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安妮娜(1)
- 驕傲的姑娘(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德國)保爾·海澤
- 4871字
- 2018-02-28 14:11:16
我要講的這個故事僅僅是一段奇特的遭遇,在這里,一個隨意編織而成的同心結被死神驟然斬斷。我想,這個結局對于某些讀者來說是很難接受的,他們會認為作者過于冷酷無情。然而,在我看來,如果死神的工作就是奪去年輕和美貌,那么它簡直就是一位文人墨客。這是因為它將最美好的東西凝結在人們心里,不至于遭受時間的折磨。想想看,生活是何等粗暴,無論多么嬌艷美麗的形象,最終都逃不過它的暴行,從而陷入人世間的種種磨難。可是,死神的降臨,卻使年輕的翅膀逃脫了被折斷的命運。春季里的狂風,往往會將數以萬計初放的花朵從枝頭卷入塵埃——如果有人連這都無法接受,那么最好不要聽我的故事。
這個故事發生在羅馬。那是一個十月的午后,晴空萬里,一個來自德國的青年畫家,帶著他的那條拴著皮帶的小狗,首次站在“西班牙臺階”之上,走向品丘崗上的園林。他是前一天才抵達羅馬的,只想利用剩下的一點時間隨便找了一個簡陋的住處。今天清晨,他就迫不及待地朝著向往已久的梵蒂岡宮中的拉斐爾廳[1]和西斯廷教堂的穹頂[2]出發了。正午時分,他來到圣彼得大教堂前方的廣場,有點頭昏腦脹。于是,就坐在那兩座大噴泉之一形成的陰涼處,任由噴出的水滴灑落在他那金色的卷發上。漸漸地,連那最后一批朝參梵蒂岡的游客要么是步行,要么是乘車,從那巨大的環形柱搭起的回廊中消失了。只剩下這個年輕人獨自坐在那里,他居然對濕透的上衣和從頭發上滴落的水珠毫無意識。他的心中只有剛剛見到的那一切,仍舊熾烈地燃燒著,將其他塵世間那些粗鄙的意識都燒成了灰燼。
他最終還是被自己的小狗驚醒了。清晨出發的時候,他將小狗托付給了附近一位善良的老皮匠,可是這個小家伙可不像它的主人那樣覺得這樣的時間容易過,它最后掙脫皮帶的束縛,從窗戶跳了出來。如今,它正一邊嗚嗚地大叫著,一邊撲到主人的身上。年輕人撫摸著它站了起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變成了落湯雞。
他的衣服很快就被空中高掛著的炙熱的陽光烤干了,此時他才意識到目前還是中午。而他此時正路過各種大大小小的出售食物的店鋪,不禁嘆息起來,這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那忠心耿耿的朋友。瘦弱的小狗眼巴巴地望著店里那些誘人的熏得紅彤彤的火腿及好像花環一樣的香腸,一副非常不好意思的樣子。年輕人在佛羅倫薩的時候,就已經把僅存的一枚金幣兌換掉了,從此就開始過著忍饑挨餓的日子。這樣的徒步旅行雖然艱苦,卻使他沉醉于途中的美景之中,僅需一點面包和無花果填肚子就夠了。可是,這對他而言的視覺盛宴,并不能使小狗的肚子得到本能的滿足。忠實的小狗對眼下的困境也十分理解,基于自己的忠誠,它是不會有所抱怨的。然而,踏遍了城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沒有找到能吃東西的地方,現在又要攀登那灼熱的“西班牙臺階”,它的感覺可是差極了。
年輕人對小狗此時的心情十分理解,于是便對它說:“瓦克洛斯,安靜一點。咱們今天不會再餓著肚子睡覺了,一回到住處,我就請皮婭夫人到對面那家店里,賒一段你早晨看上的那種香腸回來。雖然咱們衣著簡陋,但她對咱們還是非常信任的。稍微把你的食欲控制一下吧,想想看,這里可是羅馬。你要知道,很多名人都曾在這里餓過肚子,他們只要站在拉斐爾的太陽之下,哪怕喝著湯,就非常開心啦!”
