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愛,萬物生(1)
- 走出荒野
- (美)謝麗爾·斯特雷德
- 4791字
- 2018-04-18 13:20:38
THE TEN THOUSAND THINGS
PART ONE
巨大的幻滅,
應會生出更大的希望。
——威廉·莎士比亞,《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
愛,萬物生
我只身一人前往太平洋屋脊步道進行歷時三個月的徒步旅行,可謂下過幾次決心。第一次是未經大腦、一時興起地想嘗試一下。第二次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決定要付諸行動。第三次是打定主意后,我花了幾個星期購物、打包,開始了漫長的準備工作。我辭去了服務員的工作,了結了那場婚姻,把自己的家當幾乎變賣一空,和朋友們道了別,又去母親的墓前看了她最后一眼。之后,我驅車一路橫穿美國,從明尼阿波利斯趕到了俄勒岡州的波特蘭。幾天之后,我飛到洛杉磯,坐車到莫哈維,又換車來到了太平洋屋脊步道和一條高速公路的交接點。
千呼萬喚始出來,大顯身手的時刻終于到了。但我很快意識到這次旅行到底意味著什么,不禁擔憂起來。本來我這決心就下得無厘頭又欠考慮,未知的艱險自不必說,途中肯定還充滿了我始料不及的意外,況且我準備得又那么倉促……我轉念一想:放棄吧?
但是,我的雙腳已經踏上了旅程的起點。
堅持去做,不顧一切。盡管會遇到前所未見的大熊、響尾蛇和美洲獅,也會慘遭水皰、過敏、擦碰和劃傷的折磨;盡管疲勞和貧困、嚴寒和酷暑、單調和痛苦、口渴和饑餓、榮耀和回憶一直困擾著我,我依然只身從莫哈維沙漠一路走到華盛頓州。
終于,在經歷了漫漫日夜后,我真正走完了這條長路。我發現,我所認為的起點并非是真正的起點。實際上,我的太平洋屋脊步道之旅的起點并非始于我心血來潮決定上路的那一刻,而是始于我產生這個想法之前。準確地說,是四年七個月零三天前,當我站在明尼蘇達州羅切斯特市梅奧醫院的一個狹小的房間里,被告知:母親就要走了。
當時我渾身上下一襲綠衣:綠褲子,綠上衣,頭上戴的蝴蝶結也是綠色的。這套衣服是母親親手為我縫制的,我從小到大的衣服幾乎都是她做的,其中有些恰好是我夢寐以求的,也有些我并不是很喜歡。我對身上這套綠衣服就不是很喜歡,但我還是穿了出來,因為它是我的懺悔,我的愛意,我的護身符。
那一整天,我都穿著那套綠衣服,和繼父艾迪陪著母親在梅奧醫院樓上樓下地接受了一項又一項的檢查。與此同時,我的心里卻漸漸浮現出一句禱告。可能用“禱告”這個詞來形容我心中閃過的念頭并不合適,因為當時我在上帝面前一點兒也不謙恭,甚至不相信上帝。我心中的“禱告”,并不是“上帝啊,請憐憫我們吧”。
我想要的并不是上帝的憐憫。我根本不需要。我的母親才45歲,看上去還算健康。她堅持素食已經多年了。她從不用殺蟲劑,而是在花園四周種上了萬壽菊來驅蟲。我們幾個孩子一患感冒,她就會逼著我們生吃大蒜來治病。像母親這樣的人,是肯定不會得什么癌癥的。梅奧醫院的檢查結果一定會證明她是健康的,德盧斯市那些醫生的診斷到時就不攻自破了,這是肯定的!德盧斯的醫生們算老幾???德盧斯又算老幾?。康卤R斯?哼!那充其量只是個鄉巴佬扎堆的小鎮,那里的醫生只會信口開河。一個45歲、不抽煙、常吃大蒜、崇尚自然的素食者怎么會到了肺癌晚期?這不可能!
讓他們見鬼去吧。
對,這就是我的禱告:見鬼去吧,見鬼去吧,見鬼去吧!
