是徒勞。我幾近癡狂、瘋癲地禱告,我禱告上帝,禱告諸神,無論這神靈我是否知曉、是否能夠企及,我都要試一試。我咒罵母親,抱怨她沒能給我任何宗教方面的教育。母親對她那壓抑的天主教家庭環境很是憎惡,因此在成人后,她完全切斷了與教會的聯系。而今,死神就在她的眼前,而我卻連個信仰的神靈都找不到。我向浩瀚的宇宙禱告,但愿上帝果真存在于這寰宇之中,希望他老人家能夠聽到我的心愿。我不停地祈禱,但心氣卻一天天衰退下去。這不是因為我找不到上帝,而是因為我倏然間真的找到了他——我意識到,上帝一直都在,但他絲毫沒有阻止事情發生以挽救母親的生命的意圖。上帝不是美好希冀的恩賜者,而是一個殘酷無情的旁觀者。

在人生的最后幾天中,母親的病情波動已不像以前那樣劇烈,應該說,她的狀態一直很低迷。當時,她手腕上總是插著一根導管,導管上連著一個裝著液體的透明袋子,緩緩地往她的體內注入嗎啡——她已一刻也離不開嗎啡了。清醒的時候,她有時會“哎,哎……”地呻吟幾聲,有時則不勝凄涼地嘆一口氣。有時,她會看看我,送給我一瞬的慈愛;有時,她則會翻身再次昏睡過去,仿佛我并不存在;有時,母親醒來會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讓我給她拿點兒墨西哥肉卷和蘋果醬;有時,她會以為她所深愛的那些動物全都在病房里陪著她,她說:“真見鬼,那匹馬差點兒踩到我了。”然后便不滿地四處張望,想尋到那匹馬的蹤跡;有時,她則會用手在空氣中輕撫,幻想著我們家的貓正靠著她的大腿臥著。那一刻,我是多么想聽到母親稱贊我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兒啊。我并不以這個想法為榮,但我的確渴望得到這樣的夸贊,就仿佛我發高燒時,而唯有母親的夸贊才能為我退燒似的。難抑對這份肯定的渴望,我竟不加掩飾地直接問母親:“我是不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兒?”

母親說:“你是,你當然是了。”

但這并不能滿足我。我想要這幾個字在母親的腦海中織結纏繞,然后快馬加鞭地傳送到我這里。

我渴望愛,渴望到了火燒火燎的地步。

母親的死降臨得很快,但并不突然,像是一縷緩緩燃盡的火焰,由余焰變為煙氣,隨之又飄散在了空氣中。她并沒有來得及被這病拖得形容枯槁,在離去之前,她的身形雖然消瘦了些,但還算豐滿,還算是一個有生氣的女人的體態。她的頭發也沒有掉光,但由于臥床數周,她的發絲已因受損過度而又黃又枯了。

透過母親病房里的窗戶,我可以看到偉大的蘇必利爾湖。這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也是最為冰冷的一灣湖泊。想要看到湖景,我不得不側著臉,緊緊貼在窗戶玻璃上,這樣才能捕捉到一抹湖光,看到那湖水與地平線連成一片。

“這可是湖景房呢!”母親驚呼著,但她太孱弱了,已經無力起身親眼去看這片湖了。隨后,她把聲音壓低了一些,輕輕說,“我這一生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住一間帶景致的房間。”

母親希望能坐著死去,于是我用能尋來的所有枕頭為她搭起了一個靠背。我想把她從醫院里帶出去,把她安置在一片草地中,讓她在那里離開這個世界。我從家里帶來一條她用我們的舊衣物親手縫成的被子,蓋在她的身上。

“把這東西拿開!”她粗蠻地咆哮著,就像一個游泳的人一樣一腳把被子蹬開了。

我凝望著母親。窗外,陽光灑在人行道和積雪結成的冰面上。那天是圣帕特里克節,護士們為母親送來了一塊綠色的方形果凍,放在她身旁的桌上。[1]隨著母親的動作,這塊果凍也跟著震顫著。這是母親人生中最后一個完整的日子了。這天的大部分時間里,她都目光呆滯,似睡非睡,時而神志清醒,時而陷入幻覺。