年輕人一邊愛撫著小狗的頭,一邊繼續前行。然而,當小狗熱乎乎的舌頭貼到他的手上時,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絲焦慮情緒。這樣下去撐不了多長時間了!雖然他性情灑脫,卻也無法忽視現實。由于他沒有遵從父親的意思,拿著自己那不值得一提的積蓄走出了家門,現在他自然是無法寄希望于家里。而他又不認識那些出入豪華飯店的德國同胞。況且他天生一副傲骨,絕不會向陌生人乞求施舍。再有,就是他的房東皮婭夫人,昨天他一入住,就對這個有著一頭漂亮卷發的年輕人產生濃厚的興趣,馬上就要求他為自己畫像,據說這幅畫將被送到她的丈夫卡爾帕奇先生那里。而這位先生則因兩年前的一起微不足道的傷害事故,被判服苦役。這位在家守著活寡的皮婭夫人,臉上布滿了數不清的麻子,那真是一張丑陋的面孔,再加上刻意做出的甜蜜表情,簡直讓年輕的畫家厭惡至極。特別是他今天的靈魂已經由美神通過一位杰出的人物的手筆,得到了最偉大、最美麗的藝術熏陶,這樣,他更加莊重地向自己宣誓:寧愿自己和自己的小狗被推下塔爾佩吉的懸崖[3],也不會用自己的畫筆給杰出的前輩臉上抹黑。
年輕人靠在一堵低矮的石墻上沉思著,將他這一路上的繪畫創意挨個思索了一番,覺得它們連親吻一下米開朗琪羅那《德爾斐城的女先知》[4]的衣角都不配。突然,他發現瓦克洛斯正暴躁地發出一連串威脅的聲音,這說明附近出現了一個它的敵人。雖然它的名字并不響亮[5],可內心卻勇猛無比,它總是和身軀遠遠大于自己的同類大打出手,可以看看這些證據,那撕咬開的耳朵和黑黝黝的身體上的傷疤就是證明。即使餓著肚子,它那毫不畏懼的氣概仍不曾減弱。目前,它看到一只巨大的牝犬正瞪視著自己,于是更加勇猛地一邊狂吠,一邊作勢要掙脫皮帶,以示自己絕不退縮的決心,還可以表示哪怕雙方的戰爭沒有打響原因也不在自己。
雖然那只巨大的牝犬并沒有發出任何叫聲,但它似乎也不打算就此不了了之。此時,它正處于主人手中那條鐵鏈的束縛之下,那是一個和女友一起在附近散步的羅馬少女,她已經無法將自己的愛犬拉向前進的方向了,因為對于牝犬來說,回避對手的宣戰顯然是一種莫大的恥辱。于是,它突然狂吠一聲,一躍而起,將自己的主人和他們之間的鐵鏈一起帶向那位德國挑戰者。同時,年輕人也被自己那充滿勇氣的小狗拖著向前走了一段距離。
“萊納多,快回來!”
“別叫了!瓦克洛斯,別叫了!”
在那同一瞬間,年輕人和女孩同時喊了起來。可是,兩位勇士正在進行激烈的角逐,瘦小的瓦克洛斯跳起身向笨重的萊納多耳部咬去,萊納多也轉身張牙舞爪地撲向敵人。年輕人使勁拉扯著皮帶,而女孩則努力地想要將自己的芊芊玉手從越來越緊的鐵鏈中掙脫出來。這時,和平的使者卻突然降臨了,兩位勇士停止了打斗,滿懷敬意地互望著對方,并開始用鼻子互相嗅著,打起善意地招呼來,就像兩個友好的伙伴在聊天一樣。萊納多巨大的黃色前爪溫柔地搭在瓦克洛斯背部,瓦克洛斯則用自己那熱乎乎的舌頭舔著伙伴那寬大的黃色銅質項圈。正所謂不打不相識,瞧它們現在的親密勁兒,一時半會兒肯定是分不開了。
年輕的羅馬女孩做了一個準備離開的姿態,而德國青年可不這么想,他此時正呆呆地望著那張漂亮的臉蛋。剛才那好笑的突發事件,使她在茫茫人海中站到了他的面前,雖然既害羞,又不知所措,不管是美還是丑,她已經無法逃避青年那灼熱的眼神將自己上上下下看了個夠。她戴著寬闊的佛羅倫薩草帽,耳朵上有大大的耳環,服飾簡單雅致。現在,她的臉頰正半轉過去,一個妙齡少女獨有的純潔無邪的可愛側臉呈現在年輕人的視線中,他不失時機地看著她那美麗而濃厚的黑發,豐滿的下頜和潔白的頸部,還有那無比纖細的身姿。
年輕人就這樣呆立許久,才意識到自己有責任去打破這尷尬的局面,因為女孩還害羞地低著頭,視線一直落在地面上。
他用一口熟練的意大利語對女孩說:“小姐,請原諒我這條缺乏管教的小狗破壞了您的雅興,但我卻無法為此而懲罰它,因為如果沒有它的冒失,我也沒有機會和勇氣與您搭訕的。如果您不嫌棄的話,希望我們可以一起散步一會兒。何況讓兩個新伙伴就這樣各奔東西,”他向兩只狗指了一下,“實在是太殘忍了。”
女孩沒有說話,只是用火熱的眼神從年輕人臉上掃過,好像希望借此看出這個人是不是可信。然而,就在她猶疑不定的時候,她那個始終在一旁將他們彼此的尷尬模樣當熱鬧看的女友,已經搶先開口了,看得出她是個開朗外向的女孩,“沒辦法了,安妮娜,他們現在是三比二處于優勢,看來我們也只能等著萊納多心甘情愿地離開它的新伙伴了。如果它執意不肯拋下這個伙伴,我們就只好用一些美食刻意將它們分開了。Signore[6],您懂音樂嗎?您僅需高歌一曲canzone[7],便能夠將它嚇跑,特別是德國的canzone。”
“謝天謝地,我不懂音樂。”年輕人滿臉微笑地說。同時,這支新組成的小隊伍,已經在兩只狗的帶領下開始前進了。“您怎么知道我是德國人呢?”
