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伊瑪果(3)
- 伊瑪果(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瑞士)卡爾·施皮特勒
- 4931字
- 2018-03-12 15:01:23
“我的決定沒錯,我知道我的決定沒錯。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相信我的決定還是會一樣。”他抓起自己的帽子,握著她的手吻了一下。“我會將這一切寫給你。”她在感動的包圍下,送他到門口。“好!只說這些就夠了。”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顯得平淡,“好!為了我,你把一切都寫下來。”
“你明白,對你造成影響的任何一件事情,我都會關注,我更明白,即便我不是一直了解你甚至誤解你,但是我從不懷疑你生命的誠懇、勇氣以及智慧。”
“謝謝你,高貴的朋友。”維德握緊拳頭熱情地說,“你像甘露一樣滋潤我的心。”
“即便我傷心至極,但沒有人會相信一個人格崇高的人,會做這樣的事。”她仍不甘心,生氣地大叫。
維德驚呆了。他遲疑地回應:“不會有人做你想象的那種事情的!”這時,她掙脫他,快速地走上樓梯。“還有一件事,你會公正處理吧?你不會對她造成傷害吧?”
他苦笑:“我不會傷害任何人,哪怕對自己傷害更多。”說完,便離開了。
“你是個危險分子,讓人厭惡,你只會傷害別人。”她一邊在他背后低聲地怒吼,一邊躺倒在軟椅上,試著讓筋疲力盡的身體得到放松。
總括而言,他回到房間寫下他的悔過。看呀!寫作就像是一種讓他難過的毒藥。在反省的同時,他也覺得在他遺忘的回憶中,似曾相識的欲望被喚醒。為了抓住這次機會,為了守住他神圣的秘密,他要讓自己的想法獨樹一幟,變成無法動搖的事實。因此,他咬牙堅持,氣憤地反抗著各種邏輯思維,像是發高燒一樣,奮筆疾書。他寫道:
致馬莎·石坦巴赫女士:
雖然貧乏的散文體是對寫作的不敬,即便我咒罵這種散文式的文體,但是我的故事必須用這種文體來訴說。
題目:我的抉擇
今早收到了你的來信,以及信中夾著的索伊達的照片,讓我幡然醒悟。我確實可以回答你的所有問題,但是長時間沒有回復會讓人誤以為我放棄回信。我知道你的下一次評判會更激烈,但是我也知道我的生活多么嚴肅艱辛。今日得有必要做個決定了。通過這張照片,我仿佛又看到了索伊達的許多鮮明活潑的形象。而現在,照片中的她也看著我。
在這封信中,你特意要求我要有個明確的交代,而且你說你會包容我的任何答復。但另一方面,我明白,所有的拖延都會被解釋為背信棄義。我知道拖延的后果,只會得到你更多更激烈的批評。
這是嚴肅的一天,應該做個了斷了。我注視著照片,無數個正義的眼神也注視著我。不愧是被揀選的處女,眼光如此純潔,她的美麗和忠貞讓她顯得與眾不同。——我們之間當然有很多回憶,只是這些回憶被彼此獨占著。在接觸許多事件后,一切依然沒有頭緒。(沒有行動!一無所成。)另外,這一切進行得是那么浪漫,所有的時刻都是我寶貴的回憶。她滿是靈動的親密眼神告訴我:你是我的希望,是我無上的快樂。最終能得到她的人是值得歡喜和慶賀的!從照片中,我依舊能讀到她的潛臺詞。這是極致的代價。就像你在信中說的那樣:“你會為此付出代價。”
每當我被日常瑣事煩擾的時候,我就會悄悄地看一眼照片(只是偶然瞧一眼,是忙里偷閑),只想沉醉在她那深邃的眼眸中,只是為了品嘗女性那永不褪色美麗的奇妙之處。我在自己內心的秘密中暢游。
但一天深夜,我一個人坐在黑暗的房間里。即使在黑暗中不能看清她,但我還是把她的照片放在身前的桌子上。我面色憂郁地看著照片,敞開沉寂、空曠的公寓里每個房間的窗戶。聽,鴿子那充滿旋律的咕咕聲從漆黑的客廳中傳來,還有金絲雀夢幻似的吟唱在人工吊燈亮起的房間里傳來。我坐在那,思考著我的命運,好像地球兩極的風暴將我環繞其中,我依舊被中心問題困擾著。有人會允許嗎?高尚和幸福可以同時存在嗎?我憂愁地反復思考著這個問題。因為我害怕答案是殘酷的,不然一開始也就不會提出這樣自找麻煩的問題了。我的心在感覺到危機之后,像暴風即將來臨一樣怦怦地亂跳不停。為了你高尚的外表,你要我犧牲?問題是你高尚在何處?拿給我啊!我要證明。未來的高尚?啊,誰會保證你將來一定高尚?這是沒有保障的未來。
