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抵達(4)
- 日瓦戈醫生·下(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俄)帕斯捷爾納克
- 3210字
- 2018-03-12 15:30:41
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青年時代曾投身于解放運動,將自己的青春獻給了革命,他唯一擔心的是不能親眼看到革命到來的那一天,或者當革命爆發時,它過于溫和而不能達到他所期盼的激進的、流血的程度。如今革命來了,其激烈程度遠超于他之前最大膽的設想,而他,這位天生的并始終不渝地支持著工人階級的戰士、“勇士”工廠委員會及工人監督機構的最初創建人,到最后卻連一官半職也沒撈到,只能待在這個荒蕪的村子里。工人們早已逃散,一部分跟著孟什維克走了。這件荒唐事,這些不請自來的克呂格爾的后人們的到來,簡直是命運對他的諷刺和有意地嘲弄,讓他無法忍受。
“不,這實在荒唐,根本讓人無法接受。您是否知道您的到來對我是何等危險,您是否明白您會使我陷于什么樣的處境?我準是瘋了。我不明白,怎么也不明白,永遠也搞不明白。”
“我想問問,您了不了解,就算你們不來,我們都早已坐在火山口上了?”
“別急,列諾奇卡。我內人說得對。你們不來,我們就已經夠糟糕的了。我們過的就是如同狗和瘋子一樣的生活。兩頭受氣,毫無辦法。一邊責備我說‘你兒子干嗎當紅軍,當受人愛戴的布爾什維克;另一邊也不滿意,‘怎么會把你選進立憲會議當代表’。兩邊都不討好,只得掙扎于其間。現在你們又來了。被拉出去槍斃倒是件輕松的事了。”
“您這是怎么啦!冷靜點!上帝保佑您!”
過了一陣子,米庫利欽的氣消了些,說道:
“好啦,已經在院子里嚷嚷夠了,進屋再繼續談吧。不過,我是想不到會有什么好的結果,掉進了墨水缸里就算洗也洗不干凈,我們不是土耳其大兵,更不是異教徒,不會將你們扔在林子里喂狗熊。列諾奇卡,先讓他們在書房邊的那間放獵槍的屋子里住下來再說,然后我們再考慮如何安頓他們。或許住在花園里是個不錯的選擇。請進!請進!歡迎光臨!瓦克赫,請幫幫他們,將行李搬進來。”
瓦克赫按照吩咐搬行李,不斷嘆氣說道:“圣母啊!他們跟出遠門朝圣的人一樣。所有的財產只有幾個小包裹,連一口箱子也沒有。”
10
夜晚一陣涼意襲來。安排客人們洗漱完畢。女人們給他們安排了房間,正在收拾床鋪。薩申卡從小就習慣用他那牙牙學語的話語逗大人們哈哈大笑。為了討大人們的歡心,他經常說得非常起勁,不過今天他卻沒什么興致。他在說的時候大人們沒有理睬他,也沒有人被逗樂。另外,黑馬駒沒有牽到家里來,也讓他特別失望。隨后,當大人們叫他停止嚷嚷時,他忽然大聲痛哭起來。在他的世界中,他是父母從一個嬰兒商店買來的,他害怕此時他們會把他當作一個不聽話的嬰兒送回商店去。他十分真誠地把自己擔心的事情講給他們聽,雖然這件事情既可愛又荒唐但沒有達到期望的效果。在別人家里時大人們有些拘束,比平時的事情還多,都在一聲不響地忙各自的事情,薩申卡難受極了,就像保姆說的“發蔫了”。后來大人們喂他吃過了飯,哄了好久才讓他睡下。等他睡著了,米庫利欽家的女仆烏斯季妮婭讓紐莎到她屋里吃晚飯,還把這個房子里的秘密告訴她。安東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和男人們都被請去喝晚茶。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跟主人打招呼說要失陪一會兒,出去透透氣。
“好多星星啊!”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夜色正暗。岳父和女婿雖然沒離多遠,但誰也看不清誰。峽谷中有一道明亮的燈光從后面住宅角落處的窗戶內射出。因為這道光束,沉浸在朦朧而濕冷的樹叢、樹木和其他若隱若現的東西變得更加朦朧。正在交談的人沒有接觸到這亮光,越發加深了身旁黑暗的感覺。
“明天清晨我就得去看看他們給安排的住房,如果確實還能住的話,我們就得立即修整。等到房子整理完畢,土地也解凍了。那時,我們就不能錯過耕地作畦的時機了。剛剛我好像聽說他答應給我們弄點馬鈴薯種子來種。我沒聽錯吧?”
