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伊瑪果(5)
- 伊瑪果(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瑞士)卡爾·施皮特勒
- 4600字
- 2018-03-12 15:01:23
【大失所望】
他的老同學們都在小鎮上混得有模有樣。在他們之中,有很多成為教授、上尉、職員、中央官員、制造煤氣管的商人和州立森林場長。而且大部分已經平安順利地結婚,心滿意足地擁有了一個微凸的肚子。真是一個也沒有落下!他們都為社會貢獻了力量并受人尊敬。而他呢?三十四歲了,沒工作,沒立足之地,沒有聲望,甚至居無定所。在別人看來,他一無是處也一無所有。哎!當他們問起他當年擁有的天賦時,他的心就隱隱作痛,“你還能和過去一樣畫出美麗的畫作嗎?”“你的音樂呢?”啊!在他為信念女神侍奉的時間里,他的天才稟賦都枯萎了。為什么?為了未來翻身的機會和富貴榮華?他永遠是只談論未來,從來不談論現在。對他來說,那傳說中的未來應該快來了吧,他都已經三十四歲了。
“你還有印象嗎?”李陶爾警察上尉詢問他,“你還記得教我們德文的老師——矮子費滋嗎?現在他的書正在報紙上被熱烈地討論呢!但可憐呀,這一切對他已經沒有什么用了。可憐的家伙又老又多病。”矮子費滋對維德有些小恩惠,在他因不良行為被老師聯名開除時,曾經幫過他一次。“不良行為?”應該用“叛逆”更合適。他迫不及待地去探望費滋,但是他只找到了一個蜷縮在床上的支離破碎的生物。
病人有一副漠不關心的面孔和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很困難地轉頭看向來訪的人。他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去觀察維德的臉。他毫無敵意,只是好像一位自然學者看見一條罕見的毛蟲,迷惑而驚訝。在被審視的時間里,維德支支吾吾地說出了他的感激,因為他不是位高明的語言者。費滋根本沒有注意他說話,只是繼續審視他的臉。最后,他用渴望又憂愁的聲音說:“你也如此?我不知道應該是祝福你,還是向你抱怨什么。你剛才說什么來著?你說你叫——人應該學著把自己的名字說清楚一些。”這時,他的嗓音變得高昂,好像專門提醒他,預言一個讓人迷惑的謎語:“他們只相信老人,他們只接受同時代的人;只有女人才會追逐成功。在我們死了之后會出現一個種群,只有他們會意識到你的偉大之處。去吧!我親愛的朋友!以你現在的地位,你不應該和我這么一個糟老頭在一起。你要努力滿足自己的需求,并克服自己的困難。不要為我操心,希望你一切順利。哦,順便說一句,你的到來是我最大的安慰,謝謝!假如我說的和你想的一樣,會有一個被挑選出的種群。唉!你走吧!我求你趕快走。”維德嘗試著多留一會兒,但老人家不允許。
到現在為止,維德還沒有見過索伊達。這個心愿只能在旅行之后才能達成了。在結束對官方顧問凱勒的太太的拜訪之后,他就能旅行去了。啟程的時間暫且定在星期一,最遲是星期二吧!他已經給凱勒太太打了兩次電話,但是都沒人接。現在,他嘗試第三次打過去,她還是沒接,好像并不是故意的。“好,星期一早上走吧。”后來,他收到一封親筆寫的邀請函,希望他能在星期二去喝喝下午茶。“下周二理想社的聚會輪到我主持,你會發現一群有意思的人。很可能還有音樂會。”
“音樂會。”他念叨著,“音樂是最高級的娛樂!有意思的人,理想社!”——節目單上所有的節目都很枯燥,而且星期二他就必須離開。但另一方面,他不愿意拒絕一個高貴的女士的要求。他對這位女士有些責任,因為前不久他欠了她一些人情,但事情倘若真的必須這樣,除了有些不心甘情愿也沒有什么損失。
顧問太太一如既往地熱情招待他。她神情有些匆忙,注意力有些分散。“我們在等著克特的到來。”這神情,好像她正偷偷地說出逾越節彩蛋的隱藏之處[9],聲音快樂而柔和。