之后,我有生第一次懷疑。我自卑地回答:“你知道我的心、職業、信仰和看清事物的能力并不是因為我自己發展起來的,事實是……”“事實什么?是誰?”他在內心自問。“是呀!你說不出了吧,因為在理智面前,你的瘋狂無法給出明確的理由。”“因為你,不承認也罷,事實是,你的內心深處正耗費著無盡的心力,去崇拜一位幼稚的偶像。更嚴重的是,你不是崇拜眾所周知的上帝,而是崇拜你幻想出來的虛假的靈魂。你利用幻想使靈魂有了形象。你愚昧地期盼,甚至設想自己能拉著豬尾巴來提升自己的境界。你根本就不敢平靜地提起你的偶像。這到底是為什么?”“生命的秘密?”你用華麗的辭藻修飾“信念女神”,像預言家侍奉上帝一樣侍奉“信念女神”。我要你說出來“信念女神”的樣子。其實任何學生都認識她,包括任何第三流的藝術家,甚至任何附庸風雅的人都會認識她。她就是繆斯[6],她就像慢性病一樣,讓人積重難返。她是個老姑婆,毫無氣質可言,是虛無的教母,是一切無能之人的保護神。我應該買這種像骨灰一樣陳舊的觀念?甚至是從一個像你這樣愚笨的人手里?為了垃圾似的學校觀念,我就得用幸福交易?“你這么頹廢,做什么?難道是因為我稱你的偶像為繆斯?”說不準她還不夠格做呢。繆斯至少會教高中生拼字,暫且不管她教得好不好。你能拼字嗎?你又能干些什么?你什么也做不了,你這個30歲的老男孩。就連寫句正確的句子都不行。你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家伙,并且將來你留下的任何東西都不會讓人懷念。像普通人一樣,而且會更嚴重。別的普通人都很謙卑,他們都很了解自己的職責,所以,他們感覺到快樂,而你呢?你只有深刻了解自己的職責,才能得到快樂。
危機四伏,我只能在信念女神的腳下避禍。因為我的心在試探我,我只是個懦弱的平凡人。我的心一直在恐嚇我,說我以后一定會后悔。我的心不承認你的神圣性,詆毀你,說你是平凡的繆斯。因為此事,請聽我說,我無怨無悔地將心中喜愛的小狗帶到你面前,讓你把他們餓死。今天,我祈求,給我證明,在我奉獻心中最寶貴的祭品之前。證實你不是欺騙人的幻想,并且答應,我能在力所能及之內完成目標,讓我重新獲得力量。倘若你不答應,就不要讓我這個卑微的人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去交換一個沒有任何證明的口頭承諾。
我得到了一個殘酷的回答:我給不了任何表征和證明。假如你想侍奉我,那你就在盲目的信仰中繼續吧。
至少給我一個明確的指令。如果你說我不夠堅定,那我就放棄自我意識。請你清晰明了地指使我,使我的疑惑得到解答。
又一個殘酷的回答:我拒絕指使你,你被你的疑心蒙蔽,你有選擇的權利,因為信仰就是踏上背負十字架的路,侍奉神的人選擇死亡,這是你唯一正確的選擇,假如你選擇錯了,就會受到我的詛咒。
左邊是后悔,右邊是詛咒,我焦慮地注視著天平上的數字。在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現實的危機四伏中,那些神圣美好的回憶全部都破繭而出,化繭成蝶。有生以來,信念女神的耳語和呼吸第一次近在身旁。在豐富的想象中,我聽到塵世間的傳說:有一個患病的生物化作一頭獅子,從世俗的山谷爬到仙境的懸崖,不僅震撼了天上的居民,而且讓創始者心驚膽戰,因為獅子對他美麗的宮殿造成威脅——從此獅子住進美麗的天堂。
在這一刻,我渴望加強我的信仰。讓我對你的信仰如山一樣堅固,將這項偉大的祭品帶走吧!
“我是凡塵中的乞丐,除了你那些沒有證明的承諾外,我什么也沒有。”我吼叫著,“讓我變成這樣吧!”我悲痛地放棄自我的控制權。
我的心在做著最后一次絕望的掙扎:“她算老幾?你要為她等待?你要連心一起犧牲了嗎?你的本性同意嗎?你的良知允許嗎?”軟弱的我,在聽了這些話之后,意識再次軟弱下來。我的心繼續鏗鏘有力地說:“她能感覺到什么?她又怎么想你?對你有什么判斷?假如你放棄她,她就會恢復軟弱無能的原形,同時她也會覺得你是愚笨的、不識貨的蠢貨,不能辨別她的真正價值。一想到這些,她就會輕視你。”
這種想法真令人無法忍受,我可以犧牲,但是不允許他人的錯解和侮辱。我心神不寧、不知怎么辦,因我已完全累壞了。挫敗、疲勞席卷著我,讓我的大腦停頓,想不出一個好辦法。這個時候,影像出現了。她的靈魂獨自出現在他面前,她和最初夢想之會時以肉身向他顯現時一樣再度顯現。這一次她的影像更真切,她的模樣更成熟、更莊重,她的眼神更神秘。她注視著光明。我像歡樂的鴿子一樣咕咕地叫嚷著,走出黑暗的旅途。她用悲傷、控訴的眼神望著站在門檻上的我。她說:“你低估了我,為什么?”