“他答應了,我也聽見了。我親耳聽見他說還有別的種子。
“他給我們住的地方,剛穿過花園的時候,我看見了。在什么地方您知道嗎?被蕁麻遮住了的,就是正房后面的那幾間屋子。木頭搭建的,可正房是石頭蓋的。當時在大車上我指給您看過的,還記得嗎?要開墾那個地方可真好呢。那塊地以前可能是花圃。因為從遠處看覺得特別像。也可能是我看錯了。那邊要修一條小路才好,那塊土地肥料應該是上足了的,有豐富的滋養土層了。”
“到明天再說,我還不清楚。地上雜草叢生,土地也硬得像石頭。房子旁邊一般都會有個菜園子。那塊土地要是還空著就好了。明天去看看就都知道了。早晨會有霜凍。夜里寒氣逼人。我們能順利抵達目的地,這是多么幸運啊!就單單這一點我們就要慶賀一下。這兒很好。我很喜歡這兒。”
“這兒的人,特別是男人,很友好,女人有點裝腔作勢。她應該是對自己有些地方不自信,她對自己身上的某些東西充滿羞愧。所以嘮叨個不停,說得都是一些廢話。她的行為好像急于將別人的注意力分散開來,好讓別人不去看她,這樣就不會對她有不好的印象。至于她忘記把帽子摘掉,也不是因為她的粗心大意,而是覺得這樣背在背后,和她很搭配。”
“咱們還是回屋去吧。別在這兒待太長時間了,主人還有自己的事情呢。”
餐廳里燈火通明,吊燈下的圓桌旁,主人們和安東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此刻正坐著喝茶。岳父和女婿穿過管家漆黑的書房來到了他們那兒。
書房的一面是整塊玻璃砌成的落地窗戶,窗外正對著一道峽谷。這里的視野寬廣到可以鳥瞰遠處峽谷那邊的平原。當瓦克赫拉著他們從這里走過的時候天還亮著,醫生就發現了這個窗口。
現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再次經過的時候,又被這扇大玻璃窗給吸引了。窗前擺著一張與墻同寬的桌子,像是設計師或繪圖員用的。桌上橫著一支槍,兩邊仍空著很大的地方,可見桌子多么寬大。不僅如此,華麗的陳設、寬敞的房間都讓人感覺眼前一亮。當他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走到茶桌前時,立刻向主人表示贊嘆:
“這兒太美了。您的書房真是一個能激勵人心、使人不知疲倦的地方。”
“您要用玻璃杯還是茶杯?要淡點還是濃點?”
“尤拉,你瞧這是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的兒子小時候做的立體鏡,真聰明啊。”
“他到現在還跟小孩似的,還不怎么成熟,別看他為了蘇維埃政權從科木奇手里一個接一個地奪了很多地盤。”
“您說什么?”
“科木奇。”
“哪個科木奇?”
“是西伯利亞政府的軍隊,他們主張恢復立憲會議的權力。”
“對您兒子的夸獎我們每天都能聽到。他是您的驕傲,您的確應該以他為榮。”
“這些也是他的作品,用自制的鏡頭拍攝的烏拉爾的立體風景照。”
“小餅里放了糖精吧?餅干好吃極了。”
“噢,哪有啊。這種窮鄉僻壤,怎么會有糖精?白糖而已。您難道沒看見我剛才從那糖罐里給您加了糖?”
“哦,我欣賞相片去了,真沒注意。茶是真的?”
“花茶,這肯定是真的。”
“從哪兒弄來的?”
“往臺子上鋪上魔術臺布,一揭開的時候想要變什么就有什么。有個熟人,是當代活動家,左派,同時是省經委會的官方代表。從我們這兒運木頭到城里,因為他的關系我們能拿點米、黃油和面粉。西韋爾卡(她這樣叫米庫利欽),西韋爾卡,那糖罐給我一下。我問您一個問題:格里鮑耶陽夫逝世是哪一年?”
“他好像是一七九五年生,但哪一年初遇害的就不記得了。”
“還要茶嗎?”
“不用了,謝謝。”
“有個問題我還想請教一下。奈梅亨和約是在哪一年簽訂的?分別有哪幾個國家參加?”
“行啦,列諾奇卡,別折磨人啦。他們坐了這么久的火車,讓人家休息一下吧。”
“現在還有件事我想知道,放大鏡有多少種,它們的影像分別在什么情況下是實的、變形的,何時又是正的和倒的?”
“這么多的物理學知識您是從哪學的?”
“尤里亞金有位了不起的數學老師,他同時在兩所中學教書,男校和我們這兒的女校。他講的課非常好!簡直是出神入化!無論多難的知識,都講得深入淺出,就像將食物嚼爛了才放進你嘴里一樣。他姓安季波夫。同附近的一位女教師結婚了。所有的女孩子們都被他迷得神魂顛倒,都愛上他了。他自愿入伍,就沒回來,被打死了。有人說,這里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委員就是安季波夫。這當然只能算得無稽之談。不可能是真的。不過誰又說得準呢?一切皆有可能發生的。再來一杯吧。”
注釋:
[1]阿庫林娜節:俄國民間蕎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