雖然不情愿,但那晚我還是離開了母親。護士和醫生們告訴我和艾迪:“已經到時候了。”我總以為癌癥患者會在人世上彌留一段時間,因而我以為他們的意思是說,母親尚有幾周的時間可活。卡倫和保羅說好第二天早晨要從明尼阿波利斯開車趕來,外祖父母也說好幾天之后要從亞拉巴馬州來探病,而利夫仍是杳無音信。艾迪和我打電話聯系了利夫的朋友和朋友的家長,讓他們給利夫捎話,懇請他能打個電話過來,但他仍然沒有打過電話。于是,我決心離開醫院一個晚上,找到利夫,把他帶回醫院來,好讓這事兒有個了結。

我對母親說:“我明天早上就回來。”而后我看了看半躺在塑膠沙發上的艾迪,對他說,“我會把利夫帶回來的。”

母親聽到利夫的名字,睜開了雙眼。那湛藍而閃光的雙眼,與從前別無二致。經歷了如此的病痛折磨,那雙眼睛卻始終沒有改變。

我不平地詰問道:“你怎么能不生他的氣呢?”這個問題,我可能已經問了十遍了吧。

“強扭的瓜不甜啊。”以前母親老是這么回答我,或者,“謝莉爾,他才18歲啊。”但這次,母親只是凝視著我,說了一句:“親愛的。”當我被她的襪子搞得火冒三丈時,當她眼見我竭力改變現狀卻徒勞無功時,她說的都是這個詞。她用這唯一的詞語,試圖給我安慰,讓我逼著自己接受眼前的現實。

我對母親說:“我明天會和他一起回來。我們會一起回來陪你的,好嗎?我們都不會離開你的。”我將手伸過她四周垂下的一根根導管,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肩膀。“我愛你。”我一邊說,一邊俯身下去親吻她的面頰,但她卻避開了我,因為她身上的劇痛讓她連一個吻也無力承受了。

“……愛……”她太過虛弱,已無力說出“你”和“我”,只是低聲說了一個“愛”字。我走出病房時,她又重復了一遍。

我乘電梯下樓,來到寒冷的街上,沿著人行道往前走。我路過一家酒吧,透過平板玻璃窗,看到酒吧里座無虛席,每個人都戴著亮閃閃的綠色紙帽子,身穿綠色襯衣和綠色背帶褲,喝著綠色的啤酒。一個男人與我目光相會,他醉醺醺地指點著我,隔著窗戶大笑起來。

我開車回家,喂了馬和母雞,然后拿起了電話。兩只狗感激地舔著我的手,家里的貓也拱著趴在我的大腿上。我給每一個有可能知道弟弟下落的人打了電話。有人告訴我,他酗酒很嚴重;有人告訴我,沒錯,他的確和一個來自圣克勞德的叫作蘇的女孩在一起。午夜時分,電話鈴聲響起,是弟弟,我告訴他,這是他和母親的最后一面了。

半小時過后,弟弟走進門來。我真想沖著他大吼,真想用我的滿心惱怒和責難把他震得渾身戰栗。但當我看到他時,我所能做的只是抱著他號啕大哭。那一夜,他看上去是那樣蒼老,又是那樣稚嫩。我生平第一次發現,弟弟已經長成了一個男人,但我也能感到,骨子里的他還只是個孩子。我的小男孩,一直以來被我如母親般呵護的那個男孩,在母親因工作不能在家的時候,是我別無選擇地擔負起了媽媽一半的責任,照顧他、呵護他。卡倫和我雖然相差三歲,但我們的成長環境讓我倆和雙胞胎姐妹無異。在利夫的成長過程中,我倆付出了同等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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