“克特?好像在某處聽過這個名字。”“你一定得知道克特,”她用極其尖銳的聲音說。但是對于久居國外的人來說,可以原諒這種“無知”。之后她開始唱起了克特的贊美曲,那種只用心做判斷的女人唱的曲子。各種各樣的才華、稟賦……用一條金光閃閃的扣子把七大串長項鏈聯在一起。“總之,天才!絕世的天才。這樣的一位人物——同時——又有讓人感動的謙卑。”——“好,既英俊又瀟灑,真是令人愛慕。”——這樣……那樣……維德笑著,沒有一點變化!這就是顧問太太。她一旦喜歡上一個人,總是用這樣的高調談論那人。他還猜測到邀請他來只是為了在群眾中濫竽充數地扮演一個普通的仰慕者。這一點讓他有點泄氣,他幾乎有些后悔參加了。
她的語氣忽然直轉而下,將聲調從歌劇家降到普通演說家。她用毫不在意的聲音一帶而過:“今晚他的妹妹也在,我相信你們已見過。她就是魏斯主任太太。”
“啊!哈!就是現在了。”
深呼吸后,他將他復仇的器官武裝起來,不容許出現一絲的慌亂,要仔仔細細地分清楚,眼前要見的這位不是夢中佳人伊瑪果,也不是索伊達,而是背叛者,不忠貞的蘇玉達。嗨!里面那位仁兄,再要我抓到你擾亂我的脈搏,我要你好看。武裝起來,穿戴好盔甲后,他走了進去。
事實上,坐在那里的女人不就是早已失去貞潔的她嗎?她手里拿著一個本子,身體前傾。她仍然擁有和索伊達一樣的美貌——可這是盜取夢中佳人伊瑪果的。她居然毫無羞恥、毫無愧疚地在不貞潔的詩篇中暢游。但她倆是多么地像啊!只是這女人怎么能這樣安之若素?維德看到這幅景象,血液流動得越來越快。像踏著圓輪轉動的松鼠。他的耳朵里響起了一種類似于鬧鐘掉落地上并持續不斷吵鬧的聲音。“哦!上帝啊!救救我。”維德急切地禱告,“啊!上帝,你在哪里?”但上帝沒有降臨,維德只能在自我介紹中浮浮沉沉,并且用禮貌的鞠躬作為結束。但是對方會怎樣接待他呢?現在,她的眼神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是那種看陌生人的眼神。她站起來只是為了應付,只是顧及禮節,然后她又埋頭去看她的記事本,既平靜又輕易。“就是這些?”他面無表情地說,“不只是這些!”擺在她面前的是一大盆攪過的奶油,她用溫和歡喜的眼神看著——她害羞地環顧四周,在確定沒有人后,偷偷地吃了一小勺(謙虛的,極少量),最后她變得比較勇敢,接二連三地吃了四五口。
她就這樣對待我!在氣憤難平的心境下,維德惱羞成怒,用大膽的眼神瞪著她的臉,直到他的理智扯動他的衣角,“維德!這是你的癡心妄想,即便她觀察到你所扮的鬼臉,你也是掩耳盜鈴,愚弄自己。”后來他只能放棄,用一種好像在手術臺上被麻醉,等待別人的宰割般木然的神情看著她。他內心騷動不安,想象著面臨的下一次宰割的工具是什么。是刀子呢?還是剪子?因此,維德站在那里,呆若木雞。他現在一點也不想關注別人,但是別人零碎而不連貫的談話不斷地傳到他的耳朵里:“異端教徒地區的路比天主教徒地區的好。”“即便他無罪,也是罪。”“克特也在那里嗎?”“天才永遠都是乘風破浪的。”“克特今天過得好嗎?”
她會和他講話嗎,她會說什么,用充滿靈性、被人鐘愛的聲音?維德等待著未知的結果。但是,等下,請安靜,她豎著耳朵傾聽這邊的談話。突然,她的眉頭皺了一下,黑色的眼睛眨了一下,張開嘴:“哎呀!亂說,謙卑有禮的人多少都有些做作。”
這真是句令人意外的話,讓維德大笑。她緩慢地往這邊斜看他一眼:“你,至于你——”她的目光中透出“和你,早已了結了”的意思。轉頭時,她還臨時丟下了一些意猶未盡的眼神,眼神里都是暗暗的鄙視,但是他解讀得很清楚,因為他喜歡翻譯別人的這種眼神。“先生,你要什么?你,你為什么要對我擺出一副若有所思、深陷在回憶中的表情?你是在想以前?那你是自找的。要怪就怪你自己。我呢?你不要來打擾我,否則管教你吃不了兜著走!今天,就是現在,我的丈夫、孩子,就是我的所有,而你沒有絲毫分量。”
不是剪刀,也不是刀子,而是一把鋸!