“你說我低估了你?”我辯解道,“哦!你理解錯了。”
“你低估我!”她說,“在這點上,你只以為我是個施舍小恩小惠的人。你抱著短視的看法審視我的性格和想法。這種短視讓我成為你事業的絆腳石。”“你覺得只有你才夠高尚?只有你才能奉獻自己的心?你不相信我能和你一樣感知‘信念女神’的呼吸嗎?難道我欣賞不了也不尊重被揀選的人?我對你所要抉擇的事沒有分辨能力嗎?你不相信我是有感覺的,我是可以了解的?我要在草甸荒原、崇山峻嶺中成為你永遠的伴侶,成為你的勇氣。比起凡俗的忙碌的母親和生兒育女的奇跡,在美麗山谷中成為你信任的伴侶要更好,這才是我永恒的快樂和幸福。來呀!讓我們一起許下心中的愿望,在信念女神面前定下我們的婚約。我要變成你的信仰、你的愛、你的慰藉,你是我的驕傲、我的榮譽。讓永恒不息的時間瞬間變成一種象征,使其在永恒的流動中永垂不朽。”她用充滿愉快和感激的聲音說:“柏拉圖式的愛情,是我最向往的了。”
我們決定這樣做,在信念女神的腳下,一起許下心中的心愿。我從她頭上取下花環,她從我手指上取下戒指,把它們和其他東西放在一起。我倆并肩站立,空靈又裸露的靈魂寶藏,像兩株已經光禿禿卻依舊挺立的樹。
我大喊:“我生命的真諦,我生命中的信仰啊!一切成真了,看啊!對你的獻祭已經完成了。”
信念女神的呼吸慢慢地顯現出來,因害怕黑影,我深愛的她跪在地上,怯懦地用手蒙著臉。嚴苛的女神說:“我的成功者,給你賜福!因你做出的決定是正確的。這就是我的祝福:‘你將用高尚和偉大為印記。我要讓你從平凡的、沒有印記的人群中脫穎而出,你再也不必碌碌無為、默默以終。這黑色的印記讓你有了自我了解的能力。這種能力會一直存在。不論是錯誤、愚笨、批評、呼號,遭人輕視的任何時刻,我要讓你的未來是永恒快樂的。倘若你感覺不快樂,就是侮辱我,跪在你身旁的那位是誰?’”
我回應:“這是我高貴的女性朋友,你虔誠的女性擁戴者。她和我一樣奉獻了自己的心。請您也接受她吧,像接受我一樣!”
“站起來!”信念女神給我的女性朋友下命令,“讓我看看你的臉。這面孔可真美麗啊!繼續保持這副模樣!我把你當作自己的女兒,而不是低賤的傭人。低下你的頭,我的女兒。我要讓你清楚地了解我接下來進行的儀式。”
她鞠躬,女神賜她名為“伊瑪果[7]”。
“現在!”信念女神最后說,“你倆握手,我要為你們的結盟祝福。”握手之后,她說了祝福:“我以高貴的圣靈之名,以人類高端變幻莫測的法則,更高的永恒為名,宣布你們今生今世結為夫妻,無論幸福還是痛苦永不分離。你們的靈魂會交融在一起,你是她的名聲、光榮和高尚;而她也是你的快樂和甜蜜。”說完之后,信念女神消失了。再一次,我倆獨處了。
“對你來說,犧牲是很困難的嗎?”伊瑪果微笑著說。我大聲歡呼:“我生命中的權柄,請憐惜我,猛烈地澆灌我吧!”
到伊瑪果離開的時刻了,離別的情緒從她的表情中流露出來。
交談過后,離別也變得愉快歡樂得多了。現在,我佇立在我的黑色寫字臺前很久,聆聽著大海般的回憶的沉重回響,那回響一絲不落地傾瀉在我的胸前。夢想之會的宴會太過美好了,在我的四周繚繞著,久久不散,像在教堂做完彌撒一樣,讓我長久地不能自已。
次日清晨,儀式完成后,我們開始了幸福的婚姻旅行。婚姻生活的第一天迅速地過去,像一首兩重奏,只是她的聲音比我高,因為我時常為了能傾聽她唱歌而停下來(此外,我必須經常低聲以便偷聽她美妙的歌聲)。我與她在信念女神的山林間跳躍。這個境界比現實更真實,比夢幻更深遠。在這境界里,現實對于我來說就好比人類與動物的關系,夢幻對于花來說就好比花香一樣,一切都是這么的自然。回憶和直覺包含在信念女神的幻境中。這時,伊瑪果歡快地大喊:“親愛的,你將我領入了一個多么寬闊無限的世界啊!我的眼光很詫異,因為對我來說這一切都太驚奇、太陌生了,但是我的心真的很歡喜,我會把這里看作是我的家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