可是,身在梅奧醫院里的母親,只要站著超過三分鐘就會疲乏得支撐不住。
“要不要坐輪椅?”我們在一個鋪有地毯的長廊見到一排輪椅時,艾迪問她。
“她才不需要那東西呢。”我說。
“就坐一下?!蹦赣H說著,幾乎癱軟在了輪椅上。她與我四目相視了一瞬,然后就被艾迪推往電梯間。
我跟在后面,不讓自己胡思亂想。終于,我們乘上了電梯,準備去見宣判命運的醫生。我們總是叫他“正牌醫生”,一個已經把母親所有的檢查結果匯總,告訴我們什么才是真相的人。電梯徐徐上升,母親伸出手來,一邊幫我把褲子整理好,一邊用手指摩挲著褲子的棉質布料。
“這樣就好啦?!彼龑ξ艺f。
當時我22歲,母親懷我的時候也是22歲。她22歲有了我,我22歲時她卻要離開我……不知為何,這個句子就在我的腦海中縈繞,一時間蓋過了那句“見鬼去吧”的禱告。我差點痛苦地怒吼出來。余生母親就要離我而去了,這種對未知的已知讓我快要不能呼吸。我竭盡全力將這個殘酷的事實擠出腦海。在那一刻,在那個電梯里,我不能讓自己那么想,并且盡力繼續呼吸。我安慰自己說,如果醫生帶來的是壞消息,他肯定會把我們領到一間辦公室,里面會放著一張锃亮的木制辦公桌,醫生會在那里通知我們。
可是事實并非如我所想。
我們被領到一間做檢查的病房里,按護士的指示,母親脫去上衣,穿上一件棉制的罩衫,罩衫上的帶子在她的身側松散地垂下。然后,母親爬上了一張帶軟墊的臺子,墊子上鋪著白紙。她每動一下,身下的白紙就會發出嘩嘩啦啦的聲音,聽起來仿佛整間屋子都在煉獄之火中熊熊燃燒。我的目光落到了她裸露的背部,她腰間那微微凹進去的曲線依然散發著生命活力。她不會就這么離開的,她的背部就是最強有力的證明。我正盯著母親的背發愣,我們的“正牌醫生”走進了房門。他告訴我們,母親若是能夠再活一年,就是天大的奇跡了。他解釋說,母親的病已無藥可救,醫院已經回天乏術,決定放棄對她的治療。之后他安慰我們說,肺癌拖到這么晚才診斷出來的例子,并不算少數。
“但她不吸煙啊!”我反駁道,仿佛這能讓醫生推翻他的診斷結果,仿佛癌癥是按常理出牌的好好先生,可以與之討價還價一樣,“她只在年輕的時候沾過煙,況且她已經成功戒煙好多年了。”
然而醫生只是憂郁地搖了搖頭,然后便繼續進行下面的步驟,他畢竟是有工作在身的。他告訴我們,醫院可以通過放射療法來減輕母親后背的疼痛,通過這種方式,沿著她整條脊椎生長的腫瘤也許會有變小的可能。
我沒有哭,只是呼吸,使勁兒地,故意地。然后,忘記了呼吸。我3歲的時候曾經昏厥過一次,當時我不想從浴缸里出來,所以在水里憋著氣耍性子。那時我太小不記事?!澳惝敃r怎么辦的?你當時怎么辦的?”童年時我總愛纏著母親,讓她一遍又一遍地給我講這個故事。這股刨根問底的勁兒,讓我樂在其中。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當時她伸出雙手,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臉變成了鐵青色,直到我的腦袋栽進她的手中,然后呼了一口氣,就這么活過來了。
“我還能騎馬嗎?”母親向醫生問道。她坐在那兒,雙手緊攥在一起,兩只腳踝也勾在一起,就像把自己銬了起來一樣。
作為回答,醫生拿出一支鋼筆,直立在水槽的邊上,然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水槽邊緣。“這支筆就是你接受放療后的脊椎,”他說,“輕輕一顫,它就可能像薄脆餅干一樣粉碎?!?
我和母親來到洗手間,各自將自己反鎖在隔間里抽泣起來。我們沒有說話,并不是因為悲慟讓我們感到孤立無援,而是因為我們的悲慟是如此貼近,仿佛我們已然合二為一了。我感覺到母親靠在隔間的門上,用雙手一次一次地捶打著那扇門,整個洗手間的所有隔板都隨之顫動起來。過了一會兒,我們從隔間里走出來,一邊洗臉洗手,一邊從亮得刺眼的鏡子中看著彼此。
我們來到藥房等著拿藥,一襲綠衣的我坐在母親和艾迪之間,頭上還頂著那只綠色的蝴蝶結。環視藥房,我看到一個胖乎乎的光頭小男孩坐在一位老人的腿上,一位女士的一只小臂不停地抽搐著,她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攥著胳膊,盡力讓這抽搐停下來。她等待著,我們也等待著。還有一位一頭棕褐色頭發的漂亮女人坐在輪椅上,頭戴一頂紫色寬檐帽,手上戴滿了鉆石戒指。我們三人出神地盯著她,只見一個貌似她丈夫的人和她其他家人向她圍過來,她用西班牙語向他們說著些什么。
“你覺得她是不是有癌癥啊?”母親向我耳語道,聲音卻不小。
艾迪坐在我的另一側,但我不敢去看他。如果我朝他看一眼,我們就都會像薄脆餅干一樣徹底地粉碎掉。我想到了我的姐姐卡倫,想到了弟弟利夫,又想起了我的丈夫保羅,還有千里之外的外祖父母和姨媽。如果他們知道了這個消息,會說些什么呢?他們會如何悲痛欲絕呀?我的禱詞變成了“一年,一年,一年……”這兩個字在我的胸中,如心跳一般地搏動著。
那是母親還能活著的時間。
“你在想什么呢?”我問母親。這時等候室的揚聲器中傳來一首歌,是一首沒有唱詞的旋律,但母親知道歌詞,所以她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對我低聲吟唱起來:“紙玫瑰,紙玫瑰,看似真玫瑰?!彼咽址旁谖业氖稚险f,“我小時候聽過這首歌,在這種境地時聽到相同的歌,想想真是不可思議,我從來沒有料到過?!?