狂風暴雨似的痛苦和憤怒聯合起來,席卷他的臉,“她竟敢這樣做?”但維德不會管這些婚姻生活中瑣碎的雜七雜八,丈夫、孩子,他仍要找出夢想之會的意識。
在這時,別人的交談再次飄進他的耳中。有個人說:“你覺得今天克特一定會來嗎?”“哎呀,已經四點了,他來不了了。”“我確定他會來。”一位耀眼潔白的官員說:“在令人憂慮的煩瑣沉悶的大城市中的家庭生活里,高階層的家庭由沉悶的娛樂組成。”“死板的禮節是墳墓的殿堂”——對維德來說,這十幾年,就數今天的十五分鐘聽的廢話最多。他越來越不高興:為什么沒人注意他?他還要在荒島上待多久,學習魯濱孫嗎?
這時,一陣歡呼聲伴隨著一陣竊竊私語從人群中傳來,立刻,跟隨的隊伍也響起了共鳴。維德轉身過去,尋找著歡呼的源頭。他瞥見一個人匆忙地走進房間,竟然沒有向任何人打招呼,也沒有做任何自我介紹,甚至,在路過維德時還著實撞了維德的肩膀一下,但是沒有說一句道歉。緊接著,那人在鋼琴前坐下,把準備好的一本樂譜放在譜架上——他不是要……是呀!他是要,上帝,他竟然開口唱了起來。在這一刻,沒有邀請,沒人介紹,這個人就像瘋子一樣地開口唱起來,好像真的在公共場所一樣。此刻的維德就站在他旁邊。他“砰”的一聲合上譜架,將樂譜丟在別人的膝上。這些事情做完后,這個入侵者又急匆匆地跑出房間。整件事發生得好像是一只蝙蝠飛入窗戶又立刻飛出一般,極為迅速。
“這怪人是誰啊?”他向主任太太愉快地問道。他自作聰明地認為這個舉動會為他贏得一陣贊許和感謝,但是看呀!四周響起一片喧嘩,怨聲載道。“他不是怪人!”索伊達滿臉通紅地咆哮道,閃亮的眼神里充滿敵意。顧問太太含著眼淚,在他耳邊輕輕低語,指責他說:“那是她哥哥克特!”
維德用含諷帶刺的紳士風度虛偽地對她說:“親愛的女士,我感到十分同情。”“根本不需要你的同情,我為我哥哥自豪。”她怒氣沖沖地說,“他是值得驕傲的!”
在這之后,她悻悻地離開了。大家也準備散會了,一個晚上就這樣浪費了。
“一個音樂般美妙的夜晚!”顧問太太用一種無法言喻的聲調說著。在離開時,維德繼續自我開脫說:“我根本想象不到這樣一個沒有教養的人,在沒有任何介紹和邀請之下,就慌亂地闖入人群中。”她立刻憤恨地頂嘴:“你這位自命的主持者,你是誰?他是個絕世的天才啊!”話一說完,她就憤怒地拂袖而回。
雷門——一位森林守護員,他的同學——拍著他的肩膀:“維德!維德!這是一項天大的失誤!”
“抱歉,絕不是什么失誤而是對不正當事情的揭示。”
“隨便你怎么說,反正不管什么時候,你永遠也得不到主任的青睞了!”
“我們拭目以待。”他尖酸刻薄地說著,但是更多的是自我解嘲。
走在路上的時候,維德還覺得好像看了一場鬧劇。這位仁兄就是自天而降,優雅、高貴、迷人、謙虛、受人崇拜,是不是這些字眼都有著不同的含義?他,天才?——可能是隨地可見的萬千天才中的一員。這種天才,用自家姊妹的稱贊和恭維,用桂冠的裝飾和親戚的花圈粉飾出來,像偶像一樣被供奉在角柜里。每個家庭都儲藏著一兩個這樣的天才!在一群姑婆的關心愛護之下誕生的天才啊!喔,天啊!他到底跌落到什么樣的陷阱里了。什么鬼話,只有這種怪胎似的陳腔濫調中才會有人注意這種天才!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天才應該被泡在酒精里,他們把莊嚴肅穆的偉人聚會演繹成了牲畜展覽會的開幕典禮。他們所謂的謙卑有禮是什么?
這件事好像是小孩子玩的甲板游戲。看上去他刺中了他們船艙中的領袖,而實際上受傷慘重的呻吟者就是維德。
后來他回到旅館,丟掉那膚淺的快樂,陷入沉思中。“維德,真相要浮出水面了。每個人都要全身心地聽真話并且不能泄露一句。真相是:在愷撒大帝面前賣弄氣派無異于自取滅亡。你種種的疏漏,包括你的計劃、眼神、正義,都被看穿,而且一敗涂地。是什么導致你失敗?在這一切發生后,你與索伊達之間發生過什么嗎?想想吧!想好之后再告訴我。”
維德想了想之后說:“失敗的原因是這個小女人已經滿足了,所以她不缺少什么,欲望對她來說是過眼云煙,特別是對我的欲望更是一點也不需求,甚至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