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自由之聲
- 美國的故事(七冊套裝)
- 畢藍
- 6151字
- 2018-03-20 16:20:57
今天,在任何一個國家,自由都沒有像在美國這樣得到如此透徹的理解,也沒有像在美國這樣被賦予如此高的價值。熱愛自由是美國人性格中最重要的特點。然而,自由并不是上帝賜給美國的理所當然的禮物,也不是那位永遠以勝利者的姿態高舉著火焰的驕傲的女神。事實上,自由在新大陸步履艱難地走了四百年,不斷地變換著面孔和內容,它的每一個腳印都是血淋淋的。
1630年建立起來的馬薩諸塞灣殖民地讓清教徒們獲得了自由,卻讓所有的非清教徒失去了自由。天主教徒,猶太教徒,英國的新教徒,“教友會”教徒,“浸禮會”教徒,以及基督教的其他派別,都被視作異端。
1631年2月,一位28歲的清教徒學者來到波士頓。馬薩諸塞灣總督溫斯洛普熱情地接待了他,并邀請他擔任波士頓教堂的助教。這可是個地位崇高、令人羨慕的職位,很多人做夢都想得到。但是,這個人不但拒絕了總督的邀請,還譴責了清教派在馬薩諸塞灣的所作所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瘋了嗎?這個人是誰呢?
此人名叫羅杰·威廉姆斯,1603年生于英國,是個天賦極高的語言學家,精通拉丁語、希伯來語、希臘語、荷蘭語、法語等9種語言。他畢業于劍橋大學,是著名的神學家。在劍橋上學時,他成為清教的一員。威廉姆斯不但學問出眾,而且為人厚道,總是盡自己所能幫助周圍的人,深受人們的尊敬和喜歡。與其他清教徒一樣,威廉姆斯非常虔誠,恪守清教派的教條,相信《圣經》中的上帝是真正的、唯一的造物主。
從劍橋畢業后,威廉姆斯四處傳教。他親身感受到因信仰不同而引發的宗教戰爭給歐洲人帶來的苦難,也目睹了英國教會的腐敗與專制。漸漸地,他從研究和實踐中得出了自己對宗教信仰的認識。1631年,當他到達北美時,已經接受了很多分裂派的觀點。威廉姆斯拒絕溫斯洛普總督的第一個理由是:清教派與英國教會的決裂不夠徹底,它仍然深受英國教會的影響。
接著,威廉姆斯說了另外兩個著名的觀點:第一,每個人都應該享有宗教自由。他說,信仰的自由是上帝賜給每個人的禮物,是天賦人權。人們應該追隨心靈的感受去選擇自己的宗教,任何人都無權將信仰強加到別人身上。“強迫的信仰會讓上帝覺得臭不可聞。”第二,為了保證信仰自由,教會與政府必須徹底分離。威廉姆斯認為,“基督的花園”(教會)與“野生的世界”(世俗)之間應該有一道高高的“隔離墻”。政府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教會處理人與神之間的關系。信仰是個人行為而不是政府行為。政府只能管理世俗事務,無權干涉人們的精神信仰。反之,教會也不能介入政府的施政方針。他說,耶穌從來沒有號召用“鋼鐵之劍”去幫助“精神之劍”。
不要忘了,羅杰·威廉姆斯生活在17世紀。歐洲所有的國家都是“政教合一”的國家,就是所謂的“君權神授”;所有的國家都有“國教”,比如法國和西班牙的天主教,俄國的東正教,英國的新教,等等;當然,所有的國家都沒有宗教自由。威廉姆斯豈止驚世駭俗,他簡直是大逆不道。
溫斯洛普總督對他的言論非常吃驚,他不明白這個本來前程似錦的年輕人為什么會走上邪道。威廉姆斯離開波士頓,到了分裂派建立的普利茅斯殖民地。他受到布拉德福德總督的歡迎,并開始在那里傳教。普利茅斯與馬薩諸塞灣的信仰基本上相同,兩者之間一直關系不錯。雖然普利茅斯是分裂派的天下,但沒多久,威廉姆斯就發現這些分裂派其實與清教派只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區別,而且他們的專制作風如出一轍。
1633年,威廉姆斯離開普利茅斯,回到馬薩諸塞灣的塞勒姆鎮。塞勒姆鎮的教會比較傾向于分裂派,也比較寬容,為威廉姆斯提供了一個發表自己意見的場所。可是,接下來,不安分的威廉姆斯提出了他的第四個觀點,立刻讓馬薩諸塞炸開了鍋。他說,英王根本無權把美洲的土地分給殖民者,因為他不擁有這個大陸。國王應該先從印第安人手中購買土地,然后才能合法建立殖民地,否則,他簽發的那些所謂的“公司憲章”和“土地授權書”就是一堆廢紙。
這就太過分了。弄了半天,堂堂的馬薩諸塞灣殖民地成了“偽政權”。是可忍,孰不可忍!1635年10月,馬薩諸塞灣議會對威廉姆斯進行了審判,決定將他驅逐出馬薩諸塞,并準備了船,打算把他押回英國。1636年1月,當執法人員來到威廉姆斯家抓他時,卻發現他早在三天前就溜走了。威廉姆斯雖然有點“二桿子”勁兒,但不傻,他可不想乖乖地等著被送回英國。當時,他正生著病,在齊膝深的大雪中,大約奔走了140公里,到了納拉甘西特灣。住在這里的“萬帕諾亞格部落”印第安人救了他的命。他們把他帶到了首領馬薩索伊的大帳。