正在這時,我們聽到醫生呼叫母親的名字:她的藥開出來了。
“去幫我取藥吧。”她說,“告訴他們你是誰,告訴他們你是我的女兒?!?
我是她的女兒,但不僅如此。我是卡倫,是謝莉爾,是利夫,是卡倫·謝莉爾·利夫,是卡倫謝莉爾利夫……在母親的口中,我的名字與姐姐和弟弟的名字早已混成了一體。她低聲輕喚過這名字,大聲呼喊過這名字,尖聲怒吼過這名字,也輕柔哼唱過這名字。我們是她的心肝兒,是她的伙伴,是她的終點,也是她的起點。我們三人輪流坐在車里她身邊的副駕駛座上。她會把雙手打開一掌距離,問我們:“我愛你們有沒有這么多?”“不止這么多?!蔽覀兘器锏匦χ鸬馈!澳俏覑勰銈冇羞@么多嗎?”她不斷問下去,雙手分開的距離一次大過一次。但無論她的雙臂打開多大的距離,還是沒有她給我們的愛多。她給我們的愛太多,已經超越了雙手能夠比畫出的長度。這份愛無以度量,無以容納。就像《道德經》中所說的“有名,萬物之母”一樣,她的愛是無時不在的,是無微不至的,也是不加矯飾的。每一天,她都毫無保留地把愛獻給我們。
母親出生于一個信仰天主教的軍人家庭。在15歲之前,她已經在兩個國家和美國的五個州生活過。她癡迷于馬,狂愛歌手漢克·威廉姆斯,還有一位名叫芭布斯的摯友。19歲時,她奉子成婚,嫁給了我的父親。新婚不過三天,父親就在家里對她拳腳相加。她一次次地和他分手,又一次次地回到他身邊。她不愿忍受這種虐待,但還是選擇了接受。他把她的鼻子打得流血,摔碎了她的碟子,他揪著她的頭發,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她拖到人行道上,磨破了她的雙膝。但他并沒能把母親打垮,28歲時,母親終于離開了他,再也沒有回頭。
母親孤身一人,只有副駕駛座上的卡倫謝莉爾利夫伴她左右。
那時,我們四人在離明尼阿波利斯一小時車程的一座小城鎮上輾轉了好幾個社區,這些社區都有著特別唬人的高檔社區的名字,什么“磨坊湖畔”“巴巴利山莊”啦,什么“林蔭洋房”“美景湖畔別墅”啦。母親換了一份又一份的工作。她先是在一家叫“諾斯曼”的飯店做侍者,后又轉到一家名叫“大無限”的餐廳。在那兒,她穿著一件黑T恤制服,胸前印著閃閃的彩虹色的“GO FOR IT”。她曾經白天在一家制造盛裝高腐蝕性化學物品的塑料容器工廠上班,下班后就把殘次品拿回家來用。這些容器要么有裂縫和缺口,要么就是在制作過程中變了形。我們拿這些容器當玩具,給玩偶當床,或是當作玩具車的車道。母親沒日沒夜地工作,但仍沒能把我們拉出赤貧的泥沼。我們接受了政府救濟的奶酪和奶粉、食品券和醫療救助卡,還有圣誕節來臨時,用來救助窮人的免費禮品。我們圍著公寓樓的郵箱玩貼人游戲、紅燈綠燈停、猜字謎。這個郵箱僅用一把鑰匙就能輕松打開,里面寄來的,只有賬單。
“我們不窮,”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們,“因為我們有好多好多的愛?!彼咽秤蒙負降教撬?,哄我們說那是黑松沙士、橙汁、檸檬汁之類的新奇飲料。她用不可一世的英倫腔問我們:“小姐,請問您還要再來一杯嗎?”我們每次都被惹得捧腹大笑。她把臂膀大大地張開,問我們她的愛有多大。這游戲永遠也不會有終點,因為她對我們的愛早已超越了世間萬物。她是個樂觀鎮定的人,除了幾次生氣時她情緒失控,用木勺子打了我們的屁股。有一次,因為我們不愿意打掃屋子,惹得她大喊一聲“去他媽的”,然后崩潰地哭起來。她就是這么一個純真良善、寬容大度的人。她的男朋友有叫“殺手”的,有叫“毒品”的,有叫“摩托車手”的,還有一個叫“維克托”、喜歡滑雪的男人。他們都喜歡塞給我們幾個孩子5美元,打發我們去商店里買些糖吃,好讓他們能和母親單獨在家待著。
我們拿到錢,像小餓狗一樣沖出房門,而母親則向我們大聲叮嚀:“過馬路左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