“不是通過您的口音,”那個開朗的女孩馬上答道,“而是因為您一對安妮娜說話臉就紅了。我們這里的小伙子們可沒有這么敏感,都是些廢物!我以前認識一個比您年齡大很多的德國人,他也總是紅著臉,他每次對我——您的年齡到底多大呢?”
“22歲。”
“您叫什么?”
“在德國的時候,人們都叫我漢斯。不過來到意大利之后,我就換了個自己喜歡的新名字——喬萬尼。”
年輕人偷偷看了一眼旁邊的安妮娜,通過她微微翕動的雙唇,他知道她正在默念著這個具有異國情調的名字。
然后,他們肩并肩地繼續向前走,都沒有說話,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公園里一個比較安靜的角落。在這里市區已經離開了視線,薩賓山和卡帕尼亞平原卻映入眼簾。初秋時分的天氣暖洋洋的,陣陣芳香撲鼻而來,大家都愜意地呼吸著,同時,三個人又各自用自己獨特的想法思索著這次老友見面般的散步和美好秋日里的巧遇。開朗的拉娜此時已經產生了一大堆膽大妄為的念頭。她用手中的太陽傘遮住年輕人的視線,使他看不見她的臉。同時湊到安妮娜耳邊不停地說笑著。而安妮娜則非常端莊得體,顯然對拉娜有失禮節的表現有所不滿。拉娜忽然轉向年輕人,肆無忌憚地注視著他的面孔問:“喬萬尼先生,您的家里一定有著一個小情人吧?”
“我想您提出的這個問題是真誠的,”漢斯答道,“所以我也真誠地給您一個答案,那就是沒有!”
“可是您的手指上戴著戒指呢?”
“那是我母親送給我的。”
“瞧瞧,現在大家都在說這樣的謊話。在我們這里,沒有母親會送兒子戒指,這是別的女人的權利。”
“這是我母親臨終的時候送給我的。她讓我一直戴著這枚戒指,到訂婚為止。可是估計這還早著呢。”
說著,他又偷瞄了安妮娜一眼,此時她正低著頭,神情肅穆,臉上帶著一種若有所失的愁緒,那是一種和她的美貌與嬌弱并不協調的悲傷的神情。漢斯想,如果能夠博得安妮娜紅顏一笑,做出什么樣的犧牲都無所謂。這時,拉娜也因為這個答案的嚴肅性而安靜下來了。于是,他就將自己的旅行經歷講給她們聽。他講得頗有興致,將自己起初因為對各地的語言和風俗一竅不通所導致的尷尬局面,還有他的小狗給他引來的麻煩,都一一道來。慢慢地,一個友好的氛圍被營造出來了,于是,他將話鋒一轉,夸起了美麗的意大利以及生活在這里的同樣美麗的人們。拉娜急著問他,最喜歡什么地方的女孩。因此,他又將自己在各個地區遇到的女孩們也向她們講述了一遍,其中包括令人失望的倫巴底女孩,和他在夜半時分為之畫像的拉狄科伐尼兩姐妹。說到這里,她們便鬧著要看他的寫生冊。于是,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女孩們開始坐在山坡旁的凳子上,慢慢地翻閱寫生冊,他就站在一邊,為她們做解說,告訴這些畫像的來歷及主人的特點,還跟她們說,為了這些畫自己還采取了不少大膽的策略。這時,瓦克洛斯正臥在草地上打瞌睡,萊納多也睡得正香,它那碩大的頭部還枕著伙伴的后背。小鳥歡快的叫聲從遠處傳來,一個趕車人唱著民歌從山坡下飛奔而過。
拉娜將寫生冊翻了一遍之后,將它放在安妮娜懷里,問道:“怎么沒有在羅馬畫的呢?”
年輕人答道:“昨天我才來到這里,但是我已經發現了一張溫柔與高貴并存的完美臉頰,如果上天能夠給我1個小時認真地看著它,并將它凝結在我的寫生冊中,那我的人生真是太美好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刻意不去看安妮娜。安妮娜也只是一味地將寫生冊翻來翻去。
開朗的女孩擺出一副純真的表情問道:“那么,您是否知道這只鳳凰的名字呢?還是您總通過臉紅來透露出自己的秘密呢?”
“即使知道她的名字,對我而言又有何意義呢!”他一邊感受著自己加速的心跳,一邊說,“在她看來,我不過是一個異域來客,也許將來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您的話也沒錯,”拉娜干巴巴地說,“何況,這樣對你們兩個人而言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起碼對您來說是這樣的。因為您對她到底有沒有心上人還一無所知呢。”
這時,安妮娜忽然起身。
“拉娜,看看我們都干了些什么!”她說,“我感到天已經涼下來了,太陽都快落山了,而我們還在這里待著,要知道,我們只被允許出來1個小時呀。”