還記得馬薩索伊嗎?他就是那位曾幫助過清教徒并與他們一起慶祝豐收的印第安人首領。我們在后文還會提到他。此時,馬薩索伊以一貫的熱誠款待了威廉姆斯,讓他養好病,幫他安頓下來。后來,他們成了最親密、最忠誠的朋友。極有語言天賦的威廉姆斯,很快就可以與印第安人交流了。在接觸中,他發現印第安人根本不是低等民族或野人,他們一點也不比英國人差。威廉姆斯認為,在上帝面前,他們與英國人完全平等。
1636年,在馬薩索伊的幫助下,威廉姆斯從納拉甘西特灣的其他印第安部落手中購買了一塊土地,與12個支持者一起,建立起一個新的殖民地——普羅維登斯,意思是“神意”“天佑”。后來,它與另外兩個小殖民地合并成為“羅得島殖民地”,這就是現在美國的羅得島州。
威廉姆斯是羅得島殖民地的靈魂與支柱,他為羅得島貢獻了畢生的精力和全部的財產。1643年,當周圍勢力強大的馬薩諸塞灣、普利茅斯和康涅狄格等殖民地聯合起來企圖干掉羅得島時,威廉姆斯親赴倫敦,為羅得島爭取合法地位。當時,“英國內戰”正如火如荼,清教派已經控制了倫敦。馬薩諸塞又派人在議會游說,企圖阻止英國政府承認羅得島。在如此困難的情況下,威廉姆斯居然成功地取得了憲章,使羅得島受到法律的保護。他的敲門磚就是自己剛出版的大作《美洲語言入門》。此書是第一本關于印第安人語言的字典,正是當時英國人所需要的。它一出版就引起轟動,成為頭號“暢銷書”,為威廉姆斯贏得了巨大的聲譽。他憑著自己作為著名學者和作家的影響力為羅得島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其后,他又依靠印第安人的幫助,消除了幾個大殖民地的武力威脅。威廉姆斯多次當選為羅得島的“總裁”,在1676年的“菲利普國王的戰爭”中,70多歲的威廉姆斯被推舉為羅得島武裝力量總指揮,保衛羅得島的安全。
在羅得島,威廉姆斯完全實施了“宗教自由”和“政教分離”的主張。雖然他自己是非常虔誠的基督徒,但他歡迎所有不同信仰的人來羅得島,包括當時被視為洪水猛獸的教友會和猶太教教徒,甚至無神論者。威廉姆斯堅決反對馬薩諸塞的清教徒強迫印第安人信奉基督教的做法。盡管他與印第安人交情過命,但終其一生,他沒把任何一個印第安人“教化”成基督徒。威廉姆斯不是第一個提出“政教分離”的人,卻是第一個實踐它的人。羅得島政府依照一套民主程序管理世俗事務,絕不干涉人們的宗教信仰。在威廉姆斯的領導下,羅得島成了真正的“自由樂土”。這個今天美國面積最小的州,只有4000多平方公里,100多萬人口,在地圖上可以忽略不計,但在美國的民主建設史上,它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巨人。
1683年,80歲高齡的威廉姆斯去世。他的一生都在宗教與政治的漩渦中度過,被視為有“危險思想”的人物,因為他超越了他的時代。后來的政治家們,如托馬斯·杰斐遜,曾多次引用威廉姆斯及其他英國政論家的“隔離墻”概念。美國的“建國國父”們幾乎全盤照搬了威廉姆斯的思想,把“宗教自由”和“政教分離”寫進了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也就是《權利法案》的第一條(第一到第十修正案合稱《權利法案》)。第一修正案是“美式”自由與民主的基本保障,它讓這個以基督教為基礎建立起來的國家否定了基督教成為“國教”的可能,避免了折磨歐洲一百多年的宗教戰爭在新大陸重演。它不僅為新生的國家帶來長治久安,也為自由提供了最廣闊的發展空間。
標新立異的威廉姆斯并不孤獨,因為還有一位比他更過分的人。此人不但激進,而且,呃,是個女人。她是威廉姆斯的追隨者,與他一起創建了羅得島殖民地。她的言行把馬薩諸塞攪得雞犬不寧。她的名字叫安·哈金森。
她原姓馬伯里,生于1591年。1612年,她與威廉·哈金森結婚。夫婦倆都是清教徒,于1634年來到馬薩諸塞灣。與那個時代所有的女人一樣,她不住腳地生了14個孩子。與其他女人不一樣的是,她還有自己的腦子,會獨立思考。她精力過人,思維敏捷,口才極好,十個男人也說不過她。
在17世紀,女人是男人財產的一部分。如果一個妻子從家中逃走,那她就是個盜賊,不僅“偷”走了自己,還“偷”走了她身上的衣服。既然女人是“財產”,她們在公共場合就絕對應該“噤聲”。你見過誰家的桌子板凳說話嗎?
可以想象,當安·哈金森開始在大庭廣眾演講時,那是怎樣一個轟動效應。溫斯洛普總督簡直氣瘋了,他就納悶兒,家里有14個等著吃飯的孩子,怎么還不夠這個女人忙活的,她哪來的閑工夫在這兒妖言惑眾呢?不僅如此,她還在家中組織“查經班”,與大家一起探討《圣經》的原意,得出的結論與清教派的“官方解釋”大相徑庭。更糟糕的是,不光女人聽她講,后來連男人也來聽,她的“查經班”很快就發展到80多人,家里盛不下,只好挪到附近的教堂去講。再后來,她搞的這一攤子竟然成了氣候,被稱為“哈金森運動”,從者如云。
安·哈金森像威廉姆斯一樣,提倡宗教自由。她對《圣經》進行了非常深刻的學習和研究,對很多教條都有自己獨特的見解,比如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她挑戰教會的權威,認為女人并不比男人更有罪,她們在教會中應該享有與男人同等的地位,應該不受限制地說出自己的觀點和感受。她說,做女人是“上帝的恩賜”而不是“上帝的詛咒”。她聲稱自己擁有“來自上帝的靈感”,可以辨別“上帝的選民”。對17世紀的人來說,她實在太前衛了,遠遠超出了大家的承受力。本來,由于家庭的淵源,很多清教徒領袖,如溫斯洛普總督、約翰·科頓等人,都是她的朋友。可她的言行實在太離譜,這些昔日的朋友都站到了她的對立面。
1638年,馬薩諸塞議會審判她。當時,46歲的她正懷著第15個孩子,可是議會卻強迫她站著受審好幾天,導致了她的流產。在審判中,她為自己辯護。若是你能看一下當時的記錄就會發現,她的智商比那些審判她的人高多了。她的辯護有理有據,清晰的邏輯,雄辯的技巧,使律師出身的溫斯洛普總督都相形見絀,更不用說別人了。當然,不管她說什么,結論早在開審之前就做好了:她被驅逐出馬薩諸塞灣殖民地。
哈金森夫婦來到羅得島地區,與威廉姆斯一起建立了后來的羅得島殖民地。1643年,在丈夫去世后,安·哈金森決定舉家遷往現在的紐約市。當時,這個地區的印第安人正與荷蘭人打得不可開交。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印第安人闖進她的家,殺死了她和所有隨她來紐約的家庭成員,只有紅頭發的小女兒幸免于難。這個不幸事件成了馬薩諸塞灣清教派的口實,溫斯洛普總督說:“這是上帝的懲罰。”
1922年,馬薩諸塞州政府把安·哈金森的雕像紀念碑安放在州府大樓前。碑座上寫著:“安·哈金森……公民權利與宗教自由的勇敢的倡導者。”不能見容于她的時代的安·哈金森,在歷史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許,這些對她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堅持了自己的信念,并為它奉獻了一切。她的偉大其實很簡單:敢于思考。
安·哈金森雖然死了,但她開啟的“哈金森運動”卻沒有終止,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用自己的腦子思考了。溫斯洛普總督真夠倒霉的,摁下葫蘆起來瓢,好不容易打發走了一個安·哈金森,又出了個比她更讓人頭痛的女人。這個女人更麻煩,因為她不要命。
這個女人就是瑪麗·戴耶,1611年生于英國。她原姓巴利特,1633年與威廉·戴耶結婚后,來到波士頓。她丈夫是溫斯洛普總督的朋友,當她被介紹給總督時,溫斯洛普贊美說:“真是位莊重優雅的女士。”可是,沒多久,溫斯洛普就會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這位“優雅的女士”變成了他的噩夢。
1637年,瑪麗·戴耶公開支持安·哈金森。1638年,她和丈夫被趕出馬薩諸塞,跟著哈金森一家去了羅得島。1652年,當威廉姆斯第二次去倫敦為羅得島辦事時,瑪麗和丈夫一同前往。在倫敦,她變成了一個教友會信徒。
什么是“教友會”?像清教一樣,它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自稱為“朋友宗教協會”,簡稱“教友會”,或音譯為“貴格派”。但在17世紀的人們心中,它并不怎么受歡迎,往往意味著“大麻煩”。
教友會最主要的觀點是:人們可以直接與上帝溝通,不用依靠教會或教士;每個人都通過心靈感應與上帝交流,并接受上帝的旨意;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沒有高低尊卑之分,大家都是朋友;每個人以自己的方式為自己思考,不同意見之間互相寬容。他們沒有“禮拜”或“布道會”,也不是大家坐在那聽教士講。他們的聚會叫“開會”,男女老幼坐在一起,誰覺得自己受到了上帝的啟發,就站起來講兩句,跟討論會似的。他們只拜上帝,不拜國王,不相信教會的權威。
可見,教友會與那個時代是多么格格不入。你直接跟上帝聊天,那還要教會干什么,要教士干什么?你都能接受上帝的旨意,那“君權神授”往哪擱?男人和女人坐在一起開會,成何體統?女人們配嗎?你們都學會獨立思考了,誰聽國王的?誰聽教會的?這不是要亂套嗎?“人人平等”又是什么?
教友會在舊大陸被視為罪惡,在新大陸同樣不受歡迎。比如馬薩諸塞通過法律,把教友會定為非法。可瑪麗·戴耶覺得教友會的主張特別對胃口,跟自己的追求完全一致。她一旦認定了這個理兒,那是十八頭牛都拉不回來,見了棺材都不帶落淚的。
1657年,她回到波士頓,立刻公開抗議嚴禁教友會的法律,被逮起來,趕出殖民地。但是,她又返回新英格蘭傳教,1658年在康涅狄格被捕。獲釋后,她竟然跑回波士頓看望兩個教友會的朋友。這兩位早就被抓起來了,她也被抓,并被“永久性”地驅除出馬薩諸塞。可這“驅逐令”對她來說就是一張廢紙,她第三次返回馬薩諸塞,與其他教徒一起,在眾目睽睽之下,挑戰殖民地的法律。這次,她不但被抓,還被判處死刑。她丈夫只好向溫斯洛普總督求情。她與其他兩位教友會教徒同赴刑場,親眼看著這兩個教徒被吊死。就在她準備就刑的最后一分鐘,行刑人把她架上馬背,強行送往羅得島。這是溫斯洛普總督看在朋友分上最后一次救她了。
1660年,她第四次回馬薩諸塞,公然反抗對教友會的禁令。這就有點找死了。5月31日,她再次被判處絞刑。清教派說,只要她保證不再回馬薩諸塞,他們就可以給她一條生路。丈夫和親友也哀求她認罪,但她拒絕了。6月1日,瑪麗·戴耶被絞死在波士頓。她終于成了殉道者。這一天,整個馬薩諸塞的人都來看她就刑。這一天,新大陸讓自由蒙羞。
瑪麗·戴耶的死在人們心中引起很大的震動,不少清教徒認為這樣做太過分了,殖民地政府不得不重新衡量整個事件。1661年,對教友會的禁律終于被修改了,瑪麗·戴耶用生命為自己的信仰贏得了尊嚴。今天,她的雕像與安·哈金森的一起樹立在馬薩諸塞州政府大樓前供人們瞻仰,也時刻提醒人們不要讓同樣的悲劇重演。
新英格蘭殖民地在專制與自由的對抗中一天天成長。你可能已經看出來了,清教徒是一伙非常固執又非常有野心的人。他們做什么都要做得最好,搶地盤的時候當然也多多益善。那么,這個地區又出現了哪些新殖民地呢?印第安人對英國人的擴張將做何反應?新英格蘭的和平還能維持多久?請看下一個故事:《菲